第十二章 終局（下）

　　鋪天蓋地的細(xì)雨洶涌而去，讓人有整個城市被淹沒的錯覺。

　　“天啊，好冷……”

　　魚純左看了看，右看了看，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臂，她眼中整個世界漆黑一片，雨水充沛，四方再不見各種高樓，只有無邊無際的夜空厚云。

　　高空的強風(fēng)打在她的臉上，刮得面龐生疼。

　　這也是當(dāng)然的，這座酒店的樓層足足有二三十層高。

　　在這種高空，光是站上一會兒，都有生病的危險，更遑論是這樣的雨水。不過事到臨頭，也沒有人顧得了魚純了，所有人的目光和注意力，都集中在李照身上。

　　李照只道一聲好雨，便也再無任何話語，像是成了個啞巴，空空蕩蕩仰頭看天。

　　他的眼神中有一些難以言喻的意味，像是在與天空對話。

　　此時此刻，李照單人獨臂，鮮血淋漓，一副慘烈的勝利者模樣，親手打死了東亞最強的男人，單手擒拿著動搖日升國經(jīng)濟的男子，站在百米高的天臺邊緣，再加上天降大雨，朦朧迷離。

　　這整一副景象，許許多多的元素堆砌，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震撼感覺，令所有人的腦子里都浮現(xiàn)著一個詞匯。

　　那就是“觸目驚心”。

　　沒錯，李照所做的事情，只有“觸目驚心”四個字，才能夠形容了。

　　世界寧靜了一會兒，王子異仿佛才從夢中驚醒一般，再次踏前一步，開口說話了。

　　“李照！”他為了在雨中傳話，聲音也是極大，這個臉上有三道疤痕，軍人氣質(zhì)極盛的男子大聲道，“你殺了江波龍光，對不對？”

　　“……”

　　李照并不看他，仍仰頭看著天空。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旁邊的張隊長眼見李照目中無人的樣子，著急了，他可是文職人員，也沒有周圍人那一身裝備，在這雨中耽擱得自己渾身不舒坦，何必呢？

　　在他眼中，李照所做的事情雖然了不起，甚至可以說驚天動地。可是現(xiàn)在四周好幾十桿槍，王子異雖然不如李照，也不會差得太遠(yuǎn)，而且李照一身狼藉半死不活的模樣，此番這狂徒再有本事，也逃不出這天羅地網(wǎng)了。

　　王子異卻一揮手，止住了張隊長接下來的話語，繼續(xù)問道：

　　“江波景明！你還有意識嗎？他和你哥哥的戰(zhàn)斗，到底是怎樣的過程？這個李照不愿意說，你就來說?！?p>　　雨中，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宛若兩點盛放的火焰。這個青年是個寸頭，雨水從他的頭頂流淌下來，像是幾條蜿蜒的小蛇，流動著勾勒出一張微笑的面孔。

　　不，不是微笑，不只是微笑。

　　王子異在興奮的笑！

　　面前發(fā)生的一切，雖然觸目驚心，但對他這樣的武人而言，也是難得一見的盛景。

　　像什么江波景明的性命，他也根本不在意。

　　事實上，面對這種資本家，如果不是有大局要顧忌，他巴不得一拳打爆他們的狗頭。

　　“他……他殺了我的哥哥……”江波景明慌亂的聲音，好半會兒才從李照的手臂之后傳遞出來，“只用了二十一招……只用了二十一招……你們救救我，你們快來救我啊，我不想死，我怎么能夠就這樣死掉……”

　　說著說著，話語之中帶了些哭腔。

　　這個走完自己半生的一方巨鱷，在李照手中像個小孩子一樣哭泣了起來。

　　“二十一招！”

　　這回答讓王子異的笑容一僵，隨即笑得更見夸張亢奮，甚至變得有些狂熱，他上下審視李照，忍不住喃喃自語，“好啊，好一個二十一招！李照啊李照，你到底有多強大？”

　　這句話，本來只是他的自言自語，可是卻反而激起了李照的反應(yīng)。

　　“我有多強？”

　　李照忽然一轉(zhuǎn)頭，不再仰頭看天空，對王子異道，“我也很好奇這個問題，剛才有個聲音告訴我，我是這顆星球所有人類個體之中的第一，已經(jīng)沒有人比我更強了——你說說，這是真的嗎？”

　　他的聲音很淡，并沒有一種驕傲自滿的感覺，眼神中甚至透露出一點茫然，似乎連他也不相信這番話，這番話也不是出自于他內(nèi)心一般。

　　“哈哈哈哈哈！??！”

　　不過這話一出，王子異當(dāng)即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他當(dāng)然不信什么“有個聲音”的說法，王子異只認(rèn)為是李照在自夸。

　　“好一個天下第一，你有沒有天下第一我不知道，但你起碼已經(jīng)有了天下第一的狂妄?！彼簧焓?，比劃出一個大拇指來，然后收回手，比劃了一個抱拳禮。

　　王子異的抱拳禮，并步而站，右手成拳，左手豎直，頭正，身直，面容舉止大方自然，帶著一股堂堂正正的氣質(zhì)。

　　砰！

　　在王子異的左手和右拳碰撞的時候，旁邊的魚純在噼里啪啦的雨聲之中，竟然都聽到了一個鏗鏘有力的聲音。

　　這個聲音，像是從王子異的身體里發(fā)出來的，剛勁清脆，折不斷，打不碎。

　　王子異傲然道，臉上的三道刀疤也像是熠熠生輝，“李兄，你是比我強大。但要自稱一個天下第一，作為武者的在下，實在難以接受——太極門王子異，請教了！”

　　他竟然要在這雨夜之中，挑戰(zhàn)李照！

　　武無第二，文無第一。

　　這是武道和其他領(lǐng)域最大的差別，李白說自己是第一，有杜甫出來爭鋒，蘇軾說自己是第一，有辛棄疾出來叫陣，大家到底也只能夠合合滿滿，爭不出個所以然。

　　可是武者里面，你說是第一，很簡單，只要打服所有對手就行。

　　任何擁有了一定成就的武者，心中都是天老大自己老二，只有勝負(fù)能夠讓他們服氣。

　　魚純?nèi)滩蛔∏穆曕止?，“真是卑鄙……李照這樣子，哪里能夠再經(jīng)歷一場？”

　　張隊長聽到這里，對著魚純使勁使眼色，“噓……小魚，你說什么胡話，該說啥不該說啥都不知道是不是……王隊長自然有他的想法！”

　　他剛剛一聽魚純這話，也覺得王子異有點不要臉，這個李照的樣子哪里還能一戰(zhàn)，這不是純粹占人家便宜嗎？以前怎么沒看出這小子來！

　　但是仔細(xì)想想，或許李照在武道的領(lǐng)域、戰(zhàn)績，已經(jīng)高過王子異太多，可是兩個人年歲相似，他產(chǎn)生了嫉妒心理，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畢竟以前的王子異，幾乎是華夏國內(nèi)修煉武術(shù)的佼佼者，可現(xiàn)在卻被李照明顯地壓過了一頭，他哪里受過這樣的遭遇？

　　這雖然說出去不好聽，不過王子異一旦打敗李照，進而也可以算是打敗了江波龍光，到時候雖沒有利也實在有名，算一件大大的好事。

　　現(xiàn)在的問題就是，在這種絕境下，李照愿不愿意拿自己的名頭成就王子異……

　　張隊長眼睛一轉(zhuǎn)，腦子里有了個主意：或許還可以給李照許下一些希望的約定，比如打贏了就放走他之類的。

　　他們兩這一番嘀咕，王子異其實也聽在耳中，卻臉色不改，只看著李照。

　　李照點了點頭，“好?！?p>　　他說完這話，手一甩，一股力量透過骨骼皮膚，抖動著傳播出去。那一瞬間他的獨臂，像是一條猛力鞭撻的長鞭，又好似一條起伏的蛟龍，一去便止不住了。

　　這一鞭，打得是江波景明。

　　“你……”

　　用盡了自己全身力量抱著李照獨臂的江波景明，整個人被這一股力量輕輕一震，立即全身發(fā)麻，不由自主地松開了雙手。他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李照的手已經(jīng)送了回去，便怎么也抓不住了。

　　只聽一聲悲鳴，江波景明的聲音戛然而止。整個人自高樓天臺，一墜而去，消失在黑夜的風(fēng)雨之中。

　　他這下飄散而去，絕對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這個事件的中心，國際上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就死得這樣簡單。

　　魚純和張隊長眼見此景，連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一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好家伙！張隊長恨得牙癢癢，這個李照簡直是他多年來都沒有見過的狂徒，行走在法律之外，百無禁忌，狂妄無比。

　　這么多人，這么多桿槍對著他，他居然還敢當(dāng)場殺人。

　　這完全是示威！

　　“殺得好。”王子異贊嘆一聲，止住周圍的持槍成員，“大家不要動手?！?p>　　“我來了，你準(zhǔn)備好?！?p>　　李照則慢慢走向了王子異。

　　他的動作很自然，雖然渾身鮮血，半死不活，可是卻好像沒有半點受其影響，還是活力充沛，健康無比的樣子。

　　雖然他身上還在流血，甚至有許多的雨水都流入傷口之中，有感染的危險。

　　“呼！”

　　在這個過程中，王子異卻如臨大敵，深深吸了一口氣，將自己的臟腑填滿，再借著這股氣力，散抱拳禮，雙手一開，沉肩墜肘，提臀分腿，然后再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吐出一口氣。

　　“哈！”

　　他吐出這一口氣的時候，動作也在微微地調(diào)整，像是隨著這一口氣吐出來，整個人的中心有一個巨大的圓球也在不住擴散，逐漸逐漸地將他的四肢軀干，撐開了一般。

　　似乎空氣中有某種無形的東西，就在他的五指掌中，圓不溜就，抓不住，握不牢，只能懷抱。

　　懷抱太極。

　　太極拳，渾圓樁！

　　李照眼睛一掃，眉頭微挑，這個渾圓樁以他現(xiàn)在的目光來看，竟然也跳不出一絲一毫的毛病，幾乎就好像是從教科書上復(fù)刻下來的一樣。

　　不虧是小武樁子！

　　“好?！崩钫盏?，他的動作看起來很輕松，卻走得莫名其妙地塊，好似跨越了空間一般，此刻已經(jīng)來到了王子異的面前，居高臨下，拿出點評的姿態(tài)。

　　他的身高比王子異還稍矮，即使王子異抱出一個渾圓樁，微微彎膝，兩個人的目光高度也相差無幾?？刹恢罏楹?，王子異卻有一種對方在居高臨下俯瞰自己的感覺。

　　王子異眉頭一顫，不過動作卻沒有絲毫的變形。

　　多年的修行，早已經(jīng)將這樁子的動作，刻在了他的肉體深處，連他自己想要刻意改變都很困難。

　　“他們覺得你發(fā)起挑戰(zhàn)，在占我便宜?！崩钫照f，“但他們不懂?！?p>　　“他們覺得你殺死江波景明，是向我示威?！蓖踝赢愓f道，“這的確是真的不懂。”

　　李照道，“你向我挑戰(zhàn)，只是因為你作為武者的尊嚴(yán)，無法忍受一個人在你面前表現(xiàn)出天下第一的姿態(tài)而已。我雖然看起來很虛弱，但你卻清楚，今日我的氣勢已經(jīng)到了巔峰，在這一刻向我挑戰(zhàn)，其實有生命危險。你的選擇是在生命與尊嚴(yán)之中，選擇尊嚴(yán)，而所謂的名利則從一開始就不在你的心中。”

　　王子異說道，“至于你殺死江波景明，也跟我的話沒關(guān)系，我還沒有那份能耐，你也沒有那份心思。你只不過是覺得該殺，想要殺他，所以就殺了，就是這么簡單而已?！?p>　　旁邊的魚純和張隊長聽到這里，覺得一陣荒謬。

　　這兩個人一句話也沒說，做的都是一些會讓人誤會的舉動，可是到頭來卻是他們這些旁觀者胡思亂想。

　　他們這兩個人之間，卻沒有半點誤會，簡直是心有靈犀一般。

　　魚純在一旁看著，與李照相差不過十步。可是李照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她一眼，仿佛真如李照所說的那樣，將她全然忘卻。

　　此時此刻，魚純站在雨中，衣服頭發(fā)全濕，忽然間卻想起了前幾日在燒烤攤上，李照為自己擦拭嘔吐物的面孔。

　　不經(jīng)意地，她忽然鼻子一酸，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她清楚，那一天再也回不來了。

　　李照卻笑了，“我們是一類人?！?p>　　王子異說，“算不上一類人，你出世，我入世，你看破紅塵，而我身在紅塵——但起碼也是一路人?！?p>　　李照忽然仿佛感應(yīng)到了什么，抬頭看天，喃喃道，“有你這么個人為我送行，挺好的。”

　　“沒錯，你必將受到法律的嚴(yán)懲?！蓖踝赢悋@了口氣，將送行理解為送入監(jiān)獄，“可惜了，你這一身本領(lǐng)，竟然要為了江波景明這種人渣葬送……不過你放心，我會試試能不能為你爭取一個死緩的……”

　　李照聽到這句話，像是聽到了一個孩子的笑話，微笑著搖了搖頭。

　　——他搖完頭就出手。

　　出手如電。

　　一掌打來。

　　出掌的瞬間，李照的背脊一下子都活動了起來，猛地隆起，如一張大弓緊繃滿圓，鼓動全身的肌肉骨骼同時震顫，再一涌動，勃發(fā)出一股無法形容的大力。

　　這一刻，李照簡直像是忽然成了個機器人，體內(nèi)的一個引擎發(fā)動，不動則已，一動就驚天地，還要泣鬼神！

　　恰逢這煙雨朦朧的時候，轟隆一聲，李照的身體內(nèi)竟然傳來了一個又高亢、又深遠(yuǎn)、又悠長、又霸道的長吟，像是在一處極大的空間內(nèi)不住回響的音符，炸裂出一種來自于生命本真的強悍力量！

　　這一個聲音響徹的時候，像是一個潛伏已久的生物，忽地驚動而起，立即要攪亂天下。

　　“倒江海！”

　　即使早有心理準(zhǔn)備，真正見了李照出手的時候，王子異還是免不了心頭一驚，當(dāng)真是感覺自己見識到了一頭翻江倒海的怒龍，朝著自己攜帶風(fēng)雨之勢而來。

　　甚至，他還有了這樣一種感覺，那就是此時此刻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簡直是遵循了李照的意志，是被他化身的那條蛟龍給從天上呼風(fēng)喚雨而來的。

　　這當(dāng)然是錯覺，是雨在先，而拳在后的。

　　但李照的拳法功夫，就高到了一種令人覺得時間倒錯，因果逆轉(zhuǎn)的水平。

　　王子異手一抬，心中閃過了無數(shù)種應(yīng)對的方法。

　　先攬雀尾化解，再變斜飛式，最后以單鞭打人！

　　或是野馬分鬃，進步前沖，闖入內(nèi)懷腋下，打李照側(cè)身獨臂的弱點！

　　再或者……

　　他對太極拳一門的招法，已經(jīng)不拘泥于一家一派，楊氏、陳氏、武氏、吳氏……一切招式都學(xué)，早已經(jīng)融會貫通了。

　　可剎那之間，王子異心頭的所有方法，卻都一下子消失。

　　一個拳頭，將他心中的方法全部打碎。

　　這些迎敵之法，就好像是一個一個的房門，敞開來，隨便王子異選擇一條道路前進?？衫钫找蝗鴵?，拳風(fēng)所到，將那些房門全部給打得關(guān)閉，一個一個不敢給王子異打開。

　　上天無路，下地?zé)o門。

　　王子異忽然有了這種感覺，他在李照的拳法下，這一輩子修煉再多東西，竟然沒有一個可以幫助到自己。李照想要將他打死，他就會被打死。

　　他心灰意冷，戰(zhàn)意頓消，抬頭一看，李照的拳頭已經(jīng)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李照收拳，“你輸了?！?p>　　“這是什么拳法？”

　　王子異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語，他從頭到尾，竟然是動也沒有動，仍然是個渾圓樁。

　　這簡直是個自找死路的樁子。

　　他搖搖頭，散開自己的架勢，整個人像是被閹割掉的雄雞，沒了自己的驕傲和氣性。

　　“這是我打死江波龍光的拳法，可惜他太老了，體力不支，終于倒下，我沒能遇到巔峰時期的他?！崩钫辙D(zhuǎn)過身子，“再見了。”

　　王子異急忙道，“什么再見？之后咱們可以繼續(xù)交流，放心，以你的武功，一定不會被埋沒的……等等，你要去哪？”

　　“不，真的要再見了。”李照一邊說，一邊走，他伸手握住了自己胸前的玉佩，信手扯掉紅繩，“或者說，再也不見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雨仍在下，可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魚純捂住嘴巴，張隊長手忙腳亂地拿出了手機拍攝，王子異則呆呆地看著前方。

　　他們眼中的李照漫步于雨中時，手中似乎握著一道光芒，那光芒越來越亮，越來越亮，隨著他隨手一拋，忽地跳躍在半空中，在那黑暗的深處，形成了一道門扉。

　　“嚯……”

　　李照停在了門扉之前，細(xì)細(xì)端詳面前的光門，似乎也發(fā)出了一聲不大不小的驚嘆。

　　他一步邁了進去。

　　門扉消失。

　　這整個過程，用了大約十秒。

　　這是在場所有人，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十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