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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星跡

第二百一十章 長兄永訣(三)

衍星跡 燈洺 4220 2025-07-24 22:50:43

  都城的城墻在暮色中顯得格外高大。

  趙水摸黑飛身攀上城北外的哨兵塔頂,從這里可以俯瞰整個北面的城門,明日辰時,赫連破的靈柩將從宮城出發(fā),經(jīng)主街一路向北,前往星陵安葬。

  塔頂寒風(fēng)呼嘯,趙水貼著平頂躺臥,任憑凜冽的夜風(fēng)掃過全身,卻感覺不到冷。

  多日不眠不休,他的下巴已冒出青黑的胡茬,望著頭頂星空的那雙眼中,布滿了血絲。

  “呼嚕?!?p>  塔頂下的哨兵熬不過漫漫長夜,響起了輕微的呼嚕聲。

  “兄長……”夜風(fēng)中,趙水低聲喚道,氤氳的眼前浮現(xiàn)出赫連破那溫和微笑的面容。最后一次見面,已是半年前,赫連破拍著他的肩膀說道:“南境交給你,吾最放心,等你的好消息?!?p>  誰曾想,這一別竟是永訣。

  他把好消息帶來了,可是卻沒有他在等。

  神思縹緲,趙水逐漸陷入迷蒙。

  恍惚中,他察覺有人從哨塔頂下敲擊,他立即警覺地轉(zhuǎn)身去看,竟是赫連破手持苗刀而上——就像惡淵古墓困于塔頂之時那樣,在他迷茫疲累中突然出現(xiàn),讓他心中頓生慰藉。

  “哥,你去哪兒了?”

  赫連破沒有回答,只是笑著看他。

  “你是騙人的對不對?是不是當(dāng)城主太累了,想出門游玩避一避?”

  一股悅?cè)恢閺男牡咨?,趙水感覺到自己十分開心。他向赫連破靠近,一只手好像搭上了他的肩膀,說道:“回來就好!這里這么多人,都想著你呢……”

  許多人都到了塔頂上,金湛湛和許瑤兒笑呵呵地朝他叫著下來,老蘇瞥他一眼轉(zhuǎn)過身去,還有跟在白附子身后的靖澤兄……付錚走在最后,沒有正眼瞧他,而是望著赫連破,向他招手。

  他的兄長仍然沒有說話,臉上笑意也減淡了,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事,站起身就要往塔下去。

  “哥,你去哪兒?”

  “你們要去哪兒……”

  “滴——噠——嘭嘭!”

  一串嗩吶悶鼓聲由遠(yuǎn)及近,連同刺目的白晝一起鉆入了趙水的五識中。

  從恍惚中睜開眼,趙水直直的盯著眼前無邊的晴空發(fā)愣,半晌沒眨眼。直到嗩吶聲經(jīng)過身下奏到了最大聲時,他才終于反應(yīng)過來,方才是他的一場夢。

  沒有出游。

  不會回來。

  他永遠(yuǎn)也見不到他的兄長了。

  一滴睡夢中便醞釀的淚珠,悄然滑落,與塔頂?shù)乃鶅鲈诹艘黄稹?p>  趙水艱難地翻轉(zhuǎn)凍僵的身體,向塔下望去。只見一行白衣長隊已緩緩走出城門,兩旁仍跟著不少的百姓。許多人已在主街送行,卻仍不忍離開,手中捧著白布紙花默默跟隨,低聲啜泣。赫連破在位雖短,卻是星城上下二十多年來的支柱,是在百姓的關(guān)注與愛戴中一路成長的。此一去,是對全城的打擊。

  哀樂過后,一隊白衣素服的侍衛(wèi)緩步而來,撒著紙錢開路。

  跟在后面的是八名壯漢在兩側(cè)推行的長車,車上放著一棺巨大的靈柩,黑檀木上雕著龍紋,覆蓋著象征城主身份的玄色錦緞。趙水看到那靈柩的時候,眼睛忽的一痛,像進(jìn)了豆大的沙子。

  他記得這靈柩的樣式。和當(dāng)年送他的城主父上時幾乎一樣。

  眨了眨眼,再看去,只見靈柩旁,蘇承恒一身縞素,面無表情地走著——這個位置,原本應(yīng)是趙水在的,如今卻只能是作為表親的弟弟送行。

  人世間的最后一程,又怎能無一至親相送……

  趙水暗暗握緊拳頭。

  送葬隊伍行至城外,就要踏上進(jìn)山之路時,忽然一陣狂風(fēng)卷起,吹得紙錢漫天飛舞。跟隨在后的百姓們驚呼后退,送葬的侍衛(wèi)們緊張地環(huán)顧四周。

  就在此時,一道黑影從天而降,穩(wěn)穩(wěn)落在靈柩前。

  “護(hù)駕!”侍衛(wèi)長厲聲喝道,數(shù)十把刀劍同時出鞘,對準(zhǔn)了前面的不速之客。

  趙水緩緩直起身,無視周圍森冷的刀鋒。他的目光只盯著長車上那具華貴的靈柩,喉頭滾動。

  “哥……水來遲了?!?p>  周遭的人群中爆發(fā)出驚呼。

  “是趙將軍!”

  “就是他用妖術(shù)害了城主嗎!”

  “他竟敢出現(xiàn)在此!”

  趙水沒有理會這些言語,抬腳向靈柩靠近,上來一人阻攔,他便扔開一人,上來一群,便扔開一群。

  直到蘇承恒擋在他身前,叫道:“趙水!”

  趙水轉(zhuǎn)眸看向他,眼已血紅。他輕聲開口道:“他是我哥……我要送他最后一程。老蘇,讓我送他最后一程?!?p>  聽著他顫抖的話語,蘇承恒素來冷靜的眼中閃過一絲波動,長睫垂下。

  “需盡快?!彼脴O低的聲音從口齒中擠出三個字,余光瞥向身后的靈柩,又朗聲道,“城主喪儀不容褻瀆!莫要胡作非為,小心星門定不輕饒!”

  趙水沒有聽他后面的話,而是順著他的示意看去,發(fā)現(xiàn)靈柩的長蓋與柩身間留有縫隙——蓋子沒有封!

  身后傳來星靈襲來的波動,他未再猶豫,雙腿扎地將洶涌靈力悉數(shù)撐起,形成颶風(fēng)般的漩渦,將周圍的一切連同蘇承恒一齊撞開、隔絕在外。他伏身踏步沿車軸而上,在一片驚呼聲中,一掌推開了靈柩的柩門。

  棺蓋應(yīng)聲而開,一股隱隱的腐爛之氣撲面而來。趙水望向棺內(nèi),瞳孔驟然收縮。

  只見赫連破一襲白衣,靜靜地躺在棺內(nèi),仿佛睡著一般。

  “撲通”一聲,趙水跪在了棺前。

  “哥……”他伸出手搭在棺內(nèi)那干枯僵硬的手背上,說道,“我來了,哥?!?p>  原諒我來得這么遲,原諒我在此時還要驚擾你。

  “我定會找到真兇,為你報仇?!壁w水說完,捏住赫連破的那只枯手往上抬,只見膚色青白,指甲正常。他又立即傾身雙手抱住遺體的腦袋,按住下顎打開唇齒,發(fā)現(xiàn)舌苔發(fā)黃,又上手輕輕扒開眼皮,內(nèi)里的眼珠生有黑絲——此乃中毒之狀。癥狀集中在頭部,應(yīng)是侵害腦中之毒。

  細(xì)細(xì)聞,尸臭中夾著辣香之氣,此香他再熟悉不過,是南境常聞到的一股香氣,但又有些不同。

  南境……莫非是行軍之人?

  趙水順著喉嚨往下摸,想找到致命傷。手指劃過他的胸腹處,衣袂隨即下凹,讓他指尖微顫,不敢再檢查下去。

  每一個凹口,便是一處劍傷。

  即便隔著布衣,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身上的每一道劃痕、每一個穿入肺腑的重傷,一處處,都仿佛在割他的皮肉,讓他難受心痛。

  趙水閉上眼,胸口劇烈起伏。

  兄長最后的時刻在想什么?信了“困靈”怨恨他這個弟弟的背叛,還是為星城的未來擔(dān)憂,又或是……

  他痛嗎?

  “賊子趙水,勿擾城主!”呼喝聲破開屏障,從后傳來。是玉衡門主。

  趙水身形如鶴展翼,足腕勾住車軸旋身轉(zhuǎn)移,整個人便如一片落葉般向后飄去。落地瞬間,他周身又激起一圈狂暴的星靈氣旋,旋風(fēng)中夾雜著細(xì)碎冰晶,在陽光下折射出鋒芒,將撲來的星門眾人逼得連連后退。

  “我非罪人,此行特來為城主送行查清死因,諸位前輩請聽我一眼!”他喊道。

  無人信他。搖光門主喝道:“反賊者,該死!”

  趙水緊鎖眉頭,聚力阻擋上前圍攻的星門眾人。他左手拈靈,右手托力,兩道靛藍(lán)靈力自掌心噴薄而出。先至的玉衡門主眉目怒張,手中長劍剛橫在胸前,就聽得“鐺“的一聲巨響,被旋風(fēng)震開。另一名天樞老前輩緊跟而上,卻被旋風(fēng)卷著火舌反噬回去,冽風(fēng)撕裂了他的袖口。

  緩過勁來,趙水剛想再開口,忽覺腦后生寒——司馬儀正持劍刺破氣旋,直取他后心。他立即翻身躲開,腳尖輕踏車軸騰空而起,手舞旋風(fēng)挾起一輪靛藍(lán)光盾,倒身自上而下向幾人壓去。

  混亂間,一道鮮紅電光在二者之間穿梭閃過。

  “夠了!”

  清亮而熟悉的聲音響起,讓趙水戛然停手。

  翻身下落間,只見付錚一身白衣立于眾人之間,負(fù)手望著他。她比半年前消瘦了許多,眼下有明顯的青黑,卻依然挺直腰背,威然而立。

  趙水的心猛地抽痛。他曾無數(shù)次想象與付錚重逢的場景,卻從未想過會是這般情形。

  移身向她飛去,他叫道:“付錚……”

  付錚卻沒有回應(yīng)他,仍直直立著,緊蹙的眉頭下是一雙含水的眼眸,帶著悲痛、與堅決。

  “難道——”趙水察覺到她神情不對,但再做反應(yīng)已來不及了。開陽門主墩壯迅猛的身形從付錚身后陡然跳出,手中藍(lán)光化為刀斧般,直沖趙水而下。

  那是他的門主、他的師父、他的岳父大人,他無法動手。

  眼中映著這深藍(lán)刀光,趙水壓掌停手,沒有抵抗。

  鋒銳光刃直逼他面中,他緊閉雙眼咬緊牙關(guān),厲風(fēng)卻在即將觸碰到他的那一刻倏忽逆轉(zhuǎn),化為橫墻重重撞上趙水的胸膛。

  身如浮萍般隨氣波翻滾,趙水連滾帶爬后退數(shù)丈,才勉強(qiáng)穩(wěn)住身子。胸口間氣血翻涌,讓他“哇”得一聲,吐了口鮮血。

  一陣雜亂聲傳來,喪儀隊伍的侍衛(wèi)不知從哪兒掏出的箭矢,齊齊向趙水瞄準(zhǔn)。

  “趙水。”付錚在此時開口道,聲音不大,沒有往日每每見到他時的那般情緒起伏,一字一句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你涉嫌戕害城主,已被革除一切官職。今日擅闖城主葬禮,犯不敬之罪,立即停手!”

  威寒的語氣,趙水從未聽過,仿佛不似她。

  身上的氣力頓時卸去,趙水身后數(shù)個星門人齊發(fā)星靈,如排山倒海般向他壓來,將他壓得撲地而跪。

  他強(qiáng)撐著半跪在地,抬頭再次看向付錚,卻迎上她那不為所動的目光。

  趙水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問道:“錚兒,你也不信我?“

  付錚的喉嚨微微顫動,卻仍冷聲道:“我只相信證據(jù)。知你今日必來此,吾已請星門重臣設(shè)下天羅地網(wǎng),趙水,你逃不掉的?!?p>  “哥他身上中了毒!”

  “此事星門自會查清。你身負(fù)重大嫌疑,應(yīng)配合星門調(diào)查。來人,將嫌犯趙水即刻押入大理寺天牢,等候問審!”

  看來她知道中毒一事。也對,都城的情形、城主的致命傷,付錚和都城的其他人一定比自己更清楚。

  趙水心念急轉(zhuǎn)。

  他望著她堅定決絕的面容,看見她攥得緊緊的拳頭,忽然明白,此時,對于付錚而言,他趙水值不值得信,已經(jīng)不重要了。撐起城主彌留之際托付的重?fù)?dān)、護(hù)一方安寧,才是她最重要、最想做的事。

  她從來不是在這種事上堅定選擇他的人。當(dāng)初接任少宰時如是,眼下更如是。她再次舍棄了他,甚至毫不猶豫地與他相離,還在此設(shè)下天羅地網(wǎng)一定要將他捉住。

  是了。倘若他趙水再鬧,便攪弄了星城風(fēng)云、讓所有人跟著不得安穩(wěn)了。

  他也應(yīng)該“懂事”些。

  心如刀絞,趙水緩緩卸力,身上星靈壓迫,逼得又吐了口血。

  兩側(cè)官兵見狀,立即提著拷鏈上前。趙水任由雙手被拷上鏈條,不再抵抗。壓在趙水身上的靈光也逐漸消散。

  但在官兵要拽下他腰間的隕鏈時,趙水卻側(cè)身躲了開。

  “將隕鏈交給代城主?!彼f道。

  那官兵躊躇了下,然后一把拽下隕鏈,將它與搜刮下的暗刃一起端著,過去呈給了付錚。

  趙水被拎起拖著走。銬鏈沉重而冰寒,讓他的每一步都倍感刺痛。行至靈柩旁,柩門已被人搬回封上,趙水忽然停下腳步。

  “付錚!”他轉(zhuǎn)過身,不顧押送人打來的一巴掌,柔聲喊道,“家中書房柜臺上,有一外刻棠棣的盒子,里面是我為城主準(zhǔn)備的新年禮……拜托你,幫我相送吧?!?p>  周遭的聲音嘈雜,人影錯動中趙水已看不清付錚的神情,不確定方才的話她是否能聽到。

  押送人的手臂在眼前擋了下,再看去,只見付錚已轉(zhuǎn)過身,仰著頭似在看天。但趙水看出她整個身軀的僵硬,肩頭顫抖著,知道她在忍著哭。

  強(qiáng)裝堅硬的心忽而軟了下來。

  “付錚。你說……為何會變成這樣?”

  “你就這樣轉(zhuǎn)身與我相別兩散,又是一聲知會也沒有?!?p>  “我們、一切,是否都再也回不去了?!?p>  趙水被拷著向城門走去,周圍的百姓停住了送葬的腳步,對著他指指點(diǎn)點(diǎn),甚至還有石子砸來。長長的喪儀隊伍從他身側(cè)緩緩而過,再回頭遠(yuǎn)眺時,那載著靈柩的拖車已接近山腳,幾乎看不清了。

  趙水仰天干喘了口氣,渾身心力隨之抽干。他已完全不知,自己該當(dāng)如何、還能如何了。

  前路,仿佛只剩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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