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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物與發(fā)現(xiàn)時代

第五章 活龍

  首先要說的是,蛋沒有看上去那么無能。

  它是有能力獨自做一段旅行的。

  這從大荒時就能看出。當(dāng)時混混沌沌先生在奴隸市場瞄準(zhǔn)目標(biāo)后,便跟在探索客們的身后,橫穿不知多少個十百公里,一路到齒輪人的前線基地里。這段距離不能算短,它是吃了很多苦頭的。

  “盡管和你們在一起的日子還是蠻愉快的!只是……正所謂居安思危,人不能貪圖享樂,而要有更高的目標(biāo),就像我,也絕不能忘記我原本的想法,對,就是這樣。”

  這顆蛋搖頭晃腦道。

  當(dāng)時初云還在睡覺,它叫傻乎乎的小齒輪機(jī)刻完話后,就自顧自地推動睡箱來到排氣室,關(guān)上厚重的氣門。齒輪人一切由齒輪推動的機(jī)關(guān),讓蛋蛋先生也能輕易使用。

  排氣室內(nèi)的艙門一開,夢生嘩嘩的體液就流入死或生號內(nèi),這顆蛋很快被水托到出口。接著它往外一躍,便落入水中,被水的浮力繼續(xù)往上推去了。

  在離開前,它想了想,合上了艙門。

  “現(xiàn)在就是我離開的時候啦!”

  蛋蛋先生很快就浮出了水母的體表。天上是溫暖的陽光,新鮮的風(fēng)吹拂在他身上,讓它閑適地伸了個懶腰:

  “真快活呀!太陽剛落下來和太陽剛升起來的地方就真是好?!?p>  它擺了擺自己的腦袋,便躍到了風(fēng)中,被陸地間呼嘯的大風(fēng)吹起,一路飄揚(yáng)起來了。

  所有飄起來的陸地不是不動的,而都是在移動的,分不清東南西北,也說不出地點與方向。陸地的影子不停地掠過它的周身,而它仿佛能控制自己的重量似的,在關(guān)鍵的風(fēng)的轉(zhuǎn)向點,總能讓自己下沉或上浮到剛好合適的氣流中,從而走向更遠(yuǎn)處它所能看到的巨大的長腳的蛇所棲息著的陸地。

  說來奇特,蛋蛋先生對瓊丘并非一點印象也沒有。在它模模糊糊的不知多少個前世的記憶中,好像見過這里的土地。

  既然有印象,沒準(zhǔn)以前它還曾在這里生存過一世,甚至對這里的地理進(jìn)行過詳盡的考察與偵測。

  不過對于過去的知識,它通常記得既不仔細(xì),也不上心。因為它總是在充足的時間中學(xué)會一切,然后在通常充足的時間中不知不覺把自己學(xué)會的一切全部遺忘。只要活得夠久,沒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忘記的。

  別說像蛋蛋先生自己也不清楚的有多久的人生,哪怕是年輕人那么點人生,問起剛出生頭兩年的事情,又有誰能記得呢?能把昨天做了什么都能說一遍,就已經(jīng)是了不起的人啦。

  縱然是乘船橫渡幽冥的經(jīng)歷,終有一天,蛋蛋先生想,他也會徹底遺忘。

  只有一件事情,是它怎么也忘不了的。

  那就是它的生死輪回的規(guī)律。

  它現(xiàn)在要順從這一規(guī)律,去尋找更安穩(wěn)也更強(qiáng)大的一世了。

  不消片刻,蛋蛋先生就被風(fēng)吹到了一塊大陸的頂上,落在了一片紫草叢中。陸地很大,可能比尋常的城鎮(zhèn)還要大得多。上面盤卷的異獸也很大——

  “一看就是一口能把我吃掉的好家伙?!?p>  它想道。

  紫草對于肉做的人是難行的阻礙,但對于這顆奇異蛋來說并不如此。

  它身上的清液可以把它粘在紫草的頂端,它的體質(zhì)輕盈、可以被紫草舉起。藉由身體的左右搖擺,它就可以像是在橡膠墊上一樣蹦蹦跳跳地前進(jìn),也可以選擇更為平穩(wěn)的挪動式地前進(jìn)。不論哪種,都要比它在沙子上一路連滾帶爬舒服得多。

  陸地上并非什么也沒有,滾動中的奇異獸在陸地尖銳的一角就碰到了不知是誰留下的繩索。

  這些繩索的一端深入巖石,主體藏在紫草之中,很難被人發(fā)現(xiàn)。

  奇異蛋了然。

  “這新世界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平靜?!?p>  但這與它沒有多大關(guān)系,它已經(jīng)滾到了長腳巨蛇般的異獸的身體上。根據(jù)這一世作為一顆不能孵化的蛋的經(jīng)歷,皮質(zhì)的身體,要比鱗片狀的身體,或者巖石的身體,肉做的身體、長毛的身體,于它而言都要舒服太多。

  可惜的是這種類龍類的皮,也有一些凸起的塊,這些塊對于蛋蛋先生來說就是需要繞路的巖石了。借助一簇長得極高的紫草,這顆蛋一口氣就蹦到了這條類龍類的身體的中端。

  那時,這條巨大的類龍正在這塊不小的土地上緩慢地啃食紫草。蛋蛋先生攀登它的身體猶如人類在攀登一座古老的高山。

  “想被一個大東西吃掉,還真不簡單。”

  它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是登上了這座高山的頂端,那是類龍雙眼之間的位置。上面的風(fēng)要比紫草叢上更大,吹得蛋蛋先生搖搖欲墜。

  “意外摔死,好像是個中下等的死,不會很好?!?p>  但從這條類龍的頭頂?shù)剿淖彀?,則是一個簡單的下坡路。它已經(jīng)可以看到那條可怕的深淵。這深淵之上,它看到了用以將食物磨碎的臼齒粗糙的上表面。它已經(jīng)可以想象自己被牙齒磨碎,然后吃掉的樣子。

  “你應(yīng)該感到幸運(yùn),你要吃到一顆我都沒吃過的蛋了!”

  它認(rèn)真地點點頭,然后一躍而下。

  這顆蛋順著類龍的頭皮,徑直躍入它的嘴內(nèi),與其他正在大片被吞進(jìn)去的紫草一起,與其他被吸入的氣一起,直陷入那巨大的黑暗的口腔中。

  很快,它就碰到了一種古怪的類似篩的結(jié)構(gòu)。

  篩是由嘴巴里上下長著的無數(shù)柔軟的毛須或者說毛刺組成的,這些毛刺互相組合,會把吞下去的絲狀體攪爛。

  但前提是尺寸合格。

  這條篩所要攪爛的是紫草那種連綿不絕豎向能長到一米有余,橫向甚至能長到數(shù)十米的復(fù)雜的絲狀體。

  蛋蛋先生太小了,碰到毛刺的時候,就像是撞到了欄桿,盡管很痛,但因為太小了,稍微一翻,就徑直翻過了這根毛刺,然后在更下的毛刺叢中,再碰撞兩到四次,它就撞到了下顎的骨板,順著骨板一路劃過了頭頂復(fù)雜的第一道毛刺篩。

  然后它就在食管內(nèi)撞到了第二條篩。

  第二條篩只漏過已經(jīng)被咀嚼得稀爛的食物,沒有被咀嚼完的食物,會被里面呼出的氣流,以一種類似于嘔吐的方式,重新送回第一道篩所在的嘴部進(jìn)行第二次咀嚼。而蛋蛋先生剛好稍微大了點,漏不過這第二條篩,就被留在這里了。

  它以為自己要死了,結(jié)果一睜眼一片黑暗,身邊是還沒有咀嚼完的紫草。它晃晃頭,往頭頂看去,只見到一點口部的亮光時隱時現(xiàn)。

  “我還在這龍的肚子里?”

  它混混沌沌地想著,屁股底下,就沖出許多的液體來。

  它原本以為這些液體會把它消化,結(jié)果雖然讓它的身體表面確實產(chǎn)生了一丁點灼痛感,但更多的是輔助紫草的消化,最多的則是把沒有咀嚼完的紫草重新往上送回第一道篩。

  它就這樣和沒被嚼爛的紫草一起,經(jīng)由了一次原地飛升。紫草留在了第一道篩,它開始自由落地,重新落回了第二道篩上。

  “這野獸,他不會只吃素吧?”

  蛋蛋先生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它可能要在這里再做數(shù)次自由落體才能死掉,和它想象中的簡單的被咬死完全不同。

  它知曉食肉動物與食草動物的進(jìn)食系統(tǒng)的差異,但也從未見過這種巨大類龍的進(jìn)食。而這種進(jìn)食恰好和它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或者說并不匹配它的身型。

  圓圓潤潤的身體想往里鉆卻鉆不進(jìn)去,只見到被咀嚼爛的紫草一路往下漏,還剩下一點嚼不爛的深紫的部分則和它一起留在第二道篩上,然后第二道篩莫名收緊,接著水液從另一個方向沖來,把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清楚的它一路沖到并非是食管的茫茫深處。

  它聞到了臭味。

  “我不會要和屎一起被排泄出去吧!”

  就像無法被消化的玉米。

  蛋蛋先生第一次遇到一種可能比死更讓它難受的事情。它感到自己撞到了柔軟的肉壁與爛泥之上。

  “混混沌沌先生……總是很倒霉……”

  它閉眼許久,做好了無數(shù)的心理準(zhǔn)備,準(zhǔn)備在這片茫茫屎臭的黑暗里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這里并非是黑暗一片。

  它看到了……有埋在肉里面的石頭狀的東西……正在發(fā)光。

  這種發(fā)光的石頭并不像是類龍自己長出來的。

  蛋蛋先生顫顫悠悠地往外面走了兩步,放遠(yuǎn)自己的目光,便看到越來越多石頭,整齊劃一地排列在肉下,照亮了這片古怪的腔室。

  它趴下身子,更可以看到石頭與石頭之間有一種極細(xì)的人工的管道正相連。

  奇異蛋迷惑地說道:

  “好像……那兩個異鄉(xiāng)人的……身體。他們似乎把改造人體的技術(shù),叫做……”

  補(bǔ)天刑……

  是嗎?

  奇異蛋已經(jīng)想不太起來了。

  但事情的變化還遠(yuǎn)不止于如此。它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它的小眼珠子,驚詫地對上了兩雙人的眼睛。

  其中一個人舉起了武器,說:

  “好像,地龍,吃了個奇怪的活著的東西進(jìn)來了?直接殺了嗎?”

  另一個人則說:

  “不好。”

  “那要不要通知指揮官?”

  “這也不好,指揮官正在和特派員一起準(zhǔn)備一次特別的行動,我們別打擾了?!蹦莻€人說,“反正我們在后方主要是防止偷渡的,我們直接提給奇珍司就好了?!?p>  他們帶著武器小心地過來了,卻并不像要殺人的樣子。

  奇異蛋喃喃自語道:

  “混混沌沌先生的這一世可能不是倒霉能說的了……”

  而那時,初云才剛剛讀到蛋蛋先生留下的信。

  她匆忙地走向排氣室,果不其然,排氣室已經(jīng)排了一屋子的水。清水流下水道里流淌,發(fā)出汩汩的聲響。

  初云重新回到外部觀察總室內(nèi),坐下身子,面對小齒輪機(jī),平靜地說道:

  “我已經(jīng)明白現(xiàn)狀了。那顆蛋出走了,顧川和載弍失蹤了。現(xiàn)在,船里就只剩下我、你,還有……”

  她敲了敲望遠(yuǎn)鏡。

  小齒輪機(jī)發(fā)出一陣嘈雜的聲音,顯出它慌亂到了極點,幾乎要開始無頭亂竄。

  初云依舊鎮(zhèn)定,不過事情確實比她剛剛想象的還要棘手一點。

  “顧川和載弍最后一次現(xiàn)身,是在什么時候?”

  她問道。

  小齒輪機(jī)答得上來,它之前一直在做這個工作。

  它敲了敲望遠(yuǎn)鏡,望遠(yuǎn)鏡里的那個齒輪人好像能理解它意思似的,把鏡頭對準(zhǔn)了圓柱狀島嶼。

  初云也認(rèn)得這島,她靠著窗戶看了一周,很快鎖定了這島的位置。她沒有龍心角,也和夢生溝通不了。這水母在這里大概還要轉(zhuǎn)一圈才能回到圓柱狀島的位置。她不知道顧川有沒有給水母留下等待的信號。如果沒有,水母一路向南迷路到更遠(yuǎn)的地方也是可能的。

  “守住船可能是重要的事情。”

  當(dāng)時,初云選擇暫時在外部觀察總室等候,準(zhǔn)備先觀察水母的動態(tài)。

  “但必要的時候,可能需要考慮棄船。”

  她想道。

  “這個觀察等候的時間姑且定為一天。”

  一天過后,也就是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如果水母有飄近的征兆,她就等水母飄近。如果沒有,她就自己下船。

  只是她的心頭還有一種比較特別的預(yù)感,讓她不時走到窗前,不停地眺望四面八方。

  盡管新世界就靠著云帶,但新世界上空的云卻很少。風(fēng)把云吹到了天空的茫茫高處,并不往新世界飄來。

  天地之間,最多的就是漂浮著的陸地。陸地的繁多使得觀察這一工作變得困難。她需要分散注意力看很多的陸地,很多的島嶼。而這些陸地,都長滿了紫草。

  水面朦朧,而晨光炫目,她左右四顧,依舊沒有在陸地上尋到任何異動。世界平靜得像是一片不曾有過生命的莽荒的土地。

  只是,當(dāng)她收回的目光的時候,水突然小小地潑在了死或生號上,潑到了初云的面前。

  “你在玩樂嗎……夢生?”

  初云對夢生沒有多少感情。相反,她很難理解這東西叫顧川流了許多的血,后來又和顧川極為親密的樣子。這讓她感到困惑。

  水又從上往下忽然急涌了一下。

  初云察覺到這可能不是一種玩樂,嘗試靠著窗貼著眼睛,往上看了。

  她什么也沒看到,只看到一大片的陰影。那是飄在水母上方的一片巨大的陸地,遮擋了陽光。

  陸地正在飛離,影子也在移動,夢生第三次涌水了。初云更生疑竇,便不停地細(xì)微地調(diào)整自己的角度。在第四次水涌來之前,她看到了一連串歪歪斜斜的倒影——

  那是站在陸地邊上的人落在水里的影子。

  他們正在俯瞰空中的水母以及水母體內(nèi)的死或生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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