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一處秘密
然而那時，凝視這一切的絕不止兩雙眼睛。
有一個人始終跟在逃犯者的身后，一直抵達(dá)水庫的外緣。到了門口，他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也不靠近了。
他的眼神是很好的。非眼神很好的人當(dāng)不了大將。
這樣，他就親眼看到那少年人自在地沒入水中，好像在主動擁抱冒險與危機。
在昏暗的熒光之中，搏擊大河的水與浪。
然后矯健地、一個勁地沒入水中，消失在水深之處。
只剩下繩子在岸上緩緩動搖。
寧靜的水庫迎來了百年未有的訪客，卷起驚人的波濤。
水花濺到岸上人身上，岸上的殿下神游物外，只雙手懷抱身體，盡力避免衣服里那本冒險家的手記沾到水花。
至于她的思想，已經(jīng)不知道飄到哪里去了。
無趾人與殿下同是沒見過世界風(fēng)光，常年困于一個狹窄地方的。但他的想法比殿下單純得多。他看到顧川躍進(jìn)水中，就自個兒也把自己的腦袋浸入水里了。無趾人有種天然的憋氣的本領(lǐng)，一口氣憋的時間要比常年河邊的顧川憋得還要久。他就能在水下睜著一雙大眼睛，不停地尋找顧川的動向。
這種天生的水性可能已經(jīng)強于他所知的所有的地球紀(jì)錄。
而且，無趾人還具有一項暗中尋物的本領(lǐng)，叫他在這無光的水底能夠大致把握物體的方位。
不過根據(jù)顧川對運動能力的目測，不算無趾人，尋常落日城人的平均體質(zhì)都強于他上一世。像他這樣從小玩水的，無設(shè)備潛個二十來米不在話下，憋個三四分鐘氣也不算難。
很快，無趾人就看到顧川已經(jīng)游到離岸十五六米的地方，并且觸及到了水庫的底部。他也躍躍欲試，伸腳就要進(jìn)水。就在這時，顧川的腦袋突然冒出水面，把無趾人嚇了一跳。
原是這少年人出水換氣，然后笑著朝岸上影影綽綽的人招手。
“水不深，大約十來米?？墒翘盗耍床磺宄?，我還要往里面去，等我的好消息！朋友們！”
殿下盡管不明白為什么要招手，但不自覺地、也抬起手來朝那個被熒光照亮的人揮了揮。
她看到了他的笑容，他看到了她的迷惘來。
少年人不囿于物，更執(zhí)著于眼前的目標(biāo)。顧川松開腰邊的綁帶，往水庫的更深處游去了。
綁帶是個糟糕的主意，因為太短了，布料入水吸水后也顯得沉重。
他很快消失在黑暗的另一邊。
無趾人見狀，再也按捺不住，拉起綁帶也一并跳進(jìn)水里。
這樣，岸上就只剩下了殿下一人。
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四下幽寂，悄愴深邃，好似無人。
但她只沉寂了一小會兒，就側(cè)首向身后什么也看不清楚的黑暗，說道：
“你在的話，就出來吧。何必跟在我們身后，卻一言不發(fā)呢？軍庫司人。明明有話，卻不想說，那不是很奇怪嗎？”
聲音穿入黑暗里，發(fā)生回響。
只沉寂了一小會兒，殿下就看到黑暗里逐漸冒出一個高大的人影來。
那人長得高大，四肢粗壯，一步步走來，腳下都是水跡。他的身上也全是水，活像個落湯雞，比真正的逃獄者看上去還要狼狽。他的面色擰緊了，皺著眉頭，全是人之由盛轉(zhuǎn)衰而會有的皺紋。
他一直走到彼此能夠確認(rèn)彼此的輪廓的地方。
這人不是其他，正是緊隨三人之后跳入水中的軍庫司主官輿存。
殿下頭腦靈敏，早在第一次做篝火時，就已經(jīng)發(fā)覺這軍庫司主官正悄悄跟在他們身后。但殿下也不揭破，只暗中留意，直到這時，她直接說破，輿存果然現(xiàn)身于她面前。
殿下認(rèn)為這軍庫司主官仍是沖著她來的。
“冕下對我下了什么命令？”
輿存張口說：
“我不知道。但按照我對冕下的了解，冕下對追擊殿下您到天涯海角。不論你逃到哪里，又變得如何，冕下都要把你抓回來。”
“我沒有想過逃走。”少女平靜而莊嚴(yán)地說道，“我認(rèn)為他們不至于被關(guān)在牢里，要把他們放走，放走后，我自會回到中央禁令宮內(nèi)。”
“你在自作主張！”輿存厲聲喝道，“冕下是不會輕易饒恕你的。”
“這是我的想法，我可以承擔(dān)一切后果。”
“你可以承擔(dān)，但別人會因你遭難！”
“那也是媽媽的錯！”
一滴水從鐘乳石上濺落在地面上，螢火蟲被忽然增大的聲音驚走，又飛回。水面幾聲撲通，是游走的兩人又探出了水面。他們正在沿著水庫的最邊緣探索。
顧川和無趾人的聲音在這封閉空間內(nèi)回蕩，而殿下面不改色地凝望輿存。輿存站在那里，就像一尊可怕的石像，冰冷地說道：
“你在責(zé)怪冕下嗎？殿下……”
“我與冕下是兩個存在體……我不只是一個傳話機器。”
“是的，你不只是一個傳話機器……你是未來落日城的主人，與冕下的繼承人。但在現(xiàn)在，您還不是……我是個卑賤的武夫，只望殿下，你盡快回心轉(zhuǎn)意?！?p> 誰知那時，少女突然露出了一個可怕的笑容：
“我現(xiàn)在在想一件事情，軍庫司人，不知道您清不清楚，如果你能解釋我的疑惑的話，也許我會放棄把那兩位逃犯送出去的想法?！?p> 輿存對此無動于衷，平靜地說：
“您盡可以問，我會認(rèn)真盡力為您解惑，這是卑人的職責(zé)?！?p> 少女寡淡地笑了，她說：
“軍庫司主官·輿存，你知道我每個節(jié)氣，都要進(jìn)行身體檢查嗎？尾桐夫人專司此職，每個周期，她都要為我做手術(shù)與檢查身體?！?p> “卑人曉得?！?p> 尾桐，輿存當(dāng)然知道這個名字，一個依靠奇物移植的造詣重新上位的落魄公民，獲得冕下的許可，可以任意出入中央禁令宮。
身體檢查便是尾桐夫人進(jìn)入禁令宮的名義。侍從說這是因為殿下身體情況不佳的緣故。
少女笑了笑，繼續(xù)說：
“這種身體檢查隸屬于一個大的手術(shù)。在每次做完這次手術(shù)后，就要定期、每個周期進(jìn)行這樣的身體檢查。而這種手術(shù)有個專名，被冕下稱呼為補天刑，是一種能讓人獲得強大力量、變成超越人的手術(shù)?！?p> 輿存的面色變了：
“殿下你……”
“什么是補天刑呢？那就是尾桐夫人的拿手絕活，奇物移植……將冕下遍尋人間所得到的適用的奇物、哪怕是和人體有抵觸的……也要與人的身體相結(jié)合。像你的‘上通天風(fēng)’那根管子做成手里的出氣孔，或者像刑務(wù)司人的晶球，可以做成人的眼睛或者人的腦殼……這樣的做法在人體上會發(fā)生一種叫做“排異反應(yīng)”的反應(yīng)。于是，就需要在每個周期進(jìn)行對身體的檢查，好及時發(fā)現(xiàn)會不會已經(jīng)出了身體，好檢查這奇物在我體內(nèi)移植的適應(yīng)性之良好?！?p> 她含著微笑說道：
“原來侍從們、尾桐夫人還有冕下們的說法，我謹(jǐn)記于心，我認(rèn)為這是必要的……是我活在世上必須的……不然我會活得痛苦和難受。這是人必須要按照父母的說法過活……非如此是不可的?！?p> 水滴滴得急促，是悄然的水庫永久的響動。
黑暗的影子，一個像是石像，一個像是幽靈。他們的影子，在熒光中只有個黯然的輪廓，每時每刻都在變形與扭曲。
“現(xiàn)在，我到了地牢里來，我了解到了生人盒——一種孕育從胎兒開始就結(jié)合奇物的人的箱子，然后，我又了解到了香室，是用檀滅香將那些孕育成人的有奇物干涉的畸形兒沉入長久的胎息的狀態(tài)中，我從一位囚犯的口中了解到……原來媽媽，不……是冕下一直在做永遠(yuǎn)擁有奇物力量的方法，從比第三次黃昏戰(zhàn)爭更早的時期就開始了……她做了很多奇物人……那位囚犯還說，冕下有成功的作品。所以現(xiàn)在我有個疑惑，軍庫司人。你應(yīng)是親歷多次黃昏戰(zhàn)爭的人，那你了解嗎？”
“您說罷，殿下，卑下正在傾聽?！?p> 輿存道。
殿下露出幾個白牙，是在笑了。世界上美好的東西本來不多，對于人來說，一個漂亮的人的笑容就足以舒心悅目。
只是輿存看到殿下的笑容，便理解到少女已經(jīng)發(fā)怒了。
“尾桐夫人的前任，也是我的醫(yī)生，她同樣需要做補天刑，同樣需要做身體檢查和我一樣……直到第六次黃昏戰(zhàn)爭的某一天，她消失了，于是尾桐夫人上位，替我做原本那位醫(yī)生的一切。那位醫(yī)生沒有名字，而我也沒有名字，我只見過她，而從未見過媽媽的真容，因此……現(xiàn)在，被冕下夸贊有能力的軍庫司人，你有明白我想問什么嗎？”
“抱歉，殿下……卑下并不明白。還望殿下盡快回宮，否則冕下會發(fā)怒的?！?p> 這壯漢低下頭來，說。
少女只是繼續(xù)笑，灰色的眼眸好像看到了黑暗的最深處。
“那我看你也不甚有能力，什么也猜不出來的。我想問的很簡單呀！”
她說。
我想問的是——
——我就是奇物人嗎？
并非身體不好，而是主動地與奇物發(fā)生結(jié)合。
如果是的話……冕下又為什么要這么做？
水庫內(nèi)外一片陰影朦朧。
水聲乍起，有人重又探出頭來。巖壁上到處是滲水流沙，這是外面的雨啊，越下越大了。在這最不受歡迎的時節(jié)里，常常忽然刮來一陣狂風(fēng)叫所有樹葉全部颯颯響動，二樓的東西從圍欄邊上跌到一樓。要么突然打響一陣?yán)坐Q，短暫閃亮過了一秒鐘又成無底漆黑。
據(jù)新水家族的治理，河口區(qū)已經(jīng)發(fā)生泛濫，漫出來的水淹過碼頭，沖入河口區(qū)街道，叫人只得著雨鞋逆水而行。
這陣仗，落日城的老人也少見得很。
“是不詳?shù)恼髡籽剑 ?p> 與地下水庫隔著幾層巖石與塵土，便是地下宮殿，仍不為風(fēng)雨所動。
塔誠的存在還未被衛(wèi)兵上報，至于獄人只知道按照命令行事，連基本的思考能力也不具備。
那時，檢查司的斟尚提著燈，站在水晶做成的生人盒面前。
生人盒半透明，而燈光在水晶面上反復(fù)折射反照、洞明兩人的身影。
“我們回到之前的話題罷，老人?！?p> 渾身冰涼的塔誠模模糊糊地被他叫醒，他感覺自己的腦袋像漿糊一樣，快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記不起來了。他感覺自己隨時都可能消失。
“我想問的是……你所想救的那個人應(yīng)該是個奇物人吧？”
斟尚低眉，笑著說：
“而殿下……你也見過了殿下，請問，殿下是否也是個奇物人呢？”
奇物人這個詞好像刺激到了塔誠。他猛然從迷迷糊糊的夢中醒來，大聲怒喝道：
“是你們親手把人改變，叫人變得怪異，如今卻要把他們從人的隊伍里切割開來，說他們是奇物人嗎？！”
“那就是咯？”
斟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這是個了不起的消息，也許落日城內(nèi)城的格局都能因此被撬動。
想到這里的斟尚內(nèi)心一片火熱，笑得更開心了。
塔誠坐在地上，蜷成了一團(tuán)。他已經(jīng)瘦到了極點，身子骨都在萎縮，披著破爛衣服蜷成一團(tuán)的時候，居然不像個大人，而只像個小孩。
“我還有個疑問，族長，你活在百年前，是否見過冕下？冕下長什么樣子，有什么特征？”
“你問這，又想知道什么？”
“也許你告訴了我，我就愿意幫助你心心念念的那幾年輕逃犯逃出去了呢？”
塔誠的身體顫了顫，他說：
“我見過。在第三次黃昏戰(zhàn)爭時，冕下曾親自抵達(dá)戰(zhàn)場。他沒有什么特別的特征，如果要、要說的話……大概是他總是把自己的手和腳包得很好，里一層外一層，像是裹著個套子。此外，就是他的冕冠了，那是一種奇物，是冕下的標(biāo)志。”
“只有這些了嗎？”
“只有這些了……我們與冕下差得太遠(yuǎn)了……我們所思考的東西，可能冕下很早就想過了?！?p> 斟尚露出失望的表情，準(zhǔn)備走了。
他走的路是離開地牢的路。
塔誠在迷迷糊糊中發(fā)現(xiàn)這點后，打了個激靈，猛地大叫道：
“你說你要幫助他們的，你怎么要離開了！”
這高聲的大叫，驚擾了生人盒里似人非人的魚群。
群魚各自游去，而斟尚冷漠地回過頭來。這種冷漠，塔誠記得……當(dāng)初他想把她帶走時，他說出這個想法時，他視以為家人的那些人就是用這種冷漠看著他的。
“你……”
塔誠的全身都在痛，他縮得更緊了，好像骨頭都要擠在一起了。
“誠族長，只是可能，可能……實際上，我沒可能幫助那群逃犯?！?p> 塔誠愣愣地聽著。
斟尚冷酷地說道：
“因為冕下已經(jīng)下了死命令，要抓到他們，活的、死的、都行，不忌諱。他們已經(jīng)完蛋了。之后要追捕他們的就不是我們這三個內(nèi)務(wù)人員，而是真正的為落日城打贏了六次黃昏戰(zhàn)爭的軍團(tuán)。他們藏在底下，自然有人會挖穿大地，他們藏在水中，自然有人分開海洋。他們逃出去，就要遭到真正的大規(guī)模作用的奇物的圍剿，你還覺得他們有救嗎？別說他們，哪怕加上我……哪怕加上一個落日城家族——”
“有救?！?p> 那時，行將朽木的塔誠高傲地抬起頭來，對那自以為是的“主官”說：
“有救?！?p> 斟尚回過頭來，只覺得塔誠腦子已經(jīng)老糊涂了，只笑了笑：
“你個老東西，又知道些什么？你所知道的過去的那些落日城的力量，與現(xiàn)在的落日城如何匹敵，你知道現(xiàn)在的落日城有多大嗎？居住著多少的你想不到人嗎？知道我的手下，光是組織各處的檢查，就要上千人的公務(wù)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不知道又如何呢？你既然覺得落日城之大是我們這些過去的老輩不曾曉得的，那你知道嗎？未來的大也定是你所無法觸及的。我告訴你，我現(xiàn)在告訴你，他們會獲得自由。這是想要統(tǒng)治一切的人、以為自己知道一切的人，所不知道的生靈的唯一的秘密。那就是他們只能砍斷人的手腳，乃至剝奪人的生命，而從來無法奪去人的欲望、人的想象與人的追求！”
塔誠只是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扶著生人盒的水晶外殼，依稀還能見到當(dāng)初頂天立地的身姿。
他瞇著眼睛，冷笑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會覺得這一切都是那么可怕，是絕對無法做到的、無法反抗的……是的，這些事情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你的想象，因此你絕對無法想象有人能逃出這里。但你看著吧！哈哈，我可憐的后輩呀……給議事會做狗得到的這點權(quán)利與地位，已經(jīng)讓你諂媚地?zé)o法壓抑心中的狂喜與驕傲了，是嗎？”
“你再說一遍！”
斟尚日日夜夜都在想自己的地位是否被動搖，如今心事被揭破，哪里不氣惱。這年輕人的面色漲得通紅，走上前去，就要抓住塔城的腦袋，叫這個老人知道什么叫做不得不屈服的時事。
可那老人站在地面上，還睜著一對頑強的眼珠子，但已經(jīng)說不了任何的話了。
只有兩片發(fā)青的嘴唇好像正在齜牙咧嘴地大笑。
他已經(jīng)死了。
死前，他夢見了喜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