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樓里的思想家
市集的小巷里，可以向外見到大路上人匆匆。果蔬魚肉的味道和鼎沸的人聲混成一片。
顧川一本正經(jīng)地答道：
“你是家母的師妹不假，但‘是我的師姐’這點不真呀。我既沒答應(yīng)尾桐夫人，也沒有答應(yīng)你，你只能算是我的朋友而已?！?p> “嘻嘻，你說得也太生分了，那按照我是你母親的師妹來看，我也要算是你的長輩，是不是？”
“那我就要叫你師姨，師伯了……這是不是更生分，聽起來老得沒邊了，根本和你不相稱呀！是不是還不如朋友呢！朋友哪里生分了，我覺得朋友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最妙的關(guān)系之一了呀！”
桐實撲哧一笑，又氣鼓鼓地拍了拍顧川的肩膀，再問道：
“怎么就是師姨，師伯，不能叫姐姐嗎？”
“那不行，萬一你比我小，叫姐姐也是冒犯了！”
顧川搖了搖頭。
桐實無奈，只得說道：
“那好，那好，朋友！近來過得還好嗎？”
這話讓顧川尷尬起來。
要是桐實知道自己自拒絕尾桐夫人后一個節(jié)氣來還沒有歸處，也不知自己會不會被嘲笑。顧川又想起木匠臨走說這一世的母親要為他感到不安，他就側(cè)過頭去，低聲答道：
“過得還算不錯?！?p> 桐實眼珠子一轉(zhuǎn)，從這人的動作里已經(jīng)洞察分明。但她表面上只說：
“我最近有個消息，是一處文書工作，要接觸到大量紙面資料的，剛好缺個人，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如果你已經(jīng)有個定處了，那就算了吧。”
那時候，顧川雙手背在身后，故作鎮(zhèn)定地答道：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如果是個好去處，我當(dāng)然愿意。我也沒有簽長期的合同，隨時能走?！?p> 只是這孩子干凈的臉上的紅暈證明了他多活了一輩子，還是不擅長撒謊的工作。
桐實暗笑，只覺得眼前差不多年紀的死要面子的少年人可愛，但她也不說破這點，僅說道：
“這也好，我現(xiàn)在有時間，你有空嗎？我可以順路給你介紹一下這份工作。”
明明是有空得不得了，但顧川還是硬著嘴答道：
“我剛好有空，今日休息?！?p> “那就隨我來吧。”
桐實公車私用，先叫顧川上車。待到顧川上車后，幾個尾桐家雇傭的勞力才圍過來，小聲地問這里主管的桐實：
“主管，那幾個人口販子怎么處理？”
站在車邊上的桐實聽罷，目光低垂，聲音冷淡：
“送交裁判所，按普通法處置，但拒絕衡平法?！?p> 普通法和衡平法都是落日城民間對落日城法律的稱呼。前者是落日城建立時的法律，極其嚴厲，譬如，殺人者，不管有什么借口，都該死。后者則是幾次黃昏戰(zhàn)爭后，落日城出現(xiàn)的新法律，規(guī)定了許多通融的方法，比如非死刑犯可以用錢免刑，比如有貢獻的公民可以免死刑，又比如有貢獻的邊民可以升為公民。
然后，桐實坐上車去，笑意盈盈。
羊馬在路上奔走的時候，風(fēng)不停地掠過他們的身邊。只消不一會兒，兩人便已穿過長長街道，來到下淮。顧川生疑，說：
“你不會要把我送回尾桐夫人那里吧？”
顧川至今都偶爾會想到那天自己被那個高大的怪女人像拎小雞一樣拎起來，又掐又卷。
桐實搖了搖頭：
“不，我要給你介紹的人和尾桐夫人沒有關(guān)系。不過他也是一位學(xué)問家?！?p> 下淮公民區(qū)的建筑格外古怪。但桐實的目的地卻樸實無華得緊。入目一棟灰蒙蒙的小樓。一樓住著房東，沿著樓外的階梯，桐實領(lǐng)著顧川往三樓走。
“是什么樣的學(xué)問家，又是什么樣的職位呢？”
桐實定了定神，說：
“乍然說出來，你可能不太理解。這是我知道的一位正在招助手的學(xué)者，他受城內(nèi)出版社和圓塔家族的囑托，正在編纂落日城的歷史、美術(shù)、工藝與奇珍事物的百科全書。”
這是戰(zhàn)后，志得意滿的落日城所做過的不可思議的浪費的事情之一。
她原本想要解釋一下百科全書的意思。
顧川若有所思地反問道：
“歷史、美術(shù)、工藝與奇珍異物的百科全書？這是在收集落日城及周遭全部的知識為一本書嗎？桐實?！?p> 百科全書也是一件大有歷史的事情。顧川就知道他上一世的明朝存在過叫做永樂大典的收集天下之書的百科全書，又或者更早得多的爾雅也是百科全書的前身。至于歐羅巴，也有類似自然史這樣海納百川的大作。不過更現(xiàn)代意義的百科全書的出現(xiàn)則是啟蒙運動的事情了。
“是的。”
桐實點了點頭。
“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這個我也不甚了解?！蓖崜u了搖頭，“不知道編這個有什么作用。不過這是個為期很長的活，這學(xué)者也一直在招助手。”
這對想要學(xué)習(xí)物理的顧川來說，算是份不錯的活計。
“但這樣的活只有他一個人嗎？”
“是的?！?p> “為什么？他沒有一個團隊嗎？”顧川這就不理解了。
桐實頓時沉默下來，她哪里知道緣由呀。不過那時候，她突然想起了數(shù)天前尾桐夫人和她一次談話的內(nèi)容，就猶豫地、嘗試性地解釋道：
“小川，這位學(xué)者的想法很古怪。你說如果要編纂一本通識的包含各種各樣知識的書籍，理論是確實要組織一個團隊的?？墒牵阏f要是組織個團隊，是不是這個團隊就要開會？”
“這……”
顧川低下頭，陷入沉思。
“編寫的過程中，世界上一定會不停地出現(xiàn)新的知識。這個團隊就一定會不停地討論某個部分的內(nèi)容，該怎么寫，又要怎么寫得好，于是，哪怕是最簡單的事情也要耗費許多時間?！?p> “好像確實是這樣……”
顧川有點認同了。
他的認同倒不是因為他做過這樣的項目，只是他上一世從小學(xué)開始開班會開到大學(xué)、開到公司年會，他就已經(jīng)對會議這件事非常厭煩了。
桐實復(fù)述尾桐夫人的話，越說越自信：
“會議啊，是大人物解決事情的方法，卻不是平權(quán)的小人物互相之間能解決事情的方法。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想法，就要彼此沖突，甚至連最基本的目錄大綱，都可能吵翻天，是不是這個道理呢？小川。而尾桐夫人更和我說過，書不可能是盡善盡美的，完美的書是不存在的。人世間存在的只有個人寫出的個人之書。因此，這位學(xué)者認為，與其選擇一群人的合作，還不如一個人按自己的氣質(zhì)，把自己負責(zé)的領(lǐng)域?qū)懲?。這就是他的理由了。”
“好像確實是如此的。”
顧川捕捉到了一個關(guān)鍵點。
“不過……尾桐夫人？尾桐夫人和這有什么關(guān)系？”
桐實尷尬地笑了笑：
“尾桐夫人和這學(xué)者也有交情。這些話不是我想出來的，也不是那位學(xué)者告訴我的。這些是尾桐夫人告訴我的，我曾經(jīng)問過尾桐夫人這點。尾桐夫人說這位學(xué)者給出的方案，就是選取不同的人，各自主編這本恢弘巨著的一部分，分為八個部分。這位先生負責(zé)的部分是落日城的工藝、歷史和奇珍事物，他不想要別人干涉他的部分的編纂工作，所以也斷然拒絕了公民們的援助。所以他想要聘請的助手也要是純粹的，要個腦子靈活但不干涉他的人，并且得是個清清白白、沒有牽扯的人，不過呢……”
“怎么了？”
“出版商和圓塔家族給他的預(yù)算有限，他的生活過得也很緊縮，所以能給你付出的薪水恐怕也不會很多?！?p> 說完了，桐實轉(zhuǎn)目看向眼前的顧川，等待他的下一步回應(yīng)。
再偉大的事業(yè)，只要和錢沾上關(guān)系，也會能縮就縮。
恐怕這也是這位先生一直沒招到合適的人的原因。
誰知顧川卻說：
“這倒不礙事。有的事情是我不愿意做的，那就非要有天大的好處，我才要涉入其中。有的事情是我覺得好的，能使我感到自己的天性未被壓抑，不像是個奴隸般的工具，而是懷著自豪與快樂的，那我總是樂意做的。”
他說得認真而天然，倒叫桐實有些驚異。
不知何時，夕陽的余光已從云層的薄處落在大地上，把這黑白分明的城市照得分外紅。幾面窗戶都閃爍著黃昏的火光。
那時候，桐實忍不住眨了眨眼，好像更認識眼前漂亮的少年人一點了，又有些理解他為什么會拒絕尾桐夫人了。
她忍不住試探性地問道：
“你說得倒是理直氣壯。可我猜這就是你的托辭！遇到苦累的事情就說不快樂，遇到輕松的事情就說是自己有興趣的與好的哩?！?p> 顧川目視桐實，搖了搖頭，卻不與桐實爭辯，只笑著說：
“說不定就是如此的呀！哈哈，被你猜中了?！?p> 他這回答倒叫桐實更生疑心，忍不住往顧川心里猜意。
而表面上，桐實不聲不響，徑直上前，就要敲門。
結(jié)果還沒敲上，門就自己開了。門內(nèi)陰暗。陰影里站著一個疲憊的老年男性，他的臉上有刀疤，兇神惡煞。
“這是你說的那位先生嗎？”
顧川小聲問桐實。
桐實搖了搖頭：“這位不是德先生?！?p> 刀疤老人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就走了。而里面另一個人這才遲遲露出輪廓。那是個穿著磨損的灰色衣服的男性。
他的身材有點矮小，和現(xiàn)在還在成長的顧川差不多高，但看上去結(jié)實，而面孔柔和，他好像已經(jīng)聽到了外面的人的交談，也認識桐實……或者說認識尾桐夫人的侍從。
桐實問道：
“剛才離去的是哪位呀？德先生?！?p> 他被桐實稱為德先生。德先生說：
“那位是參與過落日城幾次對外戰(zhàn)役的戰(zhàn)士，我請他來是想要咨詢一些過去歷史的細節(jié)?！?p> “那倒是保家衛(wèi)城的勇士了?！?p> “是的?！?p> 他走起路上，不知為何一瘸一拐。桐實小聲對顧川解釋道德先生為了省錢，一般都是自己外出訪問調(diào)查一些資料。結(jié)果前一段時間，他被街頭一場斗毆事件波及，傷筋動骨，就沒辦法了。
這也是德先生急需招收一個助手的起因。
顧川轉(zhuǎn)過頭來，張著雙大眼睛，好奇地觀察德先生。德先生的發(fā)際線已經(jīng)很高了，露出他泛著點粉紅的有點可愛的額頭。他有一雙和善的眼睛，還有靦腆的笑容，目光好像沒有落在身前兩人的身上，而總是看著很遠的地方。
室外的光線明亮，室內(nèi)就顯得黑暗。
從門縫里，顧川看到并不寬敞的室內(nèi)堆滿了紙頁。
德先生問桐實道這位年輕人是哪位，桐實還沒說，顧川就搶先自我介紹到自己是日照村的來人，經(jīng)桐實的牽線，這才碰到這里。于是德先生也就知道顧川是尾桐夫人借桐實之手介紹來的應(yīng)聘者。
可尾桐夫人或者桐實都影響不了德先生自己的想法。
這位中年人的目光一下子銳利起來，忍不住上下審視這個小伙子，問道：
“你是想做這份工作的嗎？”
旁觀的桐實緊張起來，生怕顧川又說什么驚人之言。
誰知那時候顧川說的話幼稚到可怕：
“我已經(jīng)從桐實那里聽說了這個職位是關(guān)于您編纂百科全書的工作的助手。我沒有做過類似的事情。還沒做的話，我也不知道呀，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先嘗試嘗試。”
他說道。
桐實一下子不安起來，暗惱剛才顧川說話還一套一套，結(jié)果臨到場上，只能說出這種孩子氣的話語，多說點漂亮的場面話呀！
而顧川說完后，也意識到自己的話太蠢，放在上一世的職場肯定是要被爆錘的。
但他抿著嘴，抬頭直視德先生。
桐實著急到了極點，覺得這事已經(jīng)告吹了，卻看到德先生的面色舒展了開來，不知為何，還露出了微笑。
“你進城多久了？”
“沒多久，一個節(jié)氣左右。”
“那這就是你的第一份工作了？你已經(jīng)在嘗試掙錢養(yǎng)家了嗎？”
這個問題叫顧川有點遲疑，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瞥了眼桐實，桐實轉(zhuǎn)頭看向一邊。然后他答道：
“是的。”
德先生聽罷，一時沉思。他立在黃昏中，也在好奇地凝望這個有些灰蒙蒙的少年人，知道他的心底一定不安得緊，說：
“你對文字掌握得怎么樣？”
這是個致命的問題。
顧川掌握兩門能嚇?biāo)肋@個世界的人的語言，可問題是都用不上。他只能說：
“我的母親叫過我常用字的讀寫。我的母親是位醫(yī)生，我能通讀第五次黃昏戰(zhàn)爭時期出版的《醫(yī)典》?！?p> “那也夠了，夠了?！钡孪壬贿厡⑼嵑皖櫞ㄒ胛輧?nèi)，一邊和悅地說，“年輕人確實是要多嘗試嘗試不同的東西的。我這里也愿意讓你多多嘗試，就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了?！?p> 編纂“辭典”與“百科全書”這樣包羅萬象的大型資料型書籍，總是要耗費很多時光。桐實不知道德先生是有充足耐心的，也不知道德先生在門內(nèi)就已經(jīng)聽到了他們的談話，更不知道德先生對一個助手的要求究竟是什么樣子的。
要是不適合，到時候再辭退就好了。誰都是磨合，與一個與他一樣是邊民村里來到城市里的孩子，沒準會更好呢。至于其次的要求，都是其次。
德先生下定了決心。
陽光那時照入屋內(nèi)，叫堆在箱子里的書籍資料一一明亮了。
“我當(dāng)然是愿意的，那就先謝謝先生啦！”
顧川手撫紙卷，自難以拒絕。至于心中那塊被木匠壓下的大石頭總算落了地，成了落日城生活的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