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冒頓所言,穆跎黎父子沒有來找麻煩,東方靖玄心情復雜的度過了兩天時光,第三天又跟著塔布托向王帳趕去,參加一年一度的秋季大會,雖說不是匈奴人一年之中最為看重的春季大會,但今次因為可能冒頓會遴選左賢王人選而變得不同往常。
二人到達會場之時,只見偌大的會場之中竟已做了幾百人之眾,眾人或是竊竊私語或是縱聲談笑或是沉默不語,表情神態(tài)各異。東方靖玄跟著塔布托向眾人行禮問候,卻分明感到很多言不由衷的恭維和奉承,不過早已司空見慣,也不往心里去。
塔布托高居左谷蠡王位,坐于冒頓的右手邊,他對面則是一臉兇悍之氣的右賢王稽粥和表情捉摸不定的右谷蠡王查爾哈,再次就是郝宿王穆跎黎,左右大且渠,左右大將,左右都尉,左右骨都侯等人。東方靖玄一眼瞟見略顯病容的須卜全宗,他此時正埋著頭不知在做什么,突然間猛地一抬頭和東方靖玄四目相對,如同雷擊般的渾身一顫,驚訝地嘴巴半天都沒合攏。東方靖玄微微頷首示意,低下頭去。
不一時,盛裝出席的冒頓來到了會場之內,他威嚴的容顏在金色的袍服映襯之下顯得精神很好,滿面含笑地掃視了下四周,揮手致意行禮的眾人重新歸席入座。
眾人先隆重的祭祀天地、鬼神和祖先,感謝賜予他們的美好食物和草原萬物,然后四方守將先后向冒頓匯報秋季的收獲情況,秩序緊密而氣氛肅穆,和東方靖玄往常所見的匈奴人會議氛圍大相徑庭…
冒頓聽罷眾將的回報,清了清嗓子,說道:“眾位都辛苦了,這幾日在我的王庭之中好好休憩一番,我等君臣暢聊一番,本單于還有邦國大事與大家相商。”
眾將應了一聲,卻見冒頓身側的一個年約四十歲的中年漢子,整了整寬大的袍子,閃著一雙三角眼,躬身說道:“歷年秋季大會只議收成,不問國政,大單于這半年勞苦不息,何不借機和諸位好好游玩一番,而急于一時呢?!?p> 那人言罷眼神惡狠狠地掃了塔布托和東方靖玄一眼,塔布托小聲道:“他就是穆跎黎,這奸賊肯定是見父親有意打壓他們,怕形勢對他們不妙,因此想故意延宕遴選時機。”
東方靖玄點頭稱是,卻聽冒頓笑道:“黎兄關愛之心,我豈不知呢?可惜國家正值多事之秋,非是人君晏息之時啊,眼下月氏人蠢蠢欲動,東胡人也有意窺伺我匈奴余吾水原,我要早早議定國事,來年開春后我要親征河西,掃平月氏國。至于東胡人,我打算委任…”
稽粥見冒頓眼光掃到塔布托身上,忙起身急道:“月氏國已是歧路亡羊,時日無多,兒臣親率本部精騎便可拿下,何敢勞父親親征?”
右谷蠡王查爾哈冷笑道:“右賢王太過健忘了吧,須卜老將軍會同你右賢王部共二十余萬大軍都被月氏人打的大敗,哨騎探報說月氏王扎格圖侖已吞并西域諸國,勢力日盛,眼下已有陳兵河西與我匈奴一決雌雄之意,事到如今了,右賢王怎么還敢如此夸口?”
稽粥羞得面皮醬紫,眼看就要暴怒而起,穆跎黎插言道:“右谷蠡王所言有失偏頗,事實上是右賢王部誓死拖住了巴彥高勒和卓瑪熙謹的月氏主力大軍,才使得須卜老將軍得以全身而退,不然的話…況且右賢王部只損失了兩萬鐵騎,卻殺死了三萬月氏人,因此右賢王功大于過,大單于明鑒?!?p> 須卜隆邕拍案而起,怒道:“郝宿王所言真是可笑之極,我父子接到單于將令后兼程南下,在巴彥高勒與卓瑪熙謹合圍右賢王之際救下了他們,還反包圍了月氏軍,雖然最后月氏人奸詐陰險最終惜敗,但是我須卜部重甲軍損失殆盡而且還賠上了二弟的性命,付出如此巨大的犧牲,郝宿王卻欲讓右賢王獨占功勞,把戰(zhàn)敗責任全推給我們,難道不怕神靈有眼,降下詛咒嗎?”
穆跎黎陰狠地瞪了一眼須卜隆邕一眼,又道:“是不是你們的罪責你父親心里清楚,老將軍你怎么說?”
須卜全宗嘴唇微顫,面色脹紅,看了冒頓一眼,說道:“臣下無能,敗在晚輩之手,沒什么可說的,我愿承擔所有罪責。”
東方靖玄見穆跎黎和稽粥一臉陰笑,恨得牙根直癢,塔布托憤懣不已,剛要起身為他們辯解,卻聽冒頓哈哈一笑道:“今天是秋會,是本單于與眾將歡聚之日,所以我不會責罰任何人,更別說功勛卓著的須卜老將軍了?!?p> 冒頓上前撫了撫須卜隆邕的肩頭,又親自給須卜全宗父子斟滿熱酒,說道:“老將軍無需自責,年屆七十仍縱馬持劍為我匈奴奔波征伐,此種豪氣世上能有幾人?想當年,若無老將軍相助,我冒頓如何能破得了東胡人,開創(chuàng)這萬里疆土,此事我一生都不敢忘記。所以莫說老將軍只是打了敗仗,就是丟了整個西疆,我冒頓也無二話。來,老將軍和我滿飲此酒,慶賀你我一同浴血三十載?!?p> 須卜全宗感動地點點頭,一昂首便灌了下去,冒頓臉色一變,對著稽粥怒喝一聲道:“你這個不成器的小子,快快過來向老將軍致歉。”
稽粥一臉的不自然,象征性的向須卜全宗躬了躬身子,算是賠禮。冒頓滿意地笑道:“這樣才對,你們記住,本單于要的就是君臣戮力同心,共創(chuàng)萬世基業(yè),而不是起內訌,自相殘殺,懂嗎?”
眾將忙齊呼應和,冒頓見狀舒了一口氣,看了東方靖玄一眼又道:“我聽說祁連山之戰(zhàn)后月氏統(tǒng)帥侯莫光晟已不知所蹤,其戰(zhàn)力已不如當初,但月氏軍兩勝我匈奴勇士,其聲勢大盛,不過這卻是我樂于看到的,本單于來年春季就親統(tǒng)大軍西征,一定要徹底打掉月氏人的信心,讓他們再也不敢再窺視河西?!?p> 這就是冒頓強者的信念和氣勢,他就要趁著敵人最強大的時候將敵人徹底擊敗,那樣敵人失去的不僅是草原和勇士,而是東山再起的決心,一個失去信心支撐的國家或者將領都是不足為慮的。
東方靖玄由衷的敬佩冒頓的領袖風格,這種無與倫比的自信或許正是他百戰(zhàn)百勝的力量之源吧。正沉思時,又聽冒頓說道:“至于東胡人余孽騷亂東疆之事,就由左谷蠡王全面負責征討,為了避免稽粥西征的慘敗再次重演,本單于特將我手下的親兵劃出兩萬人歸屬塔布托調遣,加上左谷蠡王部的五萬大軍,再有須卜老將軍坐鎮(zhèn)策應,應該足以討平東胡人了,我兒可還有什么顧慮麼?”
塔布托內心狂喜,看了一眼如遭大棒猛擊過而臉色陰沉的稽粥一眼,忙拜倒謝恩,卻聽一人大聲說道:“大單于,萬萬不可如此。”
眾人循聲看去,卻是稽粥身側一員猛將豁然起身,他左臉上一道三寸許長的刀疤分外醒目,情緒顯得十分激動,胸脯劇烈起伏著,冒頓眉頭一緊,不悅道:“右大將有何異議麼?”
那將軍躬身說道:“塔布托王子年紀太輕,又無作戰(zhàn)經驗,驟然統(tǒng)帥十萬大軍若有閃失,豈不是終生遺憾?還望大單于慎思?!?p> 冒頓哈哈笑道:“我匈奴人英雄多出少年,我兒已年過二十,英武不凡,又有我兩萬親兵相隨,定能旗開得勝,凱旋而歸,右大將不必擔憂。”
那將軍卻道:“就怕到時候王子勝而單于憂…”
冒頓神色一變,厲聲質問道:“索拉諾,你究竟想說什么?”
右大將索拉諾不顧身旁稽粥頻頻示意,梗著脖子答道:“昔年先知曾有言:異目者必亂匈奴,此事眾人皆知,塔布托王子天生碧眼,又素日多衣著漢人服飾,舉止輕佻,大單于如此不顧訓誡,垂青此人,難道不怕神靈降罪,會自毀江山麼?”
東方靖玄知道預言之事只有冒頓的少數重臣親信才知曉此事,穆跎黎和須卜全宗素來知道冒頓最恨人泄露機密而動搖人心,因此連稽粥和塔布托都不知道此事,如今索拉諾卻公然提及此事,冒頓豈會輕饒他!
他轉眼看時,果見冒頓細牙緊咬,面色陰沉,已是勃然大怒,喝道:“住嘴!竟敢以荒誕之謠言妄議大政,誹謗王子,還想借鬼神之威施壓君主,簡直豈有此理。來人,去手!”
冒頓話音剛落,索拉諾的左臂便被他身邊的親衛(wèi)齊刷刷的斬斷了,白森森的骨頭已露在外面,鮮血狂噴,索拉諾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日夜相隨的親衛(wèi),眼中盡是不解和恐懼,呆了一呆,瞬間便發(fā)出了聲嘶力竭的慘嚎,眾將一個個臉色慘白,誰也不敢再做仗馬之鳴,冒頓吩咐手下給索拉諾處理傷口,目光橫掃全場道:“我冒頓縱橫大漠三十年,萬事皆有主張,爾等只需依命辦事即可,若我沒征求你們的意見,就別對我所做決定說三道四,更不許妄自猜測左賢王人選。不妨告訴你們,這些年我有心疏遠國政戰(zhàn)事,歷練稽粥,他的優(yōu)劣長短我心里已有定論,眼下輪到塔布托了,我膝下就此二子尚可托以大事,對比一下才知道優(yōu)劣好壞,才知道誰更有資格做繼任的左賢王和未來的大單于?!?p> 他頓了一頓,繼續(xù)道:“索拉諾依附稽粥麾下,見我日益器重塔布托而有心回護稽粥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他不該妄議本單于指令,拿祖宗神靈來壓我。再說若是神靈護佑塔布托,我冒頓就和他一決勝負,有何可怕的?所以,日后再不許以此為借口輕慢左谷蠡王,不然的話索拉諾便是他的下場,知道嗎?”
眾將唯唯諾諾,跪伏在地,冒頓看了一眼如夢方醒,一臉驚懼的索拉諾說道:“索拉諾,護好你的性命,看看塔布托的本領,再看看將來我父子是否會有一戰(zhàn),勝負如何。”
說罷又指著塔布托身側的東方靖玄說道:“須卜崇明即日起接替索拉諾為右大將,統(tǒng)率索拉諾部三萬眾,輔助我兒剿平東胡。如此鐵騎十萬之數,和稽粥征伐月氏之時軍力相等,更顯公平,來啊,我等今夜歡歌一番,為我兒壯行,三日后舉行校軍演禮,出征東胡。”
東方靖玄看了一眼滿臉含笑的冒頓,知道在此刻騎虎難下之際已是無法拒絕,只好硬著頭皮應了一聲,穆跎黎和稽粥舅甥惡狠狠地盯了東方靖玄一眼,眼中滿是殺意。東方靖玄苦笑著搖了搖頭,看來自己此生注定要和稽粥較上勁了。
正煩惱時,冒頓一聲吩咐,已有數十名匈奴服侍裝扮的女婢上前來獻舞,雖然皮膚略顯粗糙,身材也沒有漢女那般婀娜妖嬈,卻是分外的熱情而奔放,動作輕盈,東方靖玄腦中陡然想起那年與呂姝兒訂下婚約時在呂后的長樂宮中舞劍相戲的情景,那時多么的快樂而愜意,卻不想短短一年時間便已和愛妻人鬼殊途,物是人非…
塔布托見東方靖玄黯然神傷,知趣地向冒頓請示一番,先行率部下退了下去。
眾人迎著凜冽的寒風下營地趕去,一到營地東方靖玄一拱手便向自己的軍帳走去,塔布托見東方靖玄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小聲問道:“老兄,你沒事吧?去我氈帳吧,有事和你說。”
東方靖玄“啊”了一聲,搖頭道:“沒事。對了,剛才臨走時須卜老將軍跟你說什么了嗎?”
二人進入帳中坐定,塔布托飲了口馬奶,說道:“老將軍想見你一面,剛才人多眼雜,所以讓我?guī)€話,說讓你今夜在帳中等他?!?p> 東方靖玄道:“過幾日不是要和老將軍一道去征剿東胡人么,有什么事這么著急,還要他連夜過來?”
塔布托道:“因為父親讓老將軍明日就回到本部,集結自己的本部人馬,助剿東胡,這是萬全之策,我們匈奴也不敢再經歷失敗了。”
東方靖玄訝道:“怎么會呢?大單于當年不是用驕兵之計將東胡人徹底擊敗了嗎?此次敵人殘余勢力死灰復燃,諒他們也翻不起什么大浪的,何必如此興師動眾的?”
塔布托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沉聲道:“我猜測其實老將軍不是隨我們東進,而是借著障眼法秘密率本部精騎回援單于庭,父親的兩萬親兵也不會隨我們東進,而是會暗中伏在單于庭附近的山谷下,因此我們究竟該如何行事,此事我很煩心…”
東方靖玄渾身劇震,不可思議地看著塔布托問道:“什么?難道有人想對單于不利嗎?莫非是穆跎黎和稽粥舅甥么?”
塔布托搖了搖頭道:“應該不是他們,父親敢把自己的親衛(wèi)調出去吸引敵軍來襲,而不擔心郝宿王發(fā)難,說明穆跎黎沒有反意,不然父親也不敢冒此風險?!?p> 東方靖玄自己早已進一步領略了冒頓的雄才偉略,他也打心里相信和冒頓共處三十載之久的穆跎黎沒有這個膽子和本事,頓了頓便道:“右谷蠡王查爾哈是怎么樣的人呢?”
塔布托已明白了東方靖玄的意思,略一怔后皺眉答道:“查爾哈是眼下我們匈奴陣中輩分最高的人,是先單于頭曼的弟弟,自幼便騎術精良,有勇有謀,卻一直為頭曼單于所戒備而不加重用,頭曼單于見他日益長大怕威脅自己的地位遂將他遠送東胡為質,希望借刀殺人,除了查爾哈??墒遣闋柟拱抵胁叻戳藮|胡人的一員大將,帶著兩萬人殺回了單于庭,頭曼單于雖然表面對他大加封賞,位居左大將之職,卻沒有給他具體的牧場,實際上對他的戒備心更強了。后來,頭曼得知查爾哈嗜好女色,遂大肆賞賜各族美女與查爾哈,查爾哈來者不拒,與美女們在自己的大帳中晝夜宣淫,沒幾個月身體便每況愈下,連御馬射箭都成問題,查爾哈干脆辭了左大將的職位,帶著自己的一萬部眾遠遠到北海安定下來,不在理事。后來,父親謀變成功,頭曼單于受誅,查爾哈南下為父親掃除了頭曼單于大將古都汗的叛軍,父親念其勛勞加封為右谷蠡王,他手下有六萬鐵騎,和須卜全宗為父親掃平東胡和北部諸國立下了大功。他脾氣火爆,除了對父親和須卜老將軍比較尊重外,其余人皆入不了他眼內,甚至多次因征伐之事與稽粥多有沖突爆發(fā),對我倒是多有回護,關系尚好?!?p> 東方靖玄點了點頭,說道:“恩,大單于威服四海,計謀超絕,既然已有安排的話,我們就遵照其指令而行就可,時辰差不多了,須卜老將軍該來了,我去帳中等他,王子你先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