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前,長安城郊,天清水明,春意融融。
遠山黛影之間,一花一白兩個身影,交叉著掠過扶疏草木。像是兩只蝴蝶,在花間你追我趕,好不愜意。
白衣人臉上掛著笑意,手中折扇展平,向前扔去。淺繪墨梅扇面旋轉(zhuǎn)而出,擊中一棵老樹枝干。老樹震顫,從上面掉下一個灰撲撲的東西,正巧砸在前方逃竄之人的頭上。
那人猛地停下,看清掉下來的是個什么東西,竟是一個腐朽了的馬蜂窩。
好在里頭沒有蜜蜂,否則兩人都將會被蟄成豬頭。他落在林中,轉(zhuǎn)頭怒目道:“凌雅之,你到底有什么毛病,趁早去治行不行?”
凌雅之收回折扇,翩然停下笑道:“阿千,你說你非要跑什么,我追你不上,只能出此下策?!?p> “老子倒了八輩子霉,被你這個狗皮膏藥粘上。”千蘅翻了個大白眼,一邊拂去身上落上的泥土灰塵。
凌雅之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欠揍的笑容,說道:“哎,上次我請你吃淮揚菜,花了二兩銀子。這么久了,也不見你還回來,實不厚道。”
千蘅忍著想把他一拳錘進地里的怒氣,說道:“你都說是請了,還要我還?”
凌雅之扇子一甩,說道:“此言差矣,有道是來而不往非禮也。我看中一個館子,做的是南疆風味。我孤陋寡聞不曾吃過,你請我吃啊。”
“我沒錢?!鼻м渴炙鼐芙^了回去,撥開層層枝葉向前走去,“你少放屁了,你在金陵長大,還敢說沒吃過南疆菜?”
凌雅之一步不落地跟上,與他并肩走著,一邊走一邊說:“誰說長在金陵就一定吃過南疆菜。你有錢養(yǎng)你的小男寵,沒錢請我吃飯?”
話中古怪帶酸,千蘅一把推開他,怒道:“你再胡說八道我把你嘴縫起來信不信?”
凌雅之道:“哦?這么說那鎮(zhèn)國將軍家的顧小公子和你并無關(guān)系咯?”
“關(guān)你屁事?!鼻м烤筒畎选澳だ献印彼膫€字寫在額頭上了,錯開他繼續(xù)向前走去,補充道:“顧眠只是朋友?!?p> 聽見“朋友”二字,凌雅之臉色稍霽,笑著追上去道:“聽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
千蘅斜了他一眼:“你放心個屁。”
凌雅之道:“我這不是擔心你名譽受損,關(guān)心你罷了。”
千蘅道:“那我還得謝謝你。”
本是一句揶揄,凌雅之順桿兒上,道:“若想謝我,便請我吃飯?!?p> 千蘅終于被他吵擾的低擋不住,只想趕緊擺脫這個嗡嗡不停的蒼蠅,于是說道:“行,吃就吃,吃不死你?!?p> 凌雅之開懷大笑,搖著扇子拽著千蘅便往山下走。一邊樂滋滋地想著,追了這大半個丘陵,總算追回一頓飯,不虧不虧。
千蘅自然不會請他去什么好地方吃,下了山直接拐進一家面館,不顧凌雅之抗議便向小二要了兩碗牛肉面,自顧自地挑了個桌子坐下了。
凌雅之滿腹不樂意,看著四周道:“阿千,你太摳門了,你瞧瞧這周圍都是平頭小百姓,咱倆這氣質(zhì)格格不入啊?!?p> 千蘅一邊倒茶一邊陰陽怪氣道:“哦?怎么了,咱們這貧民百姓不配和您這官三代共處一室,那麻煩您出門右拐,面我自己吃?!?p> 凌雅之忙改口道:“哎別別別,牛肉面就牛肉面,好久不吃了?!?p> 凌雅之嘴上雖嫌棄這面,但上來后他吃得比誰都歡,還厚顏無恥地從千蘅碗里搶了為數(shù)不多的兩塊牛肉來,叼在嘴里笑得十分欠揍。
千蘅直恨得牙癢癢,筷子卷著一口面吃了許久都沒吃完,說道:“凌雅之,你說吧,你追了我這半路,又纏著來吃東西,究竟所求為何?”
凌雅之咽下一口面,道:“哎,被你瞧出來了。實話同你說吧,我是為了寒蘇那臭小子來的,想問你件事。”
千蘅一愣:“寒宮主?他找我何事,我與他可沒有交集?!?p> 凌雅之道:“我問你,你算不算是玄音谷一派在世唯一的傳人了?”
千蘅道:“算吧,但我可不是刺客,沒那閑功夫。我如今只是一個徘徊在退出江湖邊緣的閑散人士,跟玄音谷的關(guān)系早就淡了。”
凌雅之道:“那你師父,總算是刺客吧?!?p> 提到他師父,即桓星瑾,千蘅放下了筷子,疑道:“你提我?guī)煾缸鍪裁??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了?!?p> 凌雅之道:“桓大俠去世時,你大約有十來歲吧。你可知道你師父是怎么死的嗎?”
千蘅定定地望著他,眼睛微微瞇起來說道:“我?guī)煾冈趺此赖模喜皇窃缬卸ㄕ撁?。?p> 凌雅之道:“寒蘇同我說,當年十六刺客打入銀月宮時,正直寒青宮主受傷散功未恢復之際。單憑孟靖亭一人,大約就能和寒青宮主打上幾個回合,又怎么會死傷如此慘重呢?”
千蘅低眉不語。
凌雅之又道:“阿千,我知道你因為師父的事不喜歡銀月宮,但這件事真的很重要。孟靖亭閉口不提當年事,桓大俠就收了你一個徒弟,你若不說,真相便永遠見不了光了?!?p> 千蘅放下筷子道:“凌雅之,你怎么就確定我知道真相?”
凌雅之道:“猜的。放眼天下,除了你有可能知道,便再無他人了。阿千,你就告訴我吧?!?p> 千蘅臉上掛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咱倆什么關(guān)系,我憑什么告訴你?”
凌雅之嘆了口氣,推開面站了起來,走到千蘅身邊,扶著他的肩膀微微彎腰俯身,在他耳邊輕聲道:“就憑你我關(guān)系好,不行么?”
千蘅的耳朵被他吹得一陣發(fā)癢,耳垂紅了起來,忙推開他怒道:“滾犢子,誰與你關(guān)系好,自作多情?!?p> 凌雅之被他推得一趔趄,站在距他兩尺外的地方無奈道:“阿千,你別總是這么兇,會嚇到我的。你說吧,什么條件才肯說?”
千蘅指了指面:“你把面錢付了,再給我來只燒雞,我便告訴你?!?p> 凌雅之忍俊不禁,“嘩”地展開折扇,一邊搖一邊笑:“你可真摳,面錢也要賴賬。不過小爺我財大氣粗,區(qū)區(qū)燒雞算什么。你想吃什么就點,我買單?!?p> 千蘅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招呼小二來添了好幾個葷菜,才說道:“當年的確不是寒青親自動的手。寒青將幾位師伯師叔打傷,刺客本就不是拼命的活,見勢不好自然要先撤。誰知撤到銀月宮外的一片樺林時,遭受伏擊,被銀月宮的長老帶著一伙武功高強的蒙面人打了個措手不及。師父也是在那時喪了命的?!?p> 凌雅之忙追問道:“哪個長老,鐘離長老,還是秦長老?”
千蘅搖搖頭:“都不是,是許聞天。”
凌雅之一愣。許聞天,是老一輩的三大護法之一,還沒混成長老便死了,因此銀月宮如今只剩兩位長老。
千蘅道:“不是,你問我這個做什么,是誰殺了我?guī)煾赣惺裁搓P(guān)系,反正都是銀月宮所為。”
凌雅之緊蹙著眉沒有解釋,夾了一筷子面,結(jié)果差點捅進鼻子里,弄了一臉的醬汁。千蘅看了,捂著肚子大笑起來,剛剛的憋悶一掃而空。
凌雅之瞪了他一眼,丟下筷子忙去找小二要擦布去了。
得知了當年真相的凌雅之吃完面便辭別千蘅,馬不停蹄去了洛陽。
醉洛陽驛站,前幾日熙熙攘攘的人群少了許多。唯剩的一些人,還在談論著三山祭典以來的種種荒唐事。
雅致隔間,臨風窗下,有人醉品香茗。旁邊坐著一個穿著嬌俏綠衣的女子,正剝著花生往嘴里丟,時不時同身邊人講上幾句話。
凌雅之走進隔間,將那人手中的茶搶了過來,對著嘴便是一陣牛飲。喝完后擦了擦嘴,長出一口氣,說道:“什么破茶?!?p> 寒蘇抬眼望著凌雅之,說道:“好生沒有禮貌。”
凌雅之在他身邊坐下,又把楚明心剝好的花生搶過來吃了幾顆。楚明心急道:“凌大俠,你自己沒手不會剝嗎?”
凌雅之道:“我可是為了你們千里奔波,吃你兩個花生還不得了了?”
楚明心吃了癟,嘟囔了兩聲,重新開始剝花生。
寒蘇把他往嘴里塞花生的手打開,道:“別吃了,有事說事?!?p> 凌雅之不防,花生從嘴里掉出來一顆。他倒是沒有賣關(guān)子,將其中原委和盤托出。說了好一會,才停下喝了口茶,道:“寒蘇,你怎么知道玄音谷十六刺客不會是寒青宮主殺的呢?”
寒蘇默然。他怎么知道,他當然知道散功了的身體是什么樣子的,散功了還能大殺四方,那便不是人,是大羅神仙降世了。
再者他去玄音谷問孟靖亭時,孟靖亭雖守口如瓶,但卻未直言其他人是死于寒青之手。
凌雅之自顧自道:“也對,肯定是你們長老說的,畢竟親歷過?!?p> 寒蘇道:“不是的。玄音谷刺客最怕的便是暴露真身,每每做完一案后,都會趁人不備遍撒迷香粉。那東西是玄音谷家傳秘寶,中招者會神志混亂,忘卻與刺客打斗時看到的招數(shù)之類。兩位長老和父親都中了此香,對于那段記憶甚是不明。后來江湖上傳言是父親將殺掉了六個刺客,便也只能先應下了?!?p> 凌雅之道:“原來如此??蛇B寒青宮主都奈何不了的刺客,許聞天長老是怎么將他們殺得那樣慘的。你們銀月宮還真是藏龍臥虎?!?p> 寒蘇陰沉著臉,說道:“許聞天,他不是銀月宮長老,他是埋在父親身邊的暗樁。聽鐘離長老說,他就是在與刺客那一戰(zhàn)中重傷,不治而亡的。現(xiàn)在看來,他不是不治而亡,而是使命已結(jié)赴死罷了?!?p> 凌雅之驚道:“他是內(nèi)奸?”
寒蘇糾正道:“是當年的內(nèi)奸,父親花了好大功夫查到他身上,本想順藤摸瓜找到幕后操縱之人,沒想到卻因為十六刺客之事,不了了之了?!?p> 楚明心插嘴道:“對了凌大俠,你可不知道,沒了許聞天,現(xiàn)在又冒出一個柯雩。到底是誰那么閑得慌,逮著我們銀月宮不放,是我們刨他祖墳了還是.......”
凌雅之一愣,想了半天才想起來柯雩是銀月宮極有天資的大弟子之一,說道:“怎么會是她呀!”
寒蘇冷笑一聲:“我之前也不曾想到,險些養(yǎng)虎為患?!?p> 凌雅之道:“誰干的?”
寒蘇看了他一眼:“許聞天是長安人氏,柯雩亦是,入銀月宮時天資都頗為出彩。放眼這天下,除了我們,還有誰的手能伸到長安來?”
凌雅之皺眉思索了片刻,忽然想到一人,剛要大喊出聲,寒蘇從懷里掏出一本羊皮卷宗,放在他面前,道:“本來只是猜測,但陰差陽錯卻被我拿到了這個,你看看,這世上還有這般老奸巨猾之人?!?p> 凌雅之心驚肉跳地展開卷宗,一時間腦中空白。
寒蘇在旁幽幽道:“再完美的局,也會有深藏其中的破局之處。只要人為,就會有蛛絲馬跡留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p>
望君兮
3月25號起,隔一天加更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