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過慣了太平日子的人尤其閑得有病。太平盛世時這混沌江湖也不是沒出過因一本秘籍、一冊秘寶爭來搶去大開殺戒的丑聞。遇上朝代更迭,舊國新朝更替的亂世,這些江湖豪杰便紛紛偃旗息鼓,所謂秘籍也拋諸腦后了。
如今天下太平,吃飽了飯撐的慌的江湖人士又開始蠢蠢欲動。這次倒是新鮮了,不弄出本秘籍來大打出手,反而因為一句不知何起的謠言,死咬著寒氏的一群人不放,爭一個誰也不能確定的結(jié)果,想想還真是可笑。
這幾日,溫縈都在演武場踩梅花樁。寒蘇閑時就去指點她兩遭,不得空就讓弟子盯著。溫縈與那些弟子不熟,不大好意思讓人家教,寒蘇不在時就多練練步伐節(jié)奏。
幾日過去,溫縈踩梅花樁的速度加快了不少,上來下去都不再歪歪扭扭,但距離身輕如燕,點地即飛的境界還差得遠。
這日寒蘇得空,來點撥她兩招。他雖然病了,但勞心勞力的事沒少做,雖然不再咳嗽了,臉色依舊不是太好。他穿著一襲青衫,突然就有些松垮地掛在身上,顯然是消瘦了不少。
寒蘇道:“縈兒,這“游龍步”是輕功的一種,講究的是身若游龍,輕巧躲閃。下步連貫,絕不可猶豫?!?p> 溫縈提著一口氣,盡量目視前方,憑著肌肉記憶在梅花樁上跳來跳去。再精妙的武功,最終也不過是“熟能生巧”四個字。死記硬背書上的招式就如同紙上談兵,必須要在實戰(zhàn)中融會貫通。
“我能歇會嗎,累死我了?!睖乜M轉(zhuǎn)頭看著他,一邊喘著粗氣。
寒蘇道:“不能這樣呼吸,必須存氣于心??M兒,練輕功需要提速,稍微累一些就停于自己無助。”
溫縈嘆了口氣,轉(zhuǎn)過頭去。咬著牙上上下下又走了五六遍,走到最后腳也麻了,腰也快斷了。寒蘇看著她身形肉眼可見的晃了起來,便知快到極限,于是說道:“可以了,休息一會吧。”
溫縈如蒙大赦,慢慢走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靠著梅花樁大口大口喘氣,一邊喘一邊揉腿。這腿,不論大腿小腿,都處在抽筋的邊緣。
“累了吧?”寒蘇蹲下來,從袖中抽出一塊絲絹,擦拭著她臉上的汗珠,一邊扯她站起來,“練功后不要立刻蹲坐,對心臟不好?!?p> 溫縈瞥了他一眼:“你試試看累不累?!?p> 寒蘇笑道:“我便是走上百遍千遍也不會像你一般的?!?p> 溫縈翻了個白眼,抽過他手中的絲絹:“是是是,寒大宮主武功天下第一,輕功對您來說算得了什么?您翻個跟頭,都能十萬八千里......”
寒蘇推了推她的額頭,溫柔一笑:“你欠揍了是不是?”
溫縈也笑了,把絲絹還給了他。
寒蘇將那沾著汗水的絲巾揣回袖里,說道:“縈兒,我過兩日要出去一趟,這次不能帶著你,你好生在銀月宮待著,切勿亂跑?!?p> 溫縈一愣:“去哪兒啊。”
寒蘇沉默片刻:“洛陽。”
闕天盟的三山派要祭拜先祖的事溫縈也有所耳聞,想到寒青宮主和三山聯(lián)盟的恩怨,寒蘇要去洛陽也不是不能理解。溫縈伸出手去,撫平他額前微微翹起的一縷頭發(fā),說道:“你身體可以嗎?”
寒蘇道:“已經(jīng)好多了?!?p> 溫縈看他那張煞白的面龐,就知道他沒好全。但此刻又實在找不到理由勸他,半晌才幽幽說了一句:“你可不要去做什么危險的事啊?!?p> 寒蘇看著她,一時無語。她平時看著大大咧咧沒什么心思,偶爾也能敏感的過頭。他握住了她的手,斂下眼眸,低低地說道:“好?!?p> 子規(guī)清啼,薔薇花盛,春風拂過滿庭幽香。
寒蘇這次去洛陽十分低調(diào),他獨自一人牽了馬,天色未明便走了。祁蕭雖跟著他,卻飄如鬼影,看不見他在何處。踏過長安遼闊的城池,他戴著掩蓋容顏的面具,像只飛于天地之間寂寥的孤鴻,踏雪而無痕。
這日溫縈起床起得頗早,身邊忽然少了個人,心里不踏實睡不著。推開窗戶,連日晴朗的天氣消失不見,天上密布烏云,水汽氤氳,碧綠的柳枝風中輕搖,柳絮打著卷兒滿地飄。
想著不能因噎廢食,溫縈又去練輕功了,想著分散下注意力。
心情不太明媚,走梅花樁時就有點心不在焉,幾次踩錯樁子,來了一番大劈叉,差點撕裂大腿肉。溫縈站在最高的樁子上,叉著腰深呼吸幾口,緩慢均勻氣息,勉強平靜下來。
寒蘇是個老奸巨猾的狐貍,他一定不會出什么事,為什么自己會這么擔心呢。
“喂喂——要下雨了,回去吧,別練了!”演武場上有弟子向她喊道。
溫縈抬頭看看天,烏云卷積,的確是快下雨了。她答應了一聲,準備再踩完一輪就撤。
誰知春季雷雨十分迅疾,云層中滾過一聲悶雷,雨點就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很快淋濕了腳下的樁子。
梅花樁一遇水便會打滑,有時為了訓練弟子走雨路的功夫,還會故意往樁子上淋水。這次天降大雨,梅花樁又濕又滑。溫縈被困梅花樁上,上也不是下也不行。
她試著往下走,腳下一滑差點翻下去,忙彎腰扶住樁子。寒蘇說她這種彎腰的樣子像蜘蛛爬,難看的要死。不過雨越下越大,難看便難看吧,總比摔下來的強。
雷雨下得急,劈頭蓋臉地澆,沒過多久雨水就順著頭發(fā)糊滿了臉。溫縈稍稍直起腰,松開手想要擦一擦臉。就這樣一個動作,牽動著腳步偏移了半寸,一個打滑,整個人翻轉(zhuǎn)過來,朝著堅硬的地板磚就磕了上去。
只聽一聲悶響,溫縈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見了。
漫無邊際的黑暗之中,漸漸破開了一個光明的小口子。鏈接黑暗的對面,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小園子,滿園都是雨后零落的柳葉。
溫縈裹著棉被坐在床上,渾身發(fā)燙卻冷得發(fā)抖。床頭放著一盞剩了點藥渣的湯碗,還有一顆咬了一半的蜜餞。
少頃,門被推開,一個身材挺拔的少年端著一碗粥走了進來。少年穿著束腰窄肩的短衫,足蹬鹿皮短靴,頭發(fā)半豎冠,英氣勃然,那一雙漆黑如墨的杏眼里此刻滿是擔憂之色。
“君宇哥哥?!贝采系臏乜M艱難地發(fā)出了幾個音,破碎沙啞地厲害。
桓君宇端著粥坐在她身邊,柔聲道:“小縈,我給你煮了一碗粥,多少吃點東西,你睡了一整天了?!?p> 溫縈低著眉,眼圈紅紅的不說話。桓君宇輕聲道:“溫姨病重,我知道你傷心,但再怎么傷心,也不能這樣糟蹋自己的身子。不然,誰來照顧溫姨呢?”
柳深深舊疾復發(fā)去世三個月后,就連母親也快油盡燈枯?;妇铍m然語氣溫柔,但他心里也十分煎熬??稍谶@種時候,他無法軟弱,他必須要撐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家。溫縈看著那粥,里面是金黃的玉米和燒紅的蝦仁,皺了皺眉:“太膩了,我吃不下?!?p> 桓君宇抬起手,覆上溫縈的額頭。剛拿過粥碗的手還熱著,摸不出個所以然,他嘆了口氣,攬過溫縈的后腦勺,將她的額頭貼上了自己的額頭。
這個動作轉(zhuǎn)瞬即逝,他兩腮微有些發(fā)紅,轉(zhuǎn)過眼去攪著碗里的粥:“還是有點燙。不吃飯不行,你不想吃這個的話,那我再去給你煮一碗紫米粥好不好,加點糖,不膩的?!?p> 溫縈吸了吸鼻子,點點頭:“我還想吃糖葫蘆?!?p> “糖葫蘆?”桓君宇想了想,“嗯...那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看看糖葫蘆攤出來沒有,我給你買一支?!?p> 桓君宇站起來欲走,溫縈拉住他的衣角,說道:“聽說,集市上有北國來的賣貨郎,有好多新奇的玩意兒呢,你給我買一點回來嘛?!?p> 奉天是通衢之地,經(jīng)常有來自各地的販夫走卒,挑著裝滿各種奇珍異寶的貨擔子行走在集市上。溫縈低聲道:“娘親說,北國來的賣貨郎會賣很漂亮很漂亮的紫水晶。紫色的東西難得一見,娘親說要給我買一塊來,打個首飾什么的??墒乾F(xiàn)在.....”
話沒說下去,溫縈又紅了眼睛,低著頭嘆了一口氣。
桓君宇握住她的手,柔聲道:“好,我去看看?!?p> 桓君宇先去煮了一碗紫米粥,加了兩塊冰糖,放到溫縈的手里。又出門去買了她素日喜歡吃的糖葫蘆和綠豆糕,轉(zhuǎn)去了奉天集市。
他沒用多久時間便回來了,溫縈喝了半碗粥,靠在床頭愣神。桓君宇把糖葫蘆放在她手上,略帶著些歉意道:“小縈,我轉(zhuǎn)了好大一圈,也沒找見賣紫水晶的??赡苁侨ネ砹?,早已賣光了?!?p> “哦。”溫縈咬了一口山楂,神情有些呆滯,喃喃自語道:“沒了,都沒了?!?p> 桓君宇蹙著眉,欲言又止。過了一會,他坐下來握住溫縈的手,用掌心的溫涼去化她身上的灼熱:“小縈,咱們中原也產(chǎn)紫水晶,不比北國來的差。等溫姨好了,我們一同去中原逛一遭,想買多少就買多少好不好?”
溫縈勉強扯了扯嘴角道:“不好,可貴了?!?p> 桓君宇笑道:“沒關(guān)系,我買單。到時候我給你和溫姨一人打兩件簪子。”
溫縈搖搖頭:“簪子不好,戴在頭上我看不見。我想能戴在身上,低頭就能看見?!?p> 桓君宇稍稍用力握緊她的手,柔聲道:“好,那就做個玉佩,或是戒指送你?!?p> 溫縈笑了笑:“一言為定啊?!?p> 桓君宇道:“一言為定。”
溫縈猛然睜開眼,觀霜殿淺色的鮫綃帳子映入眼簾。忽然的景色轉(zhuǎn)換讓她恍惚了一會兒,緊接著就被后腦勺的一陣刺痛給打斷了。
做夢,又是做夢。
她抬手摸了摸頭,頭上纏了一圈紗布,后腦勺還涼涼的似是涂了藥。正納悶,輕雨端著水盆走來,看到她睜了眼,驚喜道:“姑娘,你醒了!”
“我這是,怎么回事?”溫縈摸著頭慢慢坐了起來,腦中還有點眩暈。
輕雨道:“姑娘你從梅花樁上摔下來,磕到頭,還是演武場的弟子看見了把你抱回來的。張大夫說你可能會有點腦震蕩,嚇死我了,你這一躺就是一天一夜,還好醒了。”
溫縈想起來自己踩梅花樁時下了雨,打滑摔下來的樣子。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沒穿外衣,只穿著雪白的內(nèi)衫。她忽然說道:“我衣服呢?”
輕雨道:“被水沾臟拿去洗了。”
溫縈一聽就要站起來,但頭暈目眩的沒力氣,靠在床邊道:“那我的荷包呢?”
“在這里?!陛p雨走向床尾,從被子下面拿出了一個荷包,遞給溫縈。
溫縈忙打開荷包,里面一只晶瑩剔透的紫水晶戒指。那是李長澤從樓上拋下來的,她收進了自己的荷包里。
她從未仔細看過這枚戒指,只覺得它看上去十分惹眼,華光流轉(zhuǎn),精美非凡。她拿起戒指,放在光下仔細看,能看到一些細小的冰裂紋,但沒有一絲雜質(zhì),純粹而細致。
質(zhì)地極純的,紫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