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城里最熱鬧的時候,是太陽還沒有升起來的時候。
天色剛剛蒙蒙亮,白茫茫的大霧還沒有完全散去,便早有商販把自己的貨架擺了出來。
道路兩旁的長葉植物,還耷拉著腦袋沒有從冬眠里醒過來,酒家昏暗的亮光便一閃一閃的出現(xiàn)在晨幕里。
隨著天色大亮,趕集的人群越來越多,街道上各種各樣的聲音便爭先恐后的吆喝起來,叫喊聲,嘻笑聲,討價聲……氣氛頗是熱鬧。
早春四月的天氣著實讓人心曠神怡,路邊的小攤已經(jīng)擺出了各式各樣的紙鳶來。有扎著兩個小暨的孩童吮著手指,留戀在紙鳶面前遲遲不肯離去。
一輛裝扮素凈的馬車緩緩的行走在這條熱鬧的大街上,里面戴著面紗的少女,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指如蔥根的雙手輕輕挑著暗色的窗幔,對外面熱鬧的情景看得津津有味。
一路車馬勞頓,從平洲來到平陽,已經(jīng)是大半個月之后的事情了。
長安想到以前在平洲都是縱馬而行,瀟灑肆意,從來都不曾坐過這行動緩慢的馬車。來平陽城的路上,她率馬當先,倒是駭?shù)脦讉€內(nèi)監(jiān)對她刮目相看!
平陽城與平洲城還是有很大的區(qū)別,這里的人多半細皮嫩肉,生養(yǎng)得比較嬌氣。來到平陽城里,倒是鮮少看到有女子在街上縱馬而行,在道路上穿梭的幾乎都是這樣的馬車,或豪華,或樸素……
雖然她不太習慣,想了想父親在平洲的囑托,便也忍著性子入鄉(xiāng)隨俗了!
顧家長子顧長衡,不僅謹遵父命,收斂光忙,不在人前冒尖。連這出行的馬車,竟也如此樸素!馬車搖搖晃晃發(fā)出的嘆息聲,讓長安在心里狠狠心疼了一把大哥哥。
曾經(jīng)的將軍府第一公子,如今過得竟如此清貧!
顧長衡對這個十五年來未曾見面的小妹,除了初見她的歡喜,更多的便是無可奈何的傷感。
他記得她離開時,還是一個牙牙學語的孩提,如今再見,她已然長成亭亭少女,舉手投足之間,都有她這個年齡階段的天真浪漫。
他幾次欲言又止的看了看少女,終于還是忍不住的喚道:“小四……”
少女回過頭來看他,一雙明媚的眼睛像夜空中的點點星光,閃著萬般迷人的光芒,似乎有著不染凡塵一樣的無暇。
顧長衡愣了愣,低頭嘆道:“小四,今晚的宴會,可能就是一場專門為你而設(shè)的鴻門宴!都怪哥哥無能,不僅不能幫你拒絕這次宴會,還要眼睜睜的看著你……”
少女放下窗幔,坐過來緊挨著他笑道:“大哥哥不要擔心,既來之則安之!”
十五年未見到的大哥,不僅身體孱弱,內(nèi)心也是極其脆弱,長安不得不時刻守護他這顆如同母親一般,不堪重負的內(nèi)心。
為了緩解顧長衡的擔憂,她故作輕松的轉(zhuǎn)換話題道:“大哥哥是否飲過宮中的酒水,與街頭的酒家比起來,味道可否更甚?”
顧長衡聽了她這不知憂傷的話語,卻是更加的頭痛難忍,像她這般小孩心性,今晚可如何應(yīng)付宮里的那群魑魅魍魎?
自己人微言輕,到時又如何護她周全?
坐在他們對面的陸巧云,深知夫君的憂愁,她看著少女耐心解釋道:“妹妹剛到平陽,可能還不太清楚宮里這些年的狀況,你大哥哥的擔心是有理由的!”
“陛下早不招見,晚不招見,非得在北涼的使者提出和親之時招見妹妹,如此險惡用心!誰人不知那北涼是蠻荒之地,人人面相粗獷,行為野蠻。宮里那幾位待嫁的公主和貴族的小姐們都不愿意去,這才想到了妹妹你!他們這是看咱們顧家平陽城里沒有人,明擺著欺負咱們!”
少女回望了一眼陸巧云,調(diào)皮的問道:“皇上宣我進宮,又沒有指明我是去北涼和親的!宮里的幾位皇子,不是也到了選妃的年紀嗎?”
顧長衡見她這般天真無邪,完全不知兇險的模樣,無奈的直搖頭。
陸巧云也嘆氣道:“那些皇子看上的女子都是有身份有背景的大臣之女,父親現(xiàn)在是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又有哪位皇子愿意主動求娶妹妹呢?
顧長衡和陸巧云久居平陽城,對平洲的真實情況也甚是不了解,長安也不知道該跟他們從何說起。
平洲城現(xiàn)在的兵力,也是低得了半個平陽城的,皇帝當年以惜才之名把大哥強行留在平陽城,也是為了以防萬一吧!
如今宣自己進宮,也是想看看父親的反應(yīng)吧?
少女輕松道:“大哥大嫂不用擔心,反正不管怎樣,我也不見得會到北涼去啊,這平陽城多熱鬧啊,我還沒有玩夠呢!”
顧長衡兩夫妻同時愣了愣,妹妹這沒心沒肺的樣子,著實讓他們擔心不已。
顧長衡看著眼前不諳世事的少女,想著剛與她相見不久,便有可能遭遇分離,心中便傷感不已!
像她這般年紀的女孩,都會有父母為她尋一門好親事,再風風光光的把她送上花轎。而自己的妹妹,卻要一個人踏上這艱險的路程。
像她這般不諳世事,去到那蠻荒之地,又該如何生存下去?
他記得自己明明寫信告知父親這其中的厲害關(guān)系,讓父親千萬要想個理由,阻止長安來平陽。
只是自己萬萬不曾想到,他不僅沒有等到父親的回信,倒是等到了十五年未曾見到的妹妹,親自帶信而來。
父親只在信中簡單的吩咐自己跟妹妹講講宮中的近況,其他的事情一概沒有交代!
他甚至都懷疑當年那么英明神武的父親,在平洲那個安逸之地,呆的都已經(jīng)丟棄了自己當年的雄風?
父親這是已經(jīng)對命運妥協(xié),決定把自己當寶貝一樣疼愛的女兒親手送入虎口,聽天由命了嗎?
以前何等威風的顧大將軍,如今竟然落到這般物是人非的田地,怎能不叫人心寒!
“白發(fā)老人垂淚行,上皇生日出京城。如今供奉多新意,錯唱當時一半聲。”
顧長衡有平陽城第一才子之名,長安與他相處了兩日,對他這種以詩寄情的表達方式也有些習慣了。
她這哥哥時常這樣陷入莫名的哀傷里,她不擅長寬慰人,便安靜下來不再言語。
正在顧長衡唉聲嘆氣之時,顧家小四突然抓著他的手,指著外面的糖葫蘆興奮的大叫:“大哥哥,大哥哥,是糖葫蘆,小四要吃糖葫蘆!”
她神色飛揚,即使隔著面紗,似乎也能看到面紗下那張巧笑嫣然的臉。
顧長衡愣愣的想:“這都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情吃糖葫蘆,這丫頭心大的性子到底是隨了誰?”
“大哥哥,大哥哥……”
顧長衡終于回過神來,他無奈的吩咐車夫停了馬車,又買上來一串糖葫蘆,遞給巴巴望著他的少女。
顧長安揭開面紗的一角,她滿意的咬了一口誘人的糖葫蘆,閉著眼睛就像品嘗人間美味一般享受。
顧長衡好笑道:“饞丫頭,一根糖葫蘆而已,倒是被你吃出了山珍海味的感覺!”
陸巧云看著她俏皮的模樣,倒是一時忘了憂傷,淺笑道:“妹妹還真是率真可愛!”
少女十分自然的添了添自己的嘴唇,愉悅道:“嗯,果然平陽城的糖葫蘆都比平洲城的好吃呢,以后將爹娘接到平陽來,我一定要天天帶著他們在外面大吃大喝,大哥大嫂到時候一起啊!”
顧長衡聽了她天真的話語真是哭笑不得,這小丫頭恐怕不知道,父親當年去平洲,這平陽城里早就有人斷了他回平陽的路吧!
要不然這次讓長安獨自冒險回來,都沒有讓二弟三弟護送一下!
一路無語,馬車吱吱呀呀的穿過常興街,又駛進了宣德門。
門匾上三個金晃晃的大字向路過的行人透著皇家無聲的威嚴,門口的一對石獅子,更是眼睛炯炯有神的瞪著每一個人從它面前經(jīng)過的人,那凌厲的眼神審視一般的讓人望而生畏。
進了宣德門,就有穿著鎧甲,拿著長刀的勇士出現(xiàn)在長安的眼里,他們神色凝重,一動不動時,宛若栩栩如生的石像一般。
這大興宮里透出來的威嚴和壓迫感,是長安在平洲城里從來未曾遇到的!
她收起自己的好奇心,低眉順眼的搭手坐好,顧長衡以為她被嚇住了,握了握她小巧的雙手,給了她一個鼓勵又溫暖的微笑!
宮角下有一顆莫名的野草好奇的探出了身子,它身上的點點綠意無一不對外宣示著:“春天,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