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窒息感如同巨手扼住咽喉，猛地將他從混沌中拽醒！
“呃——哇——！”
少年弓著背，劇烈的嗆咳撕扯著胸腔，渾濁的河水混著胃液，從喉嚨深處噴涌而出，砸在身下冰冷的鵝卵石上，暈開深色的水漬。每一次痙攣都牽扯著骨骼深處的劇痛。他費(fèi)力地?fù)伍_沉重的眼皮，水珠順著濕透的額發(fā)滾落，模糊的視野里，是熟悉到令人心悸的景象——嶙峋的怪石，嗚咽的河水，濃得化不開的夜色。濕透的粗布衣袍緊貼皮肉，貪婪地汲取著殘存的體溫，寒意刺骨。
意識(shí)如同沉船碎片，艱難地拼湊。刀劍的鏗鏘、箭矢的破空、血肉被撕裂的悶響……上一刻的亡命奔逃與鉆心劇痛猶在神經(jīng)末梢灼燒。冰冷的箭簇……左腿……怎么會(huì)在這里？
“死……了？”喉間溢出的聲音嘶啞破碎。他抓起身下一把濕沙，粗礪的質(zhì)感硌著掌心，冰冷，沉重，帶著河底特有的腥澀。
啪！
一聲脆響在死寂的河灘格外刺耳。臉頰火辣辣地疼。
不是夢。真實(shí)的痛感如同冰錐，狠狠鑿穿了混沌。
少年掙扎著爬起，踉蹌了一步才站穩(wěn)。身體沉重得像灌滿了鉛水。他下意識(shí)地摸向左腿——那個(gè)曾深可見骨、幾乎將他釘死在逃亡路上的箭創(chuàng)位置。
皮膚光滑，只余下肌肉深處一絲沉甸甸的、揮之不去的幻痛。
詭異的冰冷瞬間攫住了心臟，比河水的寒意更甚。
夜風(fēng)卷著水汽，掠過皮膚，激起一片戰(zhàn)栗。危險(xiǎn)的氣息在黑暗中無聲彌漫。他不敢停留，踉蹌著撲向淺灘，冰冷的河水再次浸沒小腿。摸索片刻，指尖終于觸到那熟悉的、冰冷的金屬輪廓——是他的野太刀殘破的刀柄。他將它死死按回腰間，那冰冷的觸感帶來一絲微弱而短暫的安全感。轉(zhuǎn)身，他跌跌撞撞地?fù)湎蛏砗竽瞧缤瞢F咽喉般吞噬光線的幽暗密林。
誰？
誰的手，將他拖離那必死的血沼，又無聲地拋回這無解的起點(diǎn)？
枯枝敗葉在腳下發(fā)出絕望的碎裂聲。每一步都牽扯著尚未消散的疲憊。濃霧不知何時(shí)彌漫開來，如同乳白色的瘴氣，纏繞著扭曲的樹干，視野變得粘稠而模糊。
驀地，前方濃霧深處，一道佝僂的灰影緩緩顯現(xiàn)，輪廓在霧氣中搖曳不定。一只枯瘦的手臂，朝著他的方向，無聲地?fù)]動(dòng)著。
“回去！孩子！”蒼老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直接撞入他的腦海，并非通過耳膜。
“快回去！”
“此地……非你歸途！”
話音未落，那灰影如同被無形之手抹去的墨跡，瞬間消弭于流動(dòng)的霧氣之中，不留一絲痕跡。
少年腳步猛地釘在原地！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毛骨悚然的危機(jī)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全身！他猛地?cái)Q身欲逃——
吼——！??！
腥風(fēng)如同實(shí)質(zhì)的墻壁，裹挾著足以震碎耳膜的咆哮，狠狠撞在他的背上！少年像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身體離地拋飛，后背重重砸在古樹虬結(jié)的軀干上！
咔嚓！
沉悶的骨裂聲在死寂中異常清晰。劇痛如同冰冷的鐵鉗，瞬間攫住了胸腔，視野被翻涌的血色淹沒。濃烈的腥甜涌上喉頭。
他掙扎著抬起沉重的頭顱，血紅的瞳孔艱難聚焦，映出濃霧中踱出的龐然輪廓——筋肉盤虬如鐵石，黃黑斑紋在幽暗中流淌著油亮的惡意，一雙巨眼燃燒著純粹的、饑餓的幽綠。
青崗虎。死亡的具象。
沒有喘息！巨獸后肢蹬地，龐大的身軀化作一道模糊的死亡陰影，利爪撕裂空氣，發(fā)出尖銳的厲嘯，當(dāng)頭罩下！
少年瞳孔驟縮。身體在本能驅(qū)使下側(cè)滑，如同被水流推開的浮萍。殘刀并未硬接，刃口劃過一道清冷的弧光，貼著巨爪邊緣，試圖將那萬鈞之力引開、卸走。
叮！當(dāng)！
黑暗中迸出幾點(diǎn)轉(zhuǎn)瞬即逝的火星。一股沛然巨力沿著刀身灌入手臂，震得骨骼嗡鳴，虎口瞬間崩裂，溫?zé)岬囊后w滲出。他悶哼一聲，借勢向后急掠，每一步都踩得腳下碎石飛濺，胸腔內(nèi)氣血翻騰如沸。那靈動(dòng)卸力的技巧，在這絕對的力量面前，顯得如此蒼白、脆弱。
巨獸低吼，獸瞳中的暴戾更盛。它不再騰躍，龐大的身軀緊貼地面，如同移動(dòng)的山巒碾壓而來！粗壯的利爪橫掃，范圍籠罩了所有退路，要將這渺小的獵物徹底碾碎！
退無可退！少年牙關(guān)緊咬，殘刀在身前急速攪動(dòng)，劃出數(shù)道交織的、帶著水汽微光的屏障，試圖遲滯那毀滅性的攻擊。
利爪狠狠撕扯在光幕上！屏障如同投入巨石的薄冰，劇烈震顫、扭曲，水光瘋狂搖曳，只堅(jiān)持了一息，便在令人心悸的碎裂聲中轟然潰散！破碎的水汽帶著沖擊力狠狠撞在少年身上！
他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再次倒飛出去，后背重重砸在濕冷的泥地上，喉頭腥甜再也壓制不住，“哇”地噴出一口鮮血！視野邊緣開始發(fā)黑。那賴以周旋的水之韻律，此刻成了笑話。
腥風(fēng)已至頭頂，死亡的陰影冰冷地籠罩下來，巨獸猙獰的獠牙近在咫尺！
……不能……死在這里！
一股無法言喻的灼熱，猛地從丹田最深處炸開！仿佛沉睡的火山驟然噴發(fā)！瞬間沖散了四肢百骸中流淌的水之清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狂暴的、要將一切焚盡的劇痛！少年血紅的雙瞳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被點(diǎn)燃了。
在那腥臭的巨口即將噬咬下來的瞬間！少年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如同被烙鐵灼傷的嘶吼！他不再后退，反而迎著那死亡陰影，以一種近乎笨拙的、踉蹌的姿態(tài)，猛地踏前一步！緊握殘刀的右手，皮膚下青筋暴起，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慘白！
沒有吟唱，沒有招式。只有一股無法抑制的、毀滅性的力量，如同掙脫了枷鎖的兇獸，順著他狂亂揮舞的手臂，毫無保留地、蠻橫地灌注進(jìn)那柄殘破的刀身！
嗡——！
殘刀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fù)的、瀕臨破碎的哀鳴！刀身周圍的空氣瞬間扭曲、灼燙，發(fā)出細(xì)微的、令人不安的滋滋聲！一道濃稠得如同實(shí)質(zhì)墨汁的、燃燒著的陰影，從刀鋒上咆哮而出！那不是劍氣，更像是失控的、流淌的黑色熔巖！
刀鋒劈落！沒有精準(zhǔn)的軌跡，帶著一種同歸于盡的決絕，狠狠砸向——青崗虎那逼近的、散發(fā)著腥臭的頭顱！
轟——！?。?p>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臟停跳的巨響！黑色的熔巖與碩大的虎頭猛烈碰撞！沒有切割的輕響，只有狂暴的、焚燒一切的沖擊！巨虎凄厲的哀嚎被瞬間吞噬！它那猙獰的頭顱連同小半身軀，在接觸的剎那，如同被投入煉獄的蠟像，肉眼可見地扭曲、塌陷、碳化！龐大的身軀被這股蠻橫無匹的力量狠狠摜飛，砸在遠(yuǎn)處的泥地上，斷頸處殘余的軀干被那詭異的黑炎瘋狂舔舐、吞噬，發(fā)出滋滋滋的、如同油脂焚燒般的恐怖聲響，迅速萎縮、焦黑、化為飛灰。
少年保持著劈砍后僵硬的姿勢，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胸腔撕裂般的疼痛。
刀身上那濃稠的黑影迅速黯淡、消散，露出焦黑扭曲、仿佛隨時(shí)會(huì)碎裂的刃口。一股強(qiáng)烈的、源自骨髓深處的灼痛感，如同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瞬間從握刀的手臂竄向四肢百??！眼前猛地一黑，視野劇烈搖晃，他踉蹌一步，單膝跪倒在地，又是一口帶著灼熱氣息的淤血噴在冰冷的泥地上。身體內(nèi)部仿佛有火焰在焚燒，經(jīng)脈都在哀鳴。
他死死咬著牙，將喉嚨深處翻涌的腥甜和痛苦的呻吟死死壓住。背過身，不再看那堆散發(fā)著焦臭的殘骸，顫抖著手指，將幾乎無法承受下一次揮擊的殘刀，重重插回冰冷的刀鞘。雙手不自覺的緊緊的握了握拳，指尖因體內(nèi)肆虐的灼痛而無法抑制地痙攣。
原地靜立片刻，強(qiáng)壓下翻騰的氣血和靈魂深處莫名的悸動(dòng)。他抬首環(huán)顧：四面皆是連綿起伏、如同遠(yuǎn)古巨獸沉睡脊背般的黑色山影，沉默地壓迫著這片狹小的谷地。唯一的生便是眼前這片幽深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未知密林。
他沉默地緊了緊身上濕冷沉重的衣物，最后，眼角的余光掃過那堆在幽暗火光中扭曲、萎縮、漸漸化為焦炭的殘骸。深吸一口混雜著濃重血腥、焦臭與冰冷水汽的空氣，目光投向林木深處那無邊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夜穹之上，一輪孤月清冷高懸，星辰盡數(shù)隱沒，仿佛被這谷地的絕望所吞噬。
長夜，似乎永無盡頭。
他抽出短刀，刀刃在冰冷的月光下閃過一瞬寒芒。走到身旁一棵古木旁，在粗糙皸裂的樹皮上，深深地、緩慢地刻下一道歪斜的刻痕。刀鋒刮過木質(zhì)纖維的沙沙聲響，在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徒勞的倔強(qiáng)。
“走。”
低啞的聲音消散在風(fēng)里，身影沒入濃稠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