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壞人就像蛀蟲一樣隱藏在暗處,令人難以防范。
而有權力的壞人又像棋子一樣散布在各個要害的地方,即便明知被暗算,卻也無可奈何,這真讓人感到難過。
呂文德此刻正是帶著這種壞人才有的獨特笑容,勒馬從騎兵分出的通道中走來,張世杰緊緊跟在身后。
“彤門主別來無恙?”呂文德陰陽怪氣的說道,故意稱其門主,顯然是想與其保持距離。
彤弓知道呂文德對自己不受招撫一直耿耿于懷,甚至欲除之而后快,但此等小事何須親至,想必是要有一盤大棋要下。
彤弓遂笑了笑說道:“將軍身負護疆大任,何以有閑屈尊至此,天下無道,將軍是想來瞧瞧,還是想替天行道?”
“大膽狂徒!本將軍念你金沙江一戰(zhàn)護國有功,一再容忍你欺君罔上,不想你竟變本加厲,到處煽動悖行謀逆之言!”
呂文德怒視著彤弓繼續(xù)說道:“當前北虜正在聚勢南犯,爾等不思忠君報國,竟挑動本家氏族和鹽幫漁匪,擅殺朝廷守將,興兵造反,本將軍如不親至,如何能平定內(nèi)患,一心攘外!”
“將軍此言大謬!事情原委九江兵馬副統(tǒng)領石鐵海和廬山知寨郭保衛(wèi)具有奏本,是非曲直想必將軍早已知曉。百姓疲敝至此,亦知道義為重,眼見親人枉死,亦不曾有絲毫僭越。將軍為何非要扣上謀反之名,行濫殺無辜之實,難不成你非要逼得天下百姓揭竿而起嗎?”
彤弓大義凜然的怒懟呂文德。
“是非曲直?哼!那我問你,九江兵馬大統(tǒng)領王大道究竟是誰殺的?”呂文德大聲喝問。
“是我殺的!”彤弓不假思索的答道。
“誰能作證?”呂文德繼續(xù)斥問。
“我能作證!”陳鎮(zhèn)南以杖杵地,厲聲喊道。
“還有江西大儒文儀,九江兵馬副統(tǒng)領石鐵海和廬山知寨郭保衛(wèi),均可作證!”彤弓補充道。
“哈哈哈哈!”呂文德狂笑一聲。
“王大道是被短銀槍穿眼而死,而使用短銀槍的是一個喚作簡刀的漁匪頭目,是他暗中偷襲殺了王大道父子,王大道的親兵衛(wèi)隊數(shù)百人都是親眼所見!你們一個大族長、一個江西大儒、一個副統(tǒng)領、一個知寨、一個門主,竟然聯(lián)合欺君!還說沒有叛逆之心,爾等這是死罪呀!安敢在此混言遑論,豈不知已經(jīng)大禍臨頭了嗎?”
呂文德這句話說的沒錯,彤弓等人確實是撒謊了,撒謊就是撒謊,無論出于何種目的,都是撒謊。
彤弓本來以為牯牛嶺事件錯在王大道父子,二人死不足惜,是誰殺的其實已經(jīng)不重要了,所以彤弓才說是自己殺的。
料想?yún)挝臒罴芭f情,也不會太過為難自己,更重要的是能保住賴家麥等一幫聚眾求生的百姓,也不會牽連到陳氏一族。
不想此刻卻被呂文德抓到把柄,呂文德不提王大道的胡作非為,也不說彤弓為何冒名頂替,只就這個撒謊本身直接定了個欺君之罪,用心實在是險惡之極,卻也無法反駁。
所以彤弓和陳鎮(zhèn)南都愣在了當場,二人都是忠義之人,既然呂文德說出了真相,二人絕對不會不承認。
“你說的對!人是簡刀殺的,但是沒有我,他也殺不成,所以人也算是我殺的!之所以我一人主動承擔,主要是不想牽連無辜,王大道父子作惡多端,將簡刀一家人活活燒死,又毒殺了三百陳氏族人,他難道不該死嗎?”
彤弓大氣凜然的反問道。
“王大道該不該死,理應由皇上定奪,豈能由你等胡來?今天我暫不追究你們擅殺朝廷重臣之責,而是要處置爾等聯(lián)合欺君之罪?”
呂文德橫眉倒豎道:“爾等還有何話要說?”
“王大道之死我全程參與,自然也是行兇者之一,何來欺君之罪?”彤弓憤然道。
“你們包庇簡刀!也是欺君!若不是我在皇上面前苦苦求情,你們早就人頭落地了!此刻還不束手就縛,難不成真想造反嗎?”呂文德大聲喝斥道。
“你究竟想怎樣?”彤弓冷冷的問道。
“皇上賜予我臨機處置之權,鑒于爾等罪責,即令取消文儀科考會試資格,終生不得參考;調石鐵海、郭保衛(wèi)前往襄陽戍守,終生不得回調;命德安陳氏抽調兩千子弟并出資五百萬兩白銀,前往襄陽修建城防工事,建成之后就地戍守,終生不得回鄉(xiāng);將陳鎮(zhèn)南和彤弓押往臨安,下入天牢候審;就地剿滅漁匪鹽幫,恢復朝廷秩序。”
呂文德說完瞪著彤弓道:“還不下馬受縛?”
彤弓此刻終于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無力,如果忠義門還在,彤弓倒是敢和朝廷叫板一回,他好想問一問蒼天,這世上終究還有沒有天理!
但現(xiàn)在重兵壓城,稍有反抗就會坐實造反之名,于事無補,還會讓更多人無辜慘死,這種無奈實在讓人窒息。
呂文德這一招實在是厲害,在這一事件中絲毫不提王大道的過錯,只抓住彤弓等人欺君做文章。
文儀是江西大儒,會試必中進士,取消資格意味著終生不能取仕途為官,朝廷日后少了一個忠義之士,呂文德也少了一個難以馴服的對手。
讓石鐵海、郭保衛(wèi)戍守襄陽,實際是呂文德見二人心存正義,明貶實升,想借此收買二人,派往前線重鎮(zhèn)戴罪立功,同時也算知人善任,于國于已于他都有益,可謂是一舉多得。
讓德安陳氏出人出錢修建城防,既可消化瓦解陳氏一族的勢力,也可借此鞏固城防,自己還能從中大賺一筆,這才是呂文德這盤棋局的關鍵之處。
收押陳鎮(zhèn)南和彤弓,既可除去心腹大患,將來還可借此要挾德安陳氏和忠義門人,后利實在難以計算。
剿滅漁匪鹽幫,可借此向朝廷邀功,可哪來的漁匪鹽幫,實際殺的都是平民百姓,真正的欺君者,其實正是呂文德!
真相雖然如此,但話語權卻永遠不掌握在正義的一方,所以沒人聽得見真相,縱是穿過千年滄桑,打開塵封的歷史,也有無數(shù)的謊言蒙塵其上。
彤弓再勇,終是一介匹夫,如果遇到掌權的君子,倒是可以一搏,如果遇到掌權的小人,則是毫無還手之力。
更何況呂文德還是小人中的精英,掌握著至高無上的權力,這二者結合起來,足以剿滅天下英豪。
呂文德僅僅是抓住了彤弓等人的大義和擔當,就下了一盤一箭十雕的大棋。
彤弓仰天握拳,恨不能將這個世界掀翻,讓顛倒的黑白重歸正軌,可這個世界誰也掀不翻,每個人都被重重的不公和剝削壓得喘不過氣來。
呂文德說完,彤弓用血紅的眼睛的看著呂文德,看的呂文德汗毛倒豎,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神,這樣血紅的眼睛,這樣凌厲的殺氣,即便身后有百萬大軍護佑,此刻面對彤弓,也會讓人感到無比的恐懼和不安。
“你想干什么?”呂文德有些心虛的問道。
彤弓瞪著血紅的眼睛一字一頓的說道:“我可以和你走,但有一個條件!”
“哼,你覺得此刻你還有資格和我談條件嗎?”呂文德有些不屑的說道。
“你可以試試?”彤弓聲音不大,但血紅的眼睛中卻射出一道瘆人的光。
呂文德不知道,此時的彤弓,已經(jīng)是一顆點燃的炸彈,隨時準備引爆,一旦彤弓走火入魔,大開殺戒,三千鐵甲也未必能擋,何況呂文德此刻距離彤弓僅一步之遙,絕對沒有活命的機會。
任何一個人在真正面臨死亡威脅的時候,都會引發(fā)非常強烈的第六感,呂文德的第六感告訴自己,此刻絕不能試!
為此呂文德語氣稍緩的說道:“什么條件?”
彤弓血紅的眼睛稍有消退,但仍寒光凌厲的說道:“陳大族長已近80高齡,經(jīng)不起牢獄訴訟之刑,斷不能和你走!這里沒有漁匪鹽幫,都是無家可歸的百姓,不要再濫殺無辜了!”
彤弓沒有提文儀,因為他認為這樣的朝廷不去求仕為官也罷,也沒有為陳氏族人求情,因為他認為只要陳鎮(zhèn)南留下,后續(xù)的事自然是陳鎮(zhèn)南來做決定,他無需再說。
在彤弓的心里,只要能保住陳鎮(zhèn)南和賴家麥等人,就已經(jīng)足夠了,至于丟官破財?shù)氖卤揪筒辉谕年P心范圍之內(nèi),但彤弓不關心的,恰恰是呂文德關心的,彤弓在意的,恰恰是呂文德不在意的。
所以彤弓的這兩個條件,呂文德聽后未加遲疑便隨口說道:“好,就念在你我曾經(jīng)的交情上,我答應你!”
因為對呂文德來說,只要陳氏能出人出錢,抓不抓陳鎮(zhèn)南已經(jīng)意義不大,至于漁匪鹽幫,呂文德已經(jīng)盡數(shù)剿滅,彤弓只說不要濫殺無辜,但在呂文德看來,他并未濫殺無辜,所以也一口答應,這兩個條件,對呂文德來說,毫無損失!
呂文德說完又指著彤弓說道:“請吧!”
彤弓二話不說,凜然下馬受縛,呂文德早就為彤弓備好了囚車,彤弓走進囚車,被鎖上了手銬和腳鐐,回頭看了一眼陳鎮(zhèn)南,不知該說什么好,陳氏的這一劫難終究沒有躲過,而且還是和自己這個克星有關。
陳鎮(zhèn)南看著彤弓在囚車中遠去的背影,眼睛也有些濕潤,不知是該恨他還是該感謝他。
要說恨他,彤弓沒做過任何對不起陳氏一門的事,反倒一直在保護陳氏一門的利益,若不是為自己出頭,彤弓也不會成為階下囚,這樣的人如何去恨,豈不泯滅了良知。
但要說感謝他,彤弓沒有出現(xiàn)之前,這些事也沒有發(fā)生,這些劫難終究還是這個克星帶來的,如何能感謝得來他。
“唉!”陳鎮(zhèn)南只能長嘆一聲,也許這一切都是天意。
既然是天意,就只能順從了,反抗只會適得其反,陳鎮(zhèn)南活到這個歲數(shù),終于認命了。
彤弓留下陳鎮(zhèn)南,是想讓呂文德失去要挾陳氏一門的資本,以便讓陳鎮(zhèn)南從長計議,做好準備和呂文德再討價還價,不想此刻陳鎮(zhèn)南卻突然認命。
陳鎮(zhèn)南未做任何反抗,便立即著手變賣族產(chǎn),抽調族中子弟前往襄陽建邊戍守,求得一時茍安。
其實不認命也沒辦法,反抗的結果只能滅族,因為當時的世界已經(jīng)沒有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