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不同類,事事終難料。
一朝風波起,十命難止息。
石鐵海走后,郭保衛(wèi)立即起身說道:“呂文煥這一關還好過,怕是呂文德那一關難過?。∵@些年在其屬地為官,我深知呂文德這個人雖然有勇有謀,屢立戰(zhàn)功,但也橫征暴斂,聚財無數,若是沒有銀子打點,這個事絕難平息,我位卑言輕,家無余資,陳大族長還是要早做準備為好!”
“哼!我子孫兩代和三百族人都冤死其手,不滅其一族都難解我心頭之恨,怎能再為其打點銀錢,士可殺不可辱,這事斷無可能為之!”陳鎮(zhèn)南說完拂袖而去。
郭保衛(wèi)望著陳鎮(zhèn)南的背影長嘆一聲:“唉!能屈能伸是為大丈夫,寧折不彎,徒留忠義之名,在這亂世又有何用?”
彤弓見狀站起來說道:“郭知寨所言雖然非繆,但能屈能伸的平衡點又有幾人能夠把握的準呢?能屈變成了奴顏卑膝,諂媚狗行,倒不如路見不平、拔劍而起的匹夫之輩了。義者為大,死生事小,在這亂世尤其需要這種精神堅守,否則又如何能區(qū)分善惡忠奸?”
“義者為大,死生事??!郭某受教了!”郭保衛(wèi)說完起身擺手,示意送客。
彤弓冷笑一聲,大步離開。
這時郭保衛(wèi)對著彤弓的背影喊道:“可這天下又有幾人能夠做到?”
彤弓回頭看著郭保衛(wèi),一字一頓的說道:“你!我!皆可做到!”
彤弓離開后,文儀和文天祥也起身告辭,只留下郭保衛(wèi)怔在那里。
第二天一早,陳鎮(zhèn)南帶著族人的骨灰起身還鄉(xiāng),文儀和文天祥執(zhí)意要送彤弓一程,也跟著離開。
郭保衛(wèi)在寨門前抱拳相送,對著彤弓說道:“昨夜與君寥寥數語,徹夜難眠,似有所悟,人之在世,確實該有一個明確的志向和堅守?!?p> 彤弓聽后微微一笑:“志之一立,再無猶豫!義者為大,無關生死!”
郭保衛(wèi)微笑著抱拳:“后會有期,祈盼再與君言!”
“知寨保重!”彤弓故意沒有說“大人”二字,意在與郭保衛(wèi)的關系更近了一步,郭保衛(wèi)聽的出來,內心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感動。
郭保衛(wèi)此刻知道,這個看似是個村野莽夫的人,有著極高的人格魅力。
彤弓和陳鎮(zhèn)南并行走在隊伍中間,彤弓始終沒有主動詢問自己的身世,陳鎮(zhèn)南卻率先發(fā)問道:“你此次江西之行,就是來探查自己的身世吧?”
彤弓點頭道:“實不相瞞,離開北逐山莊一年多來,發(fā)生和經歷了很多事情,此次確實是為自己的身世而來,不想還未到德安,就與大族長幸遇!”
“幸遇?哈哈哈!我看應該是險遇吧?若不是我認出了你手中的降龍杖,此刻我怕已是你的刀下之鬼了!”陳鎮(zhèn)南說完看了彤弓一眼。
彤弓會意的笑著說道:“也許倒下的是我!”
“哈哈哈哈!我老了,早已不是你輩的對手了,況且我也沒有得到望北世伯的真?zhèn)?,他的衣缽都傳給了你?!?p> 聽到陳鎮(zhèn)南又提起望北世伯,彤弓有些疑惑的看著陳鎮(zhèn)南,顯然是沒聽明白陳鎮(zhèn)南的意思。
陳鎮(zhèn)南笑著說道:“讓我從頭和你說起吧,五百多年前,陳氏先祖就定居在了這廬山山麓,后來始祖陳旺因置產遷到德安,陳氏家族延續(xù)了三百多年不分家的歷史,從一個小家庭逐漸繁衍成一個龐大而穩(wěn)固的大家族。之后十數代數千人合居一處,田地族產遍布數十州縣,但卻室無私財,廚無異爨,家崇孝悌,門尚敦睦?!x’風之濃超過了同時代的其他家族,聲振大江南北,并受到了多位地方官員特別是唐宋兩朝9任皇帝的27次旌表褒獎,成為我們華夏一族“忠、孝、節(jié)、義”的道德典范?!?p> 說到此處,陳鎮(zhèn)南稍停片刻,策馬徐徐前行。
“唉!”長嘆一聲后又接著說道:“后來金兵南犯,山河破碎,我陳氏一族也飽受兵燹之禍。建炎二年流寇李成率眾劫掠,縱火焚燒歷朝敕賜,義跡俱盡,大族長陳士尹率族人抵抗,兵敗覆沒之際,長夫人誕下一名男嬰,啼哭震天,給族人帶來了生的希望,族人遂趁勢突圍,大敗流寇。陳士尹大族長給孩子取名望北,組建忠義軍,發(fā)兵北上抗金,重創(chuàng)金兵元帥金兀術。無奈朝廷昏庸,奸臣當道,忠義軍后繼無援,陳士尹大族長兵敗被殺。金兀術為了報復陳氏忠義軍,派兵南下夷平了整個德安城。望北世伯出生于戰(zhàn)火,成長于戰(zhàn)火,一把降龍杖使的虎虎生風,杖刀分離,無人可擋。德安被毀后,望北世伯被岳飛將軍收留,并以忠義軍為基礎組建背嵬軍,在朱仙鎮(zhèn)大破十萬金兵。陳望北,一身白甲,威震天下!”
陳鎮(zhèn)南目視前方,目光炯炯,似有所思,更似有無限遺憾的繼續(xù)道:“岳將軍風波亭后,望北世伯帶領背嵬軍大鬧臨安府,后被秦檜派兵追殺,路過德安時,望北世伯寫下了‘逐鹿中原心向北,風波斷頭猶不悔。一朝洞徹生死路,萬千功名化背嵬’的詩句。
為避免遷難族人,自己改名鹿北逐,一直南逃到國境之外,組建了忠義門,但一生都沒有忘記向北逐鹿的誓言,門下四堂上千忠義衛(wèi)都沖鋒陷陣在抗金抗蒙一線,可以說,整個大宋的邊境門戶都是忠義門在把守。
紹興三十二年,孝宗為岳飛將軍平冤昭雪,望北世伯感動涕零,才愿意重新踏上宋境,北上德安祭祖,但望北世伯志向已定,不愿再改回陳氏族名,也將長房之位讓出,族長之位也就只能由次房繼承。
這讓令尊陳默,也叫鹿默十分不滿,為此耿耿于懷,終生不肯認望北世伯為父,四十六歲便抑郁而終,令尊死后一十七天你才出生,出生后你母親就出血而死,族人見你背上有一塊血色弓形印記,認為這是不祥之兆,是你克死了你的父母,所以沒人愿意照料你,出生百天便出了天花,這是絕癥,沒有人能救得了你。
望北世伯派神醫(yī)呂不來將你抱走,也是希望能在臨死前見上一面,沒想到你居然活了下來,還繼承了望北世伯的衣缽,望北世伯將你喚作彤弓,既非陳姓也非鹿姓,是為天賜彤弓,恰好你身后還有紅色弓形胎記,這也許就是天意!”
陳鎮(zhèn)南說完突然好像有些憂心忡忡,只顧騎馬前行,似乎不想再繼續(xù)談下去。
“你說的這些,為何北逐大父從未和我說過?”彤弓聽到自己的身世后沉默許久后才問道。
“望北世伯先后只回過兩次德安,一次是岳飛將軍平冤昭雪時,一次是忠義衛(wèi)孟珙將軍從蒙軍手中重新奪回襄陽重鎮(zhèn)時,望北世伯從未說過你還活著,也許他認為族人并不愿意接受你還活著的事實?!标愭?zhèn)南說完奇怪的看了一眼彤弓。
彤弓面無表情,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為何沒有人希望他能活著。
除了鹿北逐,那是他一生中見過的最親的人,鹿北逐死后,彤弓也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感到孤獨,也許不被族人接受遠比沒有族人更讓人覺得世間清冷。
這時文天祥突然悠悠吟道:“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眾人循聲看去,山中云霧升騰,一座紅墻高聳、白塔崔巍的莊嚴寺廟清晰的浮現在眼前。
陳鎮(zhèn)南勒馬停住,寺內鐘聲淼淼,香霧彌漫,陳鎮(zhèn)南轉身對身后的五房大當家說道:“你們隨我去一趟這西林寺,為靖東等族人超度!”
陳鎮(zhèn)南沒有邀請彤弓去,彤弓自然知道自己也沒必要去。
陳鎮(zhèn)南等人走后,文儀似乎是自言自語的說道:“東坡先生在廬山題詩甚多,唯有這首《題西林壁》最具哲理?!?p> 彤弓聞言抬頭看著這座莊嚴別致的西林寺,想起東坡先生的題詩,一時陷入了沉思。
身處在這茫茫塵世,這世間的愛恨糾葛、苦樂情仇、血淚廝殺、生死幻變又有誰能夠真正看的清楚。
真相永遠不止一面,誰也沒有古雪大師那樣的如天巨眼,所以每個人看到的只有一面。
那么,人世間的對錯與真相,還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