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北諸坊接近漢長安故城,還留有不少漢代遺跡,房內住戶很少,反倒有不少長安城內的精精怪怪占地而居。
幾百年下來妖怪們的膽子越來越大,甚至有住進別人家祭祖私廟里平白吃喝犧牲貢品的。
蘇小九就在城西北最邊上修真坊的漢靈臺處棲身,只要在光祿坊的街口朝西拐,順著墻頭直走五個坊,再轉向正北一直走到頭,就能看見夜幕下聳立的高大石碑了。
可是蘇小九卻沒有走這條路。
她沿著朱雀街一直向北,終于翻過層層門墻,進到皇城里去了——這是她小小的私心,除了去聽李道士吹牛,蘇小九另一個雷打不動的習慣,是每天掐著時辰溜到皇城寬敞得叫人咋舌的橫街上,等那一隊年輕矯健的金吾衛(wèi)走過。
小狐貍耐心地等待著,輕輕轉動它靈巧的耳朵探聽一切細微的動靜。
橫街盡頭的月光里傳來整齊沉穩(wěn)的腳步聲。
金吾衛(wèi)們走進微弱跳動的火光中,他們肩上裝飾著辟邪,腳下踩著針腳細密的軍靴,緊繃的臉上沒有絲毫懈怠。
金吾衛(wèi)是長安城中游俠少年們最為欣羨的軍職,這些忠于皇帝的年輕人負責拱衛(wèi)皇廷,很容易就能獲得軍功扶搖直上,策馬巡行的風度連貴族少女們見了都忍不住要尖叫。
阿攬延身材頎長勻稱,他右手緊緊按著腰間狹長橫刀的刀柄,走在一群挺拔的軍人中間更加顯眼——他是粟特人,來自遙遠的西域石國,膚白勝雪高鼻窅目,還有一頭燦爛如金、微微鬈曲的長發(fā)。
他像太極宮里的更漏一樣準時,在每天的同一時刻經(jīng)過這里,經(jīng)過蘇小九充滿熱切期待的眼睛。
可這只有短短一段距離,嚴整的金吾衛(wèi)們又要走進遠處的燈影里了。
小狐貍瞇縫起眼睛,咧咧嘴,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他還是沒發(fā)現(xiàn)它。
蘇小九仔細回想剛才的每一個細節(jié),確定自己全都牢牢記在心里了,四足一點,從隱藏的角落團身翻上雕龍畫鳳的墻檐,提著爪子小步跑開了。
阿攬延驀地按刀回頭。
他剛剛似乎聽到有什么破開空氣的細微聲響,可轉眼身后只見清清淡淡的如水月光。
墻頭上一莖狗尾草似乎被風吹動,正在微微搖擺。
今天既聽了故事又偷窺到美男,蘇小九心情極好。小狐貍像銀色的梭子破開黑夜,直向城西去。
這時候妖怪們都出來了,西北邊鬧哄哄一團,好像在放焰火。
其實那都是些發(fā)著五顏六色微光的小妖精,一旦夜幕降臨它們就興奮地張牙舞爪上躥下跳,浮在天空里,經(jīng)常被眼花的老人當成鬼火。
這些修為尚淺的小妖精們還只有一團模模糊糊的形狀,不過嗓門大得嚇人,吵鬧起來就好像全城的油鍋同時炸開,煩也要把人煩死。
幸好這種聲音人們是聽不見的,不然大明宮里的皇帝連晚上睡覺也只有讓太監(jiān)幫他捂著耳朵了。
“嘻嘻嘻嘻,蘇小九,你又去偷吃了什么好東西來?”幾個小妖精圍過來,把蘇小九毛蓬蓬的大尾巴當做軟榻,在上面蹦跳。
“去去去,誰像你們只知道吃啊?!碧K小九躬起脊背,等到直起身,又變回那個伶俐的小女孩兒了。
她還品咂著美妙的回憶,沒有心思去理會它們的聒噪,揮手將幾個蹭到身上的小妖精趕開。
蘇小九腳下不停,雀躍的小妖精們很快被她拋到身后。
她現(xiàn)在只想陷在被窩里,閉著眼睛回想驚險的故事和英挺的阿攬延,再美美睡一覺,期盼著第二天還沒升起來的太陽趕快落山,好重復今天晚上的一切。
在經(jīng)過空曠的街口時,她看見朱姜正騎著一匹白色的紙馬,領著一只同樣白色的小紙狗玩耍。
那小紙狗看到蘇小九,便抬起頭來,搖著尾巴沖她吠了兩聲。
“這馬和小狗哪里來的呀?”蘇小九摸摸朱姜的小頭。
實際上那只是一顆小小的骷髏,朱姜是一個三歲時就夭折了的孩子,他已經(jīng)死去很多年,只剩下一副細小的骨架。
“是一個婆婆燒給我的,”朱姜說,“她的孫子今天也死啦。姐姐要不要來一起玩?”
蘇小九笑著搖搖頭。
一個兩鬢染秋霜的老婦人在埋葬自己新死的孫兒時,看見一方多年前的小墓碑,不知又會有怎樣的感懷?
“原來我身子小,走不遠,現(xiàn)在有一匹小馬,要是我阿娘再不來看我,我就自己騎馬去找她,”朱姜牽著蘇小九的手,歡快地說,“姐姐,你說我阿娘什么時候再來???”
朱姜永遠都停留在三歲小兒的心智,從不曾想到,他的阿娘大概在很多年以前也在某個角落靜靜化為一堆浮灰了。
可他還是癡癡地盼著這女人再到他墳前來,盡管他連自己等了多久都不會算。
蘇小九把朱姜摟在懷里,指著天上玉輪般的月亮安慰他:“只要天上的月亮圓了缺、缺了圓,九十九次之后你阿娘就來啦。”
她每次都這么說,朱姜也總是毫不猶豫地相信著——等他把十個手指頭數(shù)完,再把十個腳趾頭數(shù)完,就又記不得自己究竟等了多久、還要再等多久了。
“薤上露呀——何易晞喲——”
“露晞明朝更復落呀——人死一去何時歸——”
這是一首從漢朝流傳下來的送葬歌,女人用軟軟糯糯的聲音唱著,除去五分疏懶四分倦,還有一分夢囈般的幽怨,叫人禁不住寒毛倒悚。
伴著這歌聲,四周空氣里無形流動的冷風漸漸凝固起來,變成青灰色的煙絲向聲音傳來的黑暗最深處伸去,漸漸凝結出一個女人的身體。
只要舂夢娘開口唱歌,她的食夢貘們都會受到召喚從各處向著靈臺匯聚,背上馱著各種各樣的夢。
這些長得像小豬的奇異生物每晚都穿行在長安城的夜色里,搜集人們的迷夢,再把它們帶回來,投進舂夢娘身前的石臼里。
食夢貘們老實地蹲坐在四周,圍成一團,清亮的眼睛映著月光。
舂夢娘用一只細長的玉杵將各種不同顏色、不同形狀的夢舂在一起,讓它們脫出凡俗污濁的外殼,變成有著各色柔和光芒的煙氣。
她一邊舂一邊唱,食夢貘們馱著夢源源不斷地奔來,那些舂過的夢則悠悠升起,被她吸進身體,又隨著她的歌聲變成堅韌而閃光的絲線吐出,讓月光托著,緩緩升向天心——一直到天河的另一端,終年守在彼岸的織女用細長的手指將它從虛無的天河水里撈起,織入光華絢爛的云錦。
舂夢娘舂夢,也舂自己,每過一甲子,就會出現(xiàn)一個新的舂夢娘執(zhí)掌搗夢杵。
因為終有一天,舂夢娘也會隨著自己口中吐出的絲線升上天,被織入貢獻給西王母的綾緞里。
蘇小九和舂夢娘住在一起。這一代的舂夢娘是個自縊而死的女鬼,原本是極美的女人,因為不甘被逼作娼女,一氣之下掛了東南枝。所以她修長的頸項上至今尚有麻繩勒出的淺紅印記,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為是刺在頸上的花繡。
“今天可晚了一點喲?”舂夢娘沒抬頭,光聽響動便知道是蘇小九回來了。
“哎喲哎喲,從崇業(yè)坊跑到皇城,又從皇城跑回來,腳疼死了,”蘇小九嘴上抱怨,卻是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剛才看見朱姜,就跟他說了會話?!?p> “那孩子真可憐,不懂得世間險惡,只知道等他阿娘。好在咱們修真坊沒有壞心眼的大妖怪,要是在別的地方,可真不好說?!濒裟飺u搖頭,嘆氣道。
她想了想,又問:“你又去看阿攬延了吧?每天都盼著眼巴巴地望那么一會子,不如直接化成個美女去結交他啦。你有九百多年的道行,換做別的狐貍精媚都媚死了,都沒見你當真打過哪個公子哥的主意呢?!?p> “俊美如斯者,只可遠觀矣!若是深交之后再發(fā)現(xiàn)他種種不好處,我現(xiàn)在美好的憧憬全部破滅該是多么痛苦!當今世上男子多半跋扈揚厲貪圖女色,還削尖了腦袋去鉆營蠅頭虛名蝸角利……唉,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蘇小九托著下巴抱怨。
不學無術很可恥,她才不是滿腦只想鮮衣怒馬少年郎的狐貍精,幾百年間蘇小九讀了不少書,有時候說話也忍不住引經(jīng)據(jù)典掉書袋。
“那你到底喜歡怎么樣的???”舂夢娘手上不停,“咚咚”舂著石臼里翻滾的夢,還是懶懶散散地跟蘇小九搭話。
到底喜歡怎么樣的???蘇小九長長地吁出一口氣,突然有那么一點點恍惚。
她見過那么多驚采絕艷的貴公子、那么多豪氣干云的游俠兒,可他們全都成了過眼煙云。
她閉上眼,想起的竟然是九百多年前驪山上燒起的一把大火。
在因烈焰灼燒而傾圮的樓閣宮殿間,他倒提長鋒,于火海中縱馬馳躍,大聲呼喊著他心愛女人的名字,熾烈的火光將他照得如同天神降世。奔逃中的小狐貍被驚得一怔,隔著沖天大火,遙遙看見他終于將那明麗而流著淚的女子攬入懷抱……直到倒砸的立柱阻斷了它的視線。
“你又在想楚霸王了,”舂夢娘笑著揶揄她,“你見到他的時候還只是一只剛開竅的小狐貍呢,就心心念念地想個沒完沒了啊。他和虞姬都自刎好多年了,若是再入人間,怕也輪回好幾遍了吧?”
“唉——”蘇小九幽幽長嘆,卻不如剛才那么感傷了,她似乎還有幾分憧憬地托腮望著圓月,“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可不對呀,”舂夢娘一挑眉頭,“白樂天的這兩句詩講的是明皇和楊貴妃的事了。”
“天下的情啊,都是處處相通的,沒什么對還是不對。”蘇小九小聲地嘟囔,伸開手腳在靈臺的青石上滾了幾滾。
她還在幻想著,忠貞的美人、年輕的霸王,那柔情刻骨與豪情天縱,還有烏江畔他蕩不盡的綿綿心痛。
而阿攬延,這個總是有著淡淡落寞的異域武士,在他身后是不是也有九曲回腸的故事?
蘇小九沉沉陷入沒有夢境的黑暗里,隱約聽到舂夢娘又開始幽幽地唱:“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
大道阡陌連狹斜,笑客彈杯芙蓉劍,長安實在太大、太繁華了。蘇小九懶懶地想,我的青青章臺柳,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