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彥超走在積雪的大街上,懷里抱著今天的糧米,寒風吹著他的破襖,他抬頭看看天,見到天邊又翻起通紅的云彩,知道這是要下雪的預兆,心里更加焦急。
家里的茅屋已經(jīng)破敗不堪,如果再下一場大雪,說不定就要倒塌了。
回到家里,媳婦兒陳李氏正背著孩子在家中的小園圃里鋤地。
“這個月的糧米拿回來了嗎?”陳李氏一見他進門就問道。
陳彥超回答:“拿來了,學正大人開恩,給了七成米糧。路上我拿去換了一塊豆腐,舀了一碗醬,待會兒我們熬豆腐吃?!?p> 陳彥超想著懷中的美味,不禁笑起來。
陳李氏也是好久沒吃高蛋白食物了,聽說后同樣眉開眼笑。
陳彥超仔細將學正處領來的糧米放到廚房,然后卷起衣袖,也下地干活。
作為蕭申的儒戶,陳彥超的日子可說是相當清貧。申朝像對待僧道一樣給儒戶派了學政,每個月要考較儒學,如果成績太差就會面臨開出儒籍的懲罰,在諸色戶計的蕭申,儒戶被開籍后就會成為農(nóng)民,但他們又沒有土地,所以當農(nóng)民的意思其實就是變成佃農(nóng),對于四體不勤的儒生來說無異于讓他們餓死。
為了不被開籍,像陳彥超這樣窮儒戶都需要努力讀書,一方面換一點微薄的糧米,另一方面自己在讀書之余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補貼家用,才能勉強生活。
蕭申的科舉對于漢人機會極少,儒生的用武之地實在不大,所以他們常常找不到什么好工作。
陳彥超的祖輩都是儒戶,為了存生,一代代人小心積累,終于傳下了臨安城里幾畝園子地,雖然種不了莊稼,但多少能種些蔬菜到集市上售賣,陳家也就靠此補貼些家用。
陳彥超卷起衣袖下地,抓住地上一簇蘿卜苗,用巧勁一拔,便將一個大白蘿卜拔出若是看他利落的拔蘿卜動作,多半不會想到他是個儒戶,而是會覺得陳彥超是個慣于田畝的農(nóng)人。
陳彥超下地之后陳李氏總算能歇會兒,坐到一旁喝水。
陳彥超見妻子滿臉是汗,大口喝水的模樣,有些心疼。
他的岳丈家里是屠戶,開著個膛豬的肉鋪,日子很是過得。
之所以能娶到陳李氏,還是因為當年陳彥超的父親打點了學正,推舉陳彥超去驛站里服徭役。
儒戶也需要服徭役,因為知書達禮,一般是被選去做些抄抄寫寫的工作,若是好些的,還能被選去驛站等地做個接待,伺候來往官員衣食起居。這往往是需要送錢才能得到的機會,若是做得好了,巴結(jié)上官員,便可能被提拔成吏員,甚至成為官員幕僚。
申朝官吏一體,當吏員可不是什么受人歧視的事情。
陳彥超的父親當年借了羊羔兒債打通學正的關系,才給了陳彥超一個到驛站服徭役的機會。陳彥超工作賣力,當時正好一個縣官赴任路過驛站,陳彥超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那縣官走之前表示要請他去做幕僚。
陳彥超一家大喜,同街的屠戶李二有聽說之后,覺得陳彥超可能因此出頭,他本就覺得陳彥超知書達禮,儀表堂堂,想要巴結(jié)一個能為的女婿,于是親自到陳家來說親。
陳家自然同意,于是很快迎娶了陳李氏過門。
陳彥超和陳李氏結(jié)婚后夫妻感情很好,兩人在家等待著那縣官老爺派人來通知陳彥超去赴任,卻沒想一等便是一年,杳無音訊。
丈人李二有急了,三天兩頭來打聽陳彥超什么時候能去當幕僚。陳彥超心里也是沒底,最后忍不住去打點關系,找人詢問那縣令的情況。一問之下才得知,那位縣官老爺不合時運不濟,到任轄地不滿一月居然就水土不服病死了。因為他是個科考出來的漢官,之前家中也是貧困儒戶,他好不容易考成個縣令,當官不到一月,寶鈔還沒撈到幾兩就病死了,連運回老家安葬的錢都沒有,還是縣里大戶出于同情給他捐錢發(fā)送的。
陳家得知情況全家呆住,當吏員不成,當時為打點關系送陳彥超去驛站服役借的斡脫錢卻一分不能少,陳父變賣家產(chǎn)還是補不上窟窿,一氣之下居然病死。陳母日日哭泣,不久便也離去。
李二有得知陳彥超不能做吏員,只覺受騙,幾乎都要將女兒搶回去,幸虧陳李氏堅決不走,陳彥超才沒有落得孤身一人。
為了還錢,陳彥超只能賣去大半田圃,才勉強平了賬目,現(xiàn)下一家人日子過得十分凄苦,連吃塊豆腐都是一年才得一兩次的事情。
陳彥超看著妻子辛苦的模樣,心中難免感到愧疚。李二有雖然吝嗇,但家中畢竟有錢,陳李氏在家里時吃得好穿的暖,如今跟著他一個沒出息的儒戶,卻一年也吃不到幾頓葷腥,還要下地干活。
想起妻子的苦累,陳彥超只能咬牙繼續(xù)做農(nóng)活,多干一點,也能讓妻子過得好一些。
他也不是沒想過去做其他營生,陳彥超白天做了農(nóng)活,有空閑時間就會抄書掙錢,有時他也會去應聘一些需要文士的工作,比如門館,賬房之類的。
不過人家看中經(jīng)驗,他于寫寫算算上并不在行,所以常常應聘不上。
唯一說得過去的,也就是陳彥超喜愛文藝,能涂幾筆歪詩。
但他的文才又遠不到驚艷的程度,所以也寫不出名氣來。
今天進城去領給儒戶的糧米,陳彥超在經(jīng)過商戶時也慣常留意了招工的信息,去問了幾家要賬房的店鋪,都沒錄取,還有一家叫什么“春鳴新報”的印書鋪子,在瓦舍外支了個小攤招編輯,陳彥超也去詢問了,那招工的人讓他留下一首詩作和地址,便說如果錄取二輪面試會給他通知,讓他回家等待。
陳彥超連那“春鳴新報”是做什么的都沒搞明白,看起來也不是什么大產(chǎn)業(yè),所以也沒抱什么希望。
很快就要下雪,現(xiàn)在地里蘿卜已經(jīng)長大了,再經(jīng)一場雪說不定就會被凍壞賣不出去,所以陳彥超低頭努力拔著,他需要搶時間收獲,一家人過冬的東西,不少都要出在這一堆白蘿卜上。
突然家里房門被不客氣的咚咚咚敲響,陳彥超一聽那動靜便苦起臉來,這么不講究的敲門除了他做屠戶的老丈人李二有,也不會有其他人了。
陳李氏也聽出是父親,連忙去開門,打開破木門,果然見到肥頭大耳的李二有正站在門外。
陳彥超連忙去迎接,連聲打招呼,李二卻只跟他點點頭,徑直有走進里屋,大咧咧坐在正堂上。
陳李氏要去燒水泡茶,李二有一邊都弄小外孫一邊道:“茶就不要泡了,你弟弟今天回家,家里燉肉吃,你跟我回去吃飯?!?p> 陳李氏知道她弟弟進了一家什么白氏書坊學印書,薪水相當高,李二有一直因此炫耀。
聞言,她擔心陳彥超到了爹爹家里吃飯又要被拿來和弟弟做對比,受到奚落,有些不想去。
陳李氏道:“爹爹,今天彥超有些身子不舒服,怕是不好去得?!?p> 陳二有聞言道:“本也沒要他去,你帶著有德來就是了?!?p> 有德是他們剛周歲的兒子的名字。兩人聞言都是一愣,原來李二有根本就只想叫陳李氏和小外孫去家里吃飯,卻是不讓陳彥超進家門。
陳彥超瞬間臉上發(fā)燙。
陳李氏道:“爹爹,彥超也是咱們家里人,你莫要如此說?!?p> 李二有卻是一臉看不起陳彥超的表情,道:“他不是身子不舒服么?正好別去了,他一輩子沒吃幾次油腥,別吃了肉再拉肚子。”
在妻子面前聽著老丈人奚落的言語,陳彥超只覺無地自容,恨不得有個地縫能讓他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