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后,陳蘭在廚房收拾一堆鍋碗瓢盆,彭誠和耿涵一起送外婆耿磊回家。
大廳里只剩下康津和關(guān)恂兩人靜坐。
前后通道兩扇大門敞開,穿堂風徐徐吹過,寒涼侵入皮膚,康津揉搓一下后頸,偏頭撞上關(guān)恂的剔亮眸光,動作微頓。
“有點冷”她淺淺笑一下,很快扯平嘴角的弧度。
又是這般敷衍、應付的客套表情,關(guān)恂輕咬后槽牙,生硬撇過頭。她望見他的側(cè)臉,眉宇間蓄滿陰肅,后知后覺才發(fā)現(xiàn)他似乎有些不悅。
這種認知讓她瞬間不知所措,肚子里正要醞釀些話準備緩和。
下一秒關(guān)恂卻突然起身,康津條件反射般跟隨他一同站起來。
眼睜睜地看他背上包,仿佛隨時準備離開,她局促退到一側(cè),唇微張仰頭望他。
他的一只腳剛跨出門檻外,被恰巧從廚房出來的陳蘭撞見。
她慌張跑過來攔住他,“恂??!這么晚了你上哪去???”不由分說地奪下他肩上的包。
“原來的屋子都落敗了,連下腳的地都沒有你還想去哪?就在這歇一晚!這么大的地方還能沒你住的空?”
關(guān)恂失笑,黑眸望她:“陳姨,我想去看看我媽?!?p> 話落陳蘭拖拽他的手一頓,慢慢松開手,“好好,去吧別看太晚,夜里不安全?!?p> 他點頭,接過包走出店門,旋即隱入暗夜中。
勁瘦背影融入晦暝黑團,陡然有幾分蕭索、疏冷。
那種孤獨落敗纏繞他的感覺再次襲入腦海,康津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總是不忍見他如此。
靜靜凝視幾秒,她抬腳跟出去,陳蘭哎一聲,轉(zhuǎn)瞬又嘀咕:“去吧跟著也好?!?p> 鄉(xiāng)下的夜晚濃稠似玄墨混沌化不開,一團團裹在眼前,稀落月影映在光滑的石板路面,折出幾分稀淺光亮。
前行的腳步紛紛踩踏在青石光面,留下一道道纖長靜細的影子,橫陳直豎斜影向遠處。
關(guān)恂闊步朝前走,包掛在肩上,好似身披一襲夜行衣,游闖于昏黑深夜中孤寂無畏。
她加快腳步小跑著跟上去,前后與他只相隔一節(jié)手臂的距離。
似乎感覺到身后有人,他放慢步伐,偏頭瞧去。
康津順勢踮腳往前邁一步,走到他右手邊。
“太晚了我陪你一起”她像是解釋給他聽。
但大約只有康津自己知道,她是解釋給自己聽。
關(guān)恂勒緊背包帶,無聲應她,腳下的步子有意緩邁,配合女孩的節(jié)奏。
越往前周圍越荒涼,走至石板路盡頭轉(zhuǎn)向西邊,途經(jīng)縱長的堤壩。
長壩子下是一條深闊溝壕,冬天只有淺淺一層的水,許多落葉浮在表面,月光籠罩靜影沉璧,方圓百米寂寥空曠,草木蕭條凋敝。
一陣陣凜冽寒風吹來冷不丁灌入衣袖,康津打了個寒顫,僅憑知覺不斷靠向身側(cè)的熱源,汲取些微暖意。
身側(cè)的人靠的越來越近,關(guān)恂垂眸,女孩正戚戚然瞄向黑漆漆的四方暗角。
腳下的落葉被踩得窸窣作響,在寂遠田野間尤為突兀,落入耳中格外瘆人。
“害怕嗎?”關(guān)恂攙住她的手臂。
她收回四處亂看的目光,眉目緊成一條線,輕緩地搖搖頭。
關(guān)恂無聲笑了笑,把她拉入右邊懷里,兩人的距離更近。
被他護著一半身子,有可依靠的著力點,康津提起的心稍松了松,只斂神繼續(xù)往前走。
沿途樹林土路,繞進田埂里,小山坡就在百米之外。
腳下的路卻越來越難走,康津的腿有些發(fā)軟,身形左右微微晃悠,關(guān)恂不得不攬上她的肩膀,圍住她走。
一瞬間被厚實的懷抱攏合,康津目不斜視,絲毫不敢動彈。
發(fā)軟的腿緩和許多,身體卻越來越僵,關(guān)恂能感覺到她的不適,微微松開扶擁她的力道,隔空懸浮的距離,兩人終于走到了兩座墳頭前。
關(guān)恂放下包拉開拉鏈,她舉起手機打燈,替他照亮眼前。
慢慢許多點心吃食被逐一鋪開放在顧云芳的墓碑前,康津匆匆掃幾眼,大多都是顧云芳生前愛吃的東西。
倏爾,他屈膝跪下,男人挺直的肩背緩緩滑低,額頭驀地碰撞大地,結(jié)結(jié)實實磕了下去。
連著磕滿五個頭,他才直起腰。
“媽,好久不見。”
忽而康津感覺喉嚨有些發(fā)癢,眼眶也莫名生熱。
“這幾年沒來看您,是兒子不孝?!?p> 喉嚨似乎被某種東西梗塞,好一會才能發(fā)出聲音,她咽下輕顫。
“顧阿姨,關(guān)恂哥一直不在國內(nèi),您別怪他”她忍不住替他解釋,希望顧云芳在地下能心安。
關(guān)恂身形一頓,沉穩(wěn)的聲線隱隱有些發(fā)澀:“這些年有耿老師陪著,您不會再孤零零了?!?p> 說著他挪動膝蓋,沖耿文萍的碑磕下三個頭:“耿老師,我媽精神不好托您照顧了。”
“媽,我一直沒回來,您沒有鬧脾氣吧?”
“今年冬天很冷,您從前最怕冷。”
“兒子不孝……沒能讓您等到過上好日子......”
康津終于隱忍不住,霍然跪下,緊挨他,顫抖的手握上他的手臂。
“關(guān)恂哥......”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她輕咳幾聲:“走吧?!?p> 快點離開,再也別回來,奎南鎮(zhèn)于你而言只有痛苦,快走吧。
關(guān)恂脊背挺直,僵著不動。
不忍見他這般,康津撇過頭,淚順著眼窩落下,深深吐出一口濁氣。
男人烏黑寸發(fā),目如朗星,望向兩座墳頭,鄭重磕下一個頭,拉起身旁的女孩。
背起包,他故作輕松,松垮垮地笑著:“怎么了?今天這么愛哭鼻子?”
康津避開他的視線,悶頭往前走。
他一把拽住她扯到懷里,低啞問:“不怕了?”
像是在夢境里,一切美好的恍若幻影,耳畔傳來他溫柔地低語,下巴墊在她的頭頂,姿態(tài)極盡親昵。
“啪”腳下踩斷一根樹枝,發(fā)出脆裂響聲。
轉(zhuǎn)瞬間幻夢泯滅,她恐慌地搖頭,撤出他的懷抱,思緒恢復清明。
從悲傷的情緒中逃脫出來,康津倏然淡笑,靜靜望向他的眸光,干凈透徹。
似透明玻璃瓶照映在陽光下,流轉(zhuǎn)光華,澄凈動人。
“我記得那時在德林一中關(guān)淼姑姑家,你說小時候顧阿姨對你的期許就是平安長大,娶妻生子過平淡的生活。”
關(guān)恂不解點頭:“是這么說。”
她笑起來,卻好似哭一般,笑容里摻雜濃重的凄然慘淡,他的心一瞬間被鉗制。
貝齒無意識咬住下唇,唇瓣發(fā)白,她握緊拳頭打定決心。
“好,關(guān)恂哥......”
“我祝你前程似錦,兒孫滿堂?!?p> “早日找到一心人,有一個完滿的家?!?p> 她眉眼彎起,真心實意祝愿。
“這是顧阿姨的夙愿,她在天有靈會保佑你們?!?p> 一番話好似告別留言,說的決絕毅然,關(guān)恂沒由來地有些慌神。
手不自覺握住她的肩膀:“津津?”
康津長舒一口氣,唇角揚起好看的弧度:“等你結(jié)婚我給你包個大紅包?!?p> 關(guān)恂手捏緊,慣常冷淡的面容布滿焦急:“你怎么了?”
她搖搖頭,語速輕快:“沒事呀!”掙開他的桎梏退一步,手放進衣兜歪頭示意他:“回去吧”然后低首走在前面。
單薄纖弱的背影行走于兩列杉樹之間,關(guān)恂死死盯緊,好似下一秒眨眼,人就會消失不見。
前方那個倔強稚嫩的女孩,她并不知曉自己在他心底留下多少分量,也不明白這世上所有的情并非是快刀斬亂麻,割袍斷義斬絕所有羈絆那般簡單質(zhì)樸的事。
其中有太多不可言喻的牽扯、糾纏,深深執(zhí)念,沉沉孽海困擾,已然成為一根煩惱絲長入皮肉之中,時時刻刻叨擾,不堪言盡。
關(guān)恂沉著臉追上去,守在她身后寸步不離,一直護送到陳蘭店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