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幽明湖。”藍(lán)衣姑娘說。
“幽明湖。這里有什么問題嗎？”仙淺問。
藍(lán)衣姑娘自稱名為蕓沚宛君，是居住在籠仙山碧云澤的一只靈。與仙淺一樣，也是莫名其妙被卷進(jìn)來的，不知該怎么自救，只好跟在其它小妖后面有樣學(xué)樣，希望能夠保全性命。
鑒于是宛君將她帶過來的，她以為宛君能知道些詳情，所以問道。
宛君說：“我，我不知道。這里發(fā)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只是我經(jīng)過這里的時候，正好有許多小妖怪驚恐萬狀地奔逃，并喊道：‘幽明湖爆炸啦！’我害怕，就也跟著一起逃了?！?p> 仙淺有些無奈，卻還柔和，她又問：“那在逃亡的過程中，你可曾聽見些什么？”
宛君歪著頭回想了一下，回答：“一路上，我聽他們吵吵嚷嚷的，三句不離這個幽明湖，似乎這里以前一直是冰凍住的，今天驟然解凍了，就很奇怪；也有說是結(jié)界被破了的。說里面可能關(guān)押了大妖，要是放出來了，可能會吞吃這里的大妖小妖和其它生靈?？蓱z我就是被這個嚇壞了，所幸遇見了仙女姐姐，這下我們就都有救了！”
還不待仙淺回答，幽明湖突然咕嚕咕嚕地往外冒泡，宛君嚇得一下子縮在仙淺后面，仙淺不覺握緊了手中的爍靈劍，劍刃寒光幽微。
只是過了沒一會兒，那咕嚕咕嚕的泡泡又消失了，湖面又恢復(fù)了她們剛來時的寂靜，她們在湖邊繼續(xù)守著，沒多久，泡泡又一串串地冒了出來，冒了大概兩三分鐘的樣子，又靜寂了，如此又反復(fù)了四五回。之后，這湖好像爆炸了一般，從湖心噴出一股強勁的水柱，水花四濺，灑了漫天純白珍珠。猛烈的沖力迫使她們在半空中翻滾了一下，最后步履趔趄地摔倒在湖邊的草地上。
水柱很快收了回去，湖波漸平，然后，湖面上出現(xiàn)了一位長發(fā)披拂的安靜女子，一身寂黯的墨黑紗裙飄飄揚揚，像長風(fēng)中夙世未央的一曲哀歌，那形銷骨立的僵直身影，莫名令人心疼。
水柱噴薄而出催生的浩大水霧尚彌漫在她周圍，以至于仙淺與宛君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聽她以清涼而落寞的嗓音幽幽吐出一句：“孤，這是醒了？”
水霧逐步散去，她的面目在仙淺她們眼中慢慢清晰了些，然而她始終低著頭，仙淺她們依舊瞧得不甚分明。
她踏著平靜如大理石的湖面向她們的方向緩步走來，每踏一步，腳下的湖面就由漆黑轉(zhuǎn)為清澈，至她踏上蕭瑟的湖岸，整片幽明湖似是揭了一層幕布般霎時波光瀲滟了起來，看起來，好像她就是那層蓋在湖面上的黑色幕布，現(xiàn)在她離開了，幽明湖便展現(xiàn)出了自己的“廬山真面目”。
“你們是誰？”黑衣女子踏上岸之后看著仙淺她們，問。
簡直無法形容那是怎樣的一道目光，從一雙驀然抬起的眼皮底下直直掃射出來，如星火般熾烈，帶著憎恨整個世界的決然，又如冰霜般冷冽，仿佛這道目光的主人所在的世界，一直以來只有玄冬，無有春花秋月。
仙淺與宛君不寒而栗，被濃重的殺氣威逼得連連倒退了好幾步。
仙淺不知道她的身份，在那個自稱為“孤”的黑衣女子抬頭的一瞬間，她恍然覺得她是胥清，但理智很快告訴她，這是不可能的，光是為了與上琰交戰(zhàn)而率領(lǐng)萬眾小妖，胥清就已經(jīng)應(yīng)接不暇了，哪還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
撇開這些不說，這人的氣質(zhì)與另半璧妖城中紅衣的胥清也是大相徑庭。
那位胥清妖嫵狡黠，什么事都運籌帷幄的樣子，看誰都喜歡乜斜著眼睛；而這黑衣女子氣質(zhì)清冷，戾氣厚重，看起來，她似乎不愿將任何人放在眼里，而等到她真的定睛看向某人的時候，似乎是在判定那人的死期，令人望而生畏。
仙淺不怵紅衣的胥清——她看起來只是妖艷而已，卻怵眼前這個黑衣的女子——她有那樣殺伐果斷的氣場。所以直到黑衣女子召喚出長鞭并射出“一起死”這三個冰錐般的字句時，她仍在考慮有什么法子可以不與對方正面交鋒。
“等等！我們與你無冤無仇，僅僅只是初次見面，你為什么要我們死？”仙淺一面做好了接招的準(zhǔn)備，一面張口質(zhì)詢，而宛君早在黑衣女子召喚出長鞭的時候就落荒而逃，躲到數(shù)里開外一叢繁密的棕櫚葉中瑟瑟發(fā)抖，不敢吱聲了。
那酷似胥清的女子卻不答話，怒睜雙目，很快甩出那一尾黑澤的尖尾長鞭，長鞭在空中甩出無數(shù)道灰色的花樣幻影，最后直直掃向白衣的仙淺，仙淺聽見空氣中的尖嘯聲如同刺刀從自己的頭頂斜劈下來，她下意識抽身閃躲，毫不含糊，立刻端著爍靈抵擋攻擊。
之前仙淺在錦瑟洞房中與紅衣胥清對決時，胥清使用的武器也是鞭子，不過無論用鞭的力道還是攻擊的招式，眼前這位女子都比胥清略勝一籌，那時她勉強能同胥清打個平手，加上錦瑟才最終占了上風(fēng)，而應(yīng)對眼前這個步步緊逼的大妖，懸，很懸……
饒是如此，仙淺也肯勇往直前。來自極寒雪域的生靈，從來知道樂觀是開啟希望的鑰匙。環(huán)境可以鍛造生靈的性格品質(zhì)，從雪域走出來的各種生靈，因為在極端苦寒的境地里磨礪太久，潛移默化地，他們對生命中的苦寒時刻也往往懷揣著積極的態(tài)度——他們逐漸明白，任何時候，與其怨天尤人，不如腳踏實地尋求生機。
況且，堅持下去，也許后面就會出現(xiàn)轉(zhuǎn)機。
“可惡！”猛地只聽黑衣女子怨罵一聲，因為她臉上不知從何時起開始外泛一塊塊黑色鱗斑，走近了，才會看清，那種鱗斑其實更像一小塊一小塊不規(guī)則的蛇皮，隨機地在她身上各個地方浮泛出來，這似乎讓她十分焦慮不安。
仙兒趁機致勝于她，這番勝利一方面源于她進(jìn)退得宜的戰(zhàn)略與堅忍不拔的韌勁，另一方面則源于后來的交手過程中，對手狀態(tài)的極度反常，后面黑衣女子的招式章法紊亂，情緒又跌宕不定，仿佛蛇皮意外的蛻顯提醒了她自己現(xiàn)在只是一個大夢初醒之人，不僅使不出任何法術(shù)，而且……
而且不知為何，她的身體開始遭受著極大的痛苦。
仙淺的爍靈劍現(xiàn)在就架在黑衣女子的脖子上，黑衣女子咬牙切齒，對自己的落敗感到非常不甘心。
“呵！孤沉睡多年，不想才睜開眼睛就落得這副下場，只嘆時運不濟(jì)罷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這女子即使落于下風(fēng)，仍孤傲如斯，令仙淺不免有些敬佩。
想了想，她收回爍靈，從懷里掏出一只淡粉色的錦囊，里面裝的是她從雪域帶出來的可愛丹，這種朱砂紅的丹藥有滋補的效用，她估計對方突然出現(xiàn)這樣反常的現(xiàn)象，是因為靈氣短缺的緣故。
“我們素昧平生，何必兵戈相見？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也希望你能友善待我。喏，這粒藥丸應(yīng)當(dāng)能緩解你現(xiàn)在的癥候，吃了它你應(yīng)該會好受些?！毕蓽\誠懇地說。
黑衣女子防備地看了仙淺和她掌心的紅色藥丸一眼，遲遲不肯接受。仙淺無奈，只好說：“剛剛我的劍就在你的脖子上，我若有敵意于你，就不會等到現(xiàn)在了?！?p> 黑衣女子發(fā)覺身上越發(fā)痛苦，想了想，便接下那枚可愛丹，閉眼吞了。
遠(yuǎn)遠(yuǎn)躲在草樹叢中的蕓沚宛君見這邊平息了動靜，探頭探腦地又打算活動起來了。她一步一挪地終于又挪回來了。
“啊！她！”宛君驚恐地指著黑衣女子身上可怖的黑色鱗斑，失聲尖叫，黑衣女子狠狠瞪了她一眼。
仙淺將食指豎在唇上，示意她噤聲，宛君，確實識趣地捂住了嘴鼻。不過剩下一雙浸潤在混合了好奇、猜忌、嫌惡、嘲諷、幸災(zāi)樂禍等諸多染液的情緒染缸中的眼睛滴溜溜地圍著黑衣女子上下打轉(zhuǎn)。
黑衣女子氣惱，瞪她瞪得更兇了。
在此過程中，黑衣女子身上的鱗斑果然如仙兒所料慢慢消褪了，黑衣女子自己也感到體內(nèi)氣息流轉(zhuǎn)漸趨平穩(wěn)，比先時舒暢許多，這才明了仙兒的善意，望向她的眼神才總算軟和下來。
“好了，現(xiàn)在你能告訴我們你是誰了嗎？”仙淺問。
“孤是誰？哈哈哈哈哈，”她忽然瘋狂地大笑了起來，聲音卻隱隱藏匿著慘傷，“孤名胥清，是一個早已死去多年的妖族?！?p> 人間的畫本子里至今還流傳著那出群妖戲神的好戲。
大概，大概是十余萬年前的舊事了，太過古老，太過蒼白，到底該從哪里講起呢？胥清她只能以手掩面，掩住糾結(jié)的面孔上惘痛的神情。
那是她的春天，那是她這不長不短的一生中唯一攬入懷中的春天。
她是在東海岸邊遇見那個人的，年少時她總喜歡在那邊游玩，她不喜歡入海，卻偏愛觀海，那時候，每到黃昏光影迷離的時候，映襯著西天薄薄的霞光，碧藍(lán)的海面上泛濫著閃閃的波光，波光上總會漂流一葉悠悠的小舟，小舟上又坐著一位風(fēng)度翩翩的仙人。那情景與她之前在山下人家廳堂里看見的懸掛起來的畫幅美得如出一轍。
仙人時常在海上云游，有時還會臨風(fēng)浩歌，她總在海邊嬉戲，每逢仙人開喉便凝神靜聽，如此兩相為伴久矣，慢慢地，就像物化于風(fēng)，相近相識得何其自然。
仙人喜她靈巧，玩笑說：“不如你我就此結(jié)為知交好友，以后一同游山玩水，快意江湖，如何？”
他是開玩笑的，她卻當(dāng)真了，一雙星星眼亮了，開始對那種泛舟江湖的瀟灑人生燃起了向往。她那認(rèn)真的模樣反而讓他提升了興致，這興致促使他在她欣然答應(yīng)之后也開始認(rèn)真地思索這個看似荒唐的提議了。
他朋友挺多，神界妖界鬼界魔界哪界都有，多一個不嫌多，唯一尷尬的是，他不知該怎么將一個貌美如花的柔弱小姑娘納入自己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江湖朋友行列。
但姑娘說：“若能時常相伴，便是友誼了?！?p> 于是從此之后，東海扁舟上便多了一個人影，舟上，兩個朋友時時把酒言歡，再后來，他們的行蹤由一片東海擴(kuò)展到整個東域，相處下來，仙人才了解到，這個看起來嬌滴滴的小姑娘原來也是豪放不羈的爽快人，行事仗義，不拘小節(jié)，頗合他胃口。
他是對情情愛愛方面缺根筋的人，以為就著江山霞月，水霧蘆花的談天說地?zé)o論是同誰共有都不過如此，可有一天，朦朧的月色下，微醺的姑娘卻一把摟過他的脖頸，癡迷地朝他耳廓哈了一口氣，說她喜歡他，不能自已，然后放肆地抱住了他。
他當(dāng)時是懵的，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樣離經(jīng)叛道的事。他甚至不知道該怎么推開她，好像木頭一般任由她這樣占了自己的便宜。
后來回想當(dāng)時，他不確定自己對那一次桃花入懷是否感到愉悅，但他能確認(rèn)自己并不反感她的親近，這就為他后來帶她回東域神宮埋下了伏筆。
胥清……多么平淡的兩個字啊，現(xiàn)在哪怕念上一百遍也不會再有一絲心漣的牽動。可是，可是為什么，最近幾天，她在夢中出現(xiàn)得越來越頻繁呢？
真煩！
錦瑟圈起嘴吹了幾聲口哨，借此疏散心中愁悶。那天，他親眼看見戰(zhàn)皇制服蛇妖女君，碎了半個虛空結(jié)界，女君最終的下場他沒看，因為他知道以上琰惡妖的程度，她已無生機。
只是，自那一場戰(zhàn)爭之后，上琰一直沒有采取進(jìn)一步的行動，錦瑟和仙淺仍一直困在另半個虛空結(jié)界里。天一日比一日更暗，像堆了越來越厚的稻草灰，壓抑著人心。或者說，這空間根本就像一顆隱抑了千言萬語而一直沒有機會傾吐的哀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