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年底,林夜又相了一次親。那次相親,是他表妗子——王秀英的表嫂——給他介紹的。他表妗子通知他去女方家里的時候,王秀英和林新紅剛好都去上班了,沒有長輩陪著不好看,又需要有人幫他壯膽,他爺爺湊巧在家,他表妗子就讓他爺爺跟著去了。
到女方家里跟對方見了面,林夜和女孩聊的并不好,他還是像上次相親那樣,從頭到尾都沒有主動說話,那個女孩也只是隨意問了他幾個簡單的問題。反倒是他爺爺和女孩的父親十分投緣,兩個年齡相仿的老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離開女方家里之后,林夜的表妗子當(dāng)即問他感覺中不中,他還沒開口,他爺爺就先表態(tài)說:“我看中。人家家庭條件待這兒擱著呢,人也長得又高又胖的,有啥相不中的?”他表妗子笑著附和說:“我看也挺合適的?!比缓笥謫査f:“你覺得呢?”林夜覺得不怎么樣,別的不說,至少看到那個女孩,他沒有一丁點兒喜歡的感覺??墒撬麪敔敽退礞∽拥膽B(tài)度讓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再加上不想直接跟他們唱反調(diào),就勉強點頭說:“中?!彼礞∽有α苏f:“那就這么給人家回話了?”他爺爺笑著說:“就這么說吧?!苯Y(jié)果,他們就這么愉快的決定了。而林夜這個當(dāng)事人,稀里糊涂的根本不清楚那么給女方回話究竟意味著什么。
王秀英下班后,她表嫂過去告訴她說女方那邊沒意見,林夜的爺爺也沒意見,已經(jīng)都說好了。王秀英聽完勃然大怒,意憤難平地說:“小時候他不管閑事,長大了他過來管閑事來了,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們商量,他憑什么當(dāng)這個家!”她表嫂表情尷尬地笑著說:“你看看,我不是覺得他既然跟去了,就能當(dāng)家嗎?再說了,我問林夜,林夜也說中啊?!蓖跣阌⑥D(zhuǎn)而沖林夜發(fā)火說:“我剛才問你,你不是說不中嗎?你怎么跟她說中啊!”林夜總算是聽明白了,敢情當(dāng)時是在問他同不同意跟那個女孩定親,這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樣,他還以為怎么著也要再見上幾面、彼此有了一定的了解才會考慮這個問題呢,于是就委屈地辯解道:“我哪知道是這樣?。俊彼麖囊婚_始就認為相親不靠譜,覺得兩個陌生人見上幾面就確定戀愛關(guān)系實在太過草率,可還是沒想到居然能草率到這種程度。他表妗子勸王秀英說:“要不這樣吧:等哪天有時間了,你跟著過去看看再說?”王秀英臉色陰沉的沒有接話,算是默許了這個提議:畢竟事已至此,也沒有更好的做法了。
第二天上午,胡紀(jì)偉給林夜打了個電話說他考完試了,讓林夜下午去縣城找他。林夜去找胡紀(jì)偉之前,他表妗子到他家里讓他去跟那個女孩再見一面,說讓他倆人再說說話,人家那邊對他挺滿意的,就是感覺他話太少了。林新紅和王秀英還是不在家,反而有幾個鄰居跑過去湊熱鬧,那些人一個個的都看熱鬧不嫌事兒大,七嘴八舌的紛紛給林夜出主意,教他過去之后該說什么。林夜聽煩了,脾氣就上來了,冷冰冰地說:“今天去不了,我同學(xué)打電話讓我去找他,我該走了?!彼礞∽釉尞惖乜粗f:“你看你這孩子,是見你同學(xué)要緊,還是相親要緊?”林夜十分肯定地回答道:“見我同學(xué)要緊!”撂下這句話就不管不顧地走了,把一群人都晾在了他家里。
林夜在胡紀(jì)偉的爺爺辦的畫班見到胡紀(jì)偉,倆人也沒說去哪兒,就那么漫無目的地在西關(guān)隨處瞎逛,走到哪兒算哪兒,一直晃悠到飯點兒,才找了家小飯館吃飯。林夜把相親的事兒跟胡紀(jì)偉說了,胡紀(jì)偉很認真地看著他說:“你看看這事兒辦的!不來見我有什么大不了的,叫你去相親你咋不去呢?”林夜悶悶地說:“不想去。”不曾想,胡紀(jì)偉上一秒還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下一秒就恢復(fù)了本來面目,猥瑣地笑著說:“那女的長得咋樣兒?”林夜無奈地說:“不咋樣兒?!逼鋵?,跟第一次相親一樣,他壓根兒就沒記住對方長什么樣子。
晚上七點多的時候,林夜用公用電話往家里打了個電話,跟王秀英說不用去見女方了,這次相親就這么算了。他本以為王秀英會發(fā)火,可王秀英卻只是平靜地說知道了,問了他不回家住在哪兒、還有沒有別的事兒就掛了電話。通話結(jié)束后,他在如釋重負的同時,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自己長大了——從小到大,他幾乎不需要操心任何事情,生活的方方面面,該管的不該管的,王秀英都會幫他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說好聽點兒,是王秀英把他照顧的很好,說難聽點兒,就是王秀英把他養(yǎng)成了一個既沒主見又懶得動腦子的廢物——這一次任性,讓他有種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做主的感覺。然而他并沒有意識到,他所謂的自己做主,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王秀英的默許和縱容,他并沒有脫離父母的保護,離實現(xiàn)獨立自主更是還有很遠的路要走,那種自己在做主的感覺,其實僅僅只是他的一種錯覺。
王秀英問林夜住哪里,林夜說胡紀(jì)偉有住的地方。事實卻是,他和胡紀(jì)偉去網(wǎng)吧待了一夜。胡紀(jì)偉聽歌、打游戲,找人聊天,一夜都沒閑著。他不知道干什么,就隨便看了一些電影,看困了還睡了一兩個小時。
***
真正參與進去,林夜才知道過年的時候相親究竟多么熱鬧:如果說春節(jié)期間的相親是一頓豐盛的大餐,那么年前的那兩次相親與之相比,簡直連開胃小菜都算不上。
那年的春節(jié),極有可能是林夜這輩子最忙的一個春節(jié)。從初二到初五,他每天不是在相親,就是在趕去相親的路上,常常一場相親還沒有結(jié)束,下一場甚至下兩場就已經(jīng)安排好了,想停下來喘口氣兒都做不到:初二見了三個女孩子,初三見了五個,初四見了四個,初五的中午他喝多了酒吐得一塌糊涂,下午假裝睡了個天昏地暗哪兒也沒去,上午還是沒能躲掉的去見了兩個。在如此高強度的鍛煉下,他很快擺脫了有嘴沒舌的狀態(tài),盡管依舊做不到如魚得水游刃有余,但是越往后來,他越是淡定從容應(yīng)對自如。
初三的上午,林夜見了兩個女孩子,見第二個跑的比較遠,蹬了近一個小時的自行車才到女方家里,回去的路上,他的心態(tài)都累崩了。然后在快到村口的時候,王秀英接到一個電話,林新紅等她接完電話說:“誰呀?”王秀英習(xí)慣性地看著手機屏幕說:“咱二嫂?!绷中录t笑著猜測說:“打電話干啥?給林夜說媒么?”王秀英收起手機,點頭說:“嗯。咱二嫂說倩倩今年也正在說媒,叫林夜下午去見見?!绷忠诡D時精神一振,難以置信地忍不住問道:“許霞的閨女?”許霞是他小學(xué)一年級的語文老師,她的大女兒夏倩倩是他的小學(xué)同學(xué)。等到王秀英點頭確認之后,林夜突然間也是第一次對接下來的相親產(chǎn)生了期待,原因很簡單,他以前對夏倩倩很有好感——在進入三(4)之前,他最喜歡的是劉冰雪,第二喜歡的就是夏倩倩。
得知自己即將跟一個喜歡過的女孩子相親,林夜當(dāng)即就沒有心思再去見別人了??墒侵形缢∽佑执蛄藗€電話說夏倩倩去走親戚了,讓他們晚點兒過去,王秀英安排他下午先去別處,他也只能跟著去,結(jié)果見了一個還沒完,回到家里很快又有媒人找上門來,他只能又去見了一個。等到再次回到家里,眼看天色已經(jīng)不早了,他二妗子卻一直沒再打電話過來,他的心也就懸了起來,擔(dān)心他和夏倩倩的相親還沒開始就先出了什么意外。直到傍晚時分,接到了他二妗子打來的電話,說夏倩倩已經(jīng)到家了,讓他們馬上過去,他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林夜的二妗子找了一個她喊嬸子的鄰居當(dāng)?shù)拿饺?,林夜跟著父母趕過去之后,是媒人帶著他們?nèi)サ脑S霞家。大人們都認識,見了面自然是一番熱絡(luò)的寒暄,都感慨時間過得真快,才一轉(zhuǎn)眼兩個小孩兒就都長這么大了。
林夜見到夏倩倩,發(fā)現(xiàn)她一點兒都沒變,還是當(dāng)初他喜歡的模樣。雖然他對夏倩倩的喜歡,遠不及對林蘋的心動來得那么強烈,但是那種喜歡,卻是他見到其他相親對象時從未有過的。夏倩倩見到林夜,笑著說:“林夜,你還記得我嗎?”林夜覺得這話有些熟悉,忍不住笑了說:“怎么會不記得呢?小學(xué)同班了好幾年呢,而且初中也經(jīng)常在學(xué)校里看到你。”之后,倆人就是彼此詢問對方這幾年在干什么、過了年打算去哪里之類的閑聊,聊的時間不算長,不過卻很愉快。
離開夏倩倩家里之后,林夜和他父母去了他二舅家里。他二妗子當(dāng)著幾個親戚的面問他說:“咋樣?。俊绷忠褂行┖﹄齾s毫不猶豫地點頭說:“中!”那是他第一次在相親后十分干脆地給出肯定的回答,倒不是之前見到的幾個女孩子不好,相反的,他在那兩天見到的女孩子長相都不差,也有人讓媒人捎話問他的想法,可他卻始終沒敢點頭,不是看不上人家,著實是年前那次相親的教訓(xùn)太過深刻,把他嚇破了膽。他二妗子笑著說:“我看也中,倩倩有那么高,長得也好看,有啥相不中的?”林夜的表姐王靈杰笑著說:“林夜長得也不賴啊,林夜哪兒個長得賴了?”她母親沒好氣地看著她說:“你看看!我說倩倩長得好看,我說林夜長得賴了嗎?”媒人也笑著說:“那這個媒說的順當(dāng),我看倩倩也挺高興的?!闭f話間,林夜的姥姥從屋里出來說:“誰說媒???”王靈杰很大聲的跟她說:“林夜!”她奶奶看著她說:“林夜跟誰???”王秀英無奈地嘆氣說:“耳朵聾,還好打聽事兒!”王靈杰還是很大聲的說:“倩倩!”她奶奶點頭說:“那中。見了么?”王靈杰湊到她跟前說:“見了!林夜說中!”她奶奶笑了說:“小時候他倆還放一個小車子(嬰兒車)里邊,(用手比劃著)就這么大一點兒?!蓖跣阌]好氣地說:“那都啥時候的事兒了!”不管是什么時候的事情,林夜還真挺想知道的,可惜那么小時候的事情他完全不記得。
當(dāng)天晚上,林夜給范雨佳打了個電話,除了祝她生日快樂,還跟她說他下午相親見到了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感覺挺不錯的。范雨佳說那就好,問他過了年打算去哪兒,什么時候走。林夜說跟他表叔去廣東,什么時候走還不確定。
在見到夏倩倩之前,林夜就不想去見其他人了,等到見到她之后,他就更不想再見其他人了。
初四早上,王秀英跟林夜說上午要去哪里哪里相親,林夜直接表態(tài)說不想去。王秀英當(dāng)即暴怒說:“你這事兒還沒定下來呢!你不想見了,人家那邊兒還見著呢,萬一人家見到了比你更合適的,你怎么辦?”林夜完全沒想過他怎么辦,他也真心不覺得相親是多么緊急的事情,畢竟他才剛滿二十周歲,他覺得他有時間等。王秀英當(dāng)然也有她著急的理由,按當(dāng)?shù)氐膫鹘y(tǒng)來說,林夜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有些人二十二歲的時候孩子都會打醬油了,由不得她不為林夜感到著急。這就是他們之間最大的分歧。
那天上午,林夜又見了兩個女孩子,王秀英和林新紅問他怎么樣,他直接回答說不行。在見到夏倩倩之前,他還會稍稍過腦子想想,見到她之后,他覺得實在沒什么好想的了。他的想法都寫在臉上,他父母當(dāng)然能看得出來?;氐郊依?,林新紅對王秀英說:“給咱二嫂打電話叫咱嬸子去問問?!蓖跣阌阑鸬卣f:“問有用嗎!”林新紅無奈地說:“沒用也得問啊,你看看他這樣子!”王秀英看著林夜那副要死不死的樣子,窩火而又無奈地跟他商量說:“問是問,下午要是有人來說媒,你還是得去!”林夜點頭表示同意:去就去吧,你喜歡就好。下午,他又見了兩個女孩子。如同上午那般,王秀英問他的想法,他還是直接說不行。王秀英的臉色也變得越發(fā)陰沉。其實,林夜的心情也并不比她好,因為整個下午都沒有收到他二妗子傳來的消息——有很多時候,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可是在相親中,讓媒人去問卻沒有傳來消息,通常都意味著對方給的是壞消息。
初五上午,勞而無功的相親還在繼續(xù),當(dāng)然,林夜也不想勞而有功。中午的時候,他二舅的兒子王可去了他家。進到屋里點上了煙坐下,王秀英問王可說:“倩倩的媒說好了嗎?”王可想了想說:“還沒有吧,好像還在見。她跟你們咋說的?”王秀英笑了說:“打電話叫超峰他媽去問問就沒信兒了,你媽沒往這邊打電話?!蓖蹩晌丝跓熣f:“那沒信兒了能不是沒相中?她見她的,咱該見也接著見嘛?!蓖跣阌⒈砬椴簧频乜戳丝戳忠拐f:“他還不想見了呢。”王可看著林夜笑了說:“那咋不想見了呢?”林夜頓時有些來氣,卻只是吸著煙避開了他的目光沒吱聲:你還好意思問我,我現(xiàn)在是什么德性,你去年就是什么德性!前一年的正月初五,王可也去了林夜家里,他媽打電話讓王秀英叫他少喝點兒酒,說他下午還要去相親,他說該咋喝咋喝,王秀英說喝多了咋去相親,他說去不去都中,硬是拉著林夜和林彥兄弟兩個喝了兩斤半左右的白酒,要不是王秀英攔著,他還會再喝下去,結(jié)果他也不比林夜和林彥喝的多,林夜和林彥屁事兒沒有,他卻吐的一塌糊涂,睡了大半個下午,直到天快黑了才回去。林新紅說:“就是啊,她見她的,咱也接著見啊。她相中咱,咱也相中她;她相不中咱,咱堅決相不中她!我就不信見了這么多就沒有一個比她好的?!绷忠闺y得吐露心聲說:“見了這么多,其他的我都沒看上,就看上她了!”林新紅看著他說:“問題是她沒看上你,你看上她了也沒用啊?!绷忠箍酀匦χ鴩@了口氣沒再說什么:我知道啊,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次了,可是再經(jīng)歷一次,還是做不到心平氣和的坦然接受。所以,吃飯的時候,他毫不意外地喝多了,頭腦很清醒卻吐的一塌糊涂。吐完之后,他回到屋里剛躺下,就又有人上門說要給他說媒。王秀英說下午去不了、他喝多了,把來人一送走,她就跟林新紅說咋辦吧、愁人不愁人。林夜聽著外面的動靜也很無奈,可心里卻沒有半點兒的愧疚,他只是想找一個喜歡的人陪自己過下半輩子,他覺得自己沒錯,至于王秀英怎么想,他管不了也不想管:總不能拿自己下半輩子的幸福去遷就她吧?
初六上午,林夜只見了一個女孩子。那個女孩剛從一高畢業(yè),得知他也剛畢業(yè),就問他是哪個高中的。林夜說:“我是北院的?!蹦莻€女孩笑著說:“我經(jīng)常去北院玩,怎么沒見過你?”林夜也笑了說:“我也經(jīng)常去一高,我也沒見過你呀。”當(dāng)時還有幾個男孩子在場,可能是那個女孩的堂表兄弟,也可能是她鄰居家的同齡人,他們問林夜抽不抽煙,林夜說:“抽啊,就是抽的比較少?!彼俺闊煷_實不多,只是偶爾抽一根,甚至很少買煙,不過那幾天其實抽的挺兇的。他們拿煙給林夜,林夜推辭說:“不抽了,在辦正事兒呢?!睅讉€男孩子跟他說不用怕影響形象,沒事兒的。林夜只好接了煙,不過任由他們怎么勸說,到最后也還是沒點上。
那個女孩跟林夜的表妗子同村,從她家里出去,林夜他們在村子里剛好碰見他表妗子。王秀英向她表嫂打聽那個女孩的情況,她表嫂說中,比年前見的那個好。林夜一直覺得他表妗子做事有點兒不靠譜,卻不能不承認她當(dāng)時說的那幾句話還是很靠譜的?;丶业穆飞?,王秀英問林夜覺得那個女孩怎么樣。林夜覺得還好,至少在相親見到的那些女孩子當(dāng)中,他感覺跟那個女孩是最聊得來的,不過他并沒有輕易給出結(jié)論,只是保守地回答說:“我感覺怎么樣沒用,先看人家怎么說吧?!蓖跣阌⒄f:“你妗子說人家家里有錢。她是想讓你攀高門頭,我跟你爸是咋想的吧,找個跟咱家庭條件差不多的就行了,人家家庭條件太好,怕娶回來你會受氣。”林夜不以為然的笑了笑沒有說話:我受氣?不存在的;我看上去像個面團,誰都可以拿捏,實際上卻外圓內(nèi)方,有很多清晰的底線,如果形勢比人強,我的底線也可以放低一些,可是等到我受夠了,碰我底線的人就會知道我究竟有多方,不僅方,而且方得全身上下都是刺。
回到家里,整個上午就再沒有媒人找上門來。王秀英一邊憂心忡忡,擔(dān)心接下來就沒人給林夜說媒了,一邊又想要借題發(fā)揮,問林夜說:“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是什么想法?”林夜無奈地說:“我沒什么想法?!蓖跣阌┰甑卣f出了可能在心里窩了很久的猜測:“一問你就這樣!別人去相親都高興得跟什么似的,你可倒好,從一開始你就不想去。你是不是跟那個姓范的小妮兒都說好了?你們要是真的說的有話,咱就不見了,找人到她家說(媒)去,給你們定下來?!苯拥椒队昙汛騺淼哪莻€電話之后,她旁敲側(cè)擊的向林夜打聽過范雨佳,僅憑林夜含糊其辭的只言片語就推測出了范雨佳是哪個村的,甚至猜出了范雨佳是誰的女兒——猜的對不對沒人知道,不過她那一代人大多對周邊的村子很了解,詳細到每個村子里有多少人家、誰家跟誰家有什么親戚、哪家人姓什么叫什么有幾個孩子都清清楚楚,以此來看,她猜的極有可能是對的。林夜聽了她的話不禁有些心動,可是一想到范雨佳還在上學(xué),當(dāng)即就斷了念想,無奈地說:“沒有?!蓖跣阌阑鸬卣f:“沒有你咋不想見呢?”林夜底氣十足的反駁說:“我也沒說不想見啊?!蓖跣阌㈩D時啞火了——就算他想見,好像也沒人來說了——便十分憂愁地說:“今年要是定不下來咋辦?”林夜笑了說:“定不下來就定不下來,能咋辦?”王秀英嘆氣說:“那還真是,定不下來誰也沒辦法?!?p> 下午,還是沒人上門來說媒,只有上午見到的那個女孩找媒人傳話說她初九要跟家里人去上海,走之前想跟林夜再見一面。王秀英說她初九走,今年肯定是定不下來了,再見一面也沒用,就跟媒人說不見了。林夜雖然對那個女孩有些好感,但是她畢竟不是林蘋,也不是范雨佳,就默認了他母親的安排,什么也沒說。
難得清閑了一個下午,林夜就給范雨佳寫了封信,把他那幾天的慘痛經(jīng)歷告訴了她,連他母親病急亂投醫(yī)的說要找人去范雨佳家里提親都沒漏下,最后跟范雨佳說,他可能再過幾天就要出去打工了,等到勞動節(jié)的時候,他會給她打個電話,讓她代他向林蘋問好。
初七突然就沒有媒人再上門了,王秀英和林新紅都擔(dān)心透了,林夜卻是驟然放松了下來:熬了這么久總算熬到頭了,至于以后怎么辦,以后再說。寫給范雨佳的信還沒有寄出去,他閑著沒事可做,又覺得不能太偏心,就忍不住的又寫了封信給林蘋。他在信上先是說他這幾天挺煩的,相親見了不少女孩子,他只看上一個人家還沒看上他,還是這么倒霉;然后說了他以前發(fā)現(xiàn)的那個小秘密,就是林蘋的名字和老婆的漢語拼音首字母都是LP,提醒她如果以后有人稱呼她為LP,要想清楚了再應(yīng),別一不小心就成了別人的老婆;接著又說回了他自己,說了他對愛情的渴望,說他不會屈從周圍的壓力,就算淪為別人眼中的異類,也絕不接受沒有愛情的婚姻;最后說他對異性朋友的感情,往往徘徊在愛情和友情之間,對林蘋是如此,對范雨佳也是一樣,很坦誠地告訴林蘋,他其實有想過追范雨佳,可是他不敢再賭了,怕再給友情蒙上陰影,更怕會影響范雨佳的前學(xué)業(yè);結(jié)尾處,他讓林蘋替他保密,說以后有機會會再跟她聯(lián)系。寫好信之后,他還是如同往常一樣,沒有圖省事兒把兩封信放一起寄過去,而是裝進兩個信封,分別寄給了范雨佳和林蘋。
***
初八早上還是沒有媒人上門,王秀英和林新紅似乎是認命了,吃過早飯就帶著林夜去了地里給小麥打農(nóng)藥。
將近十一點的時候,鄰村的孫連喜騎著摩托車找到了地里,問林夜的媒說好了沒有。林夜說還沒有。孫連喜就讓他們馬上跟他去見一個。王秀英看了看時間說下午再去呢,都快該吃飯了。孫連喜說小郭莊山虎的閨女,幾分鐘就到地方了還等什么下午,中午要是不想回來,留在那里吃飯都行(他老婆是小郭莊的)。王秀英說那也得先回家去換身衣服啊。孫連喜讓他們趕緊回去換,他先去小郭莊等著。
回家換了衣服,林夜他們剛出村口就碰見了他鄰居家一個在郭莊小學(xué)當(dāng)老師的奶奶。鄰居家的奶奶問他們快中午了干什么去。王秀英說去相親,小郭莊山虎的女兒,問她認不認識。鄰居家的奶奶說好像是叫海菊吧,小時候長得挺好的一個女孩兒,不過好多年沒見過了,讓他們過去看看。
也許是鄰居家的那個奶奶說的“長得挺好”拉高了林夜的期望值,他見到海菊的時候是有些失望的:微胖,個子不高,打扮不像少女,倒像是少婦,長相也不是他喜歡的類型。所以,敷衍著聊了幾句,他們就不再往下說了,海菊起身離開,他也立刻就走,海菊怎么想的他不知道,反正他對海菊沒有任何想法。
回家的路上,林新紅接了個電話。王秀英問他是誰打的。林新紅說是他舅要給林夜說媒,問林夜去不去。林夜算是豁出去了,毫不猶豫地點頭說去。林新紅就跟他舅說他們下午過去。
林夜的舅姥爺介紹的那個女孩,除了丑,林夜就再沒有留下任何印象。雖然說媒人給你介紹什么樣的對象,你在媒人眼中就是什么樣的人,但是林夜并沒有覺得不舒服:你給我介紹什么人是你的事兒,看不看得上是我的事兒,反正白跑一趟也累不死人??墒橇忠箾]生氣,林新紅卻氣得不輕,回家的路上忿忿不平地說:“也不看看啥樣的就給林夜說,別說林夜看不上,就算看上了我也不同意!”林夜聽后忍不住笑了:你不同意最好,你同意我也不會同意,如果逼我跟她定親,結(jié)婚之前我鐵定離家出走,至于讓我跟她結(jié)婚,不可能,死都不可能。
林夜本以為事情到了這一步,還有人來說媒,那就接著見,沒人過來,接下來也就消停了??墒腔氐郊依铮中录t和王秀英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又開始問他上午見到的那個怎么樣。林夜用不容商量的語氣說:“不行?!蓖跣阌⒉荒蜔┑卣f:“又是這樣!你不能只考慮你的想法,你也要考慮人家是怎么想的!”林夜頓時什么都不想說了:我都沒看上她,為什么要考慮她的想法?林新紅勸他說:“我們也想給你挑個好的,可人家也得看上咱們呀。我跟你媽是咋想的吧,找一個差不多的,你帶出去不給你丟人就行了。上午見的那個可以了,按我的眼光看,這幾天見了這么多,還沒有哪個比她長得好的。”林夜聽完絲毫不為所動:你就是把她夸出花兒來,我也是不喜歡。王秀英頓時氣急敗壞,看樣子有點兒想揍他。林新紅猶豫了一下說:“可是這樣啊,這還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呢。林彥的年齡也不小了,明年也該說媒了,你這邊兒定不下來,別人也不好給他說,你還會影響到他呢。”王秀英如夢初醒地附和說:“就是呀!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你今年不定下來,林彥咋辦?”知子莫若父,林夜自己怎么著都無所謂,卻最怕連累別人。所以,林新紅一提到林彥,林夜原本牢不可破的心理防線瞬間崩潰,他的內(nèi)心僅僅掙扎了幾秒鐘,什么都沒來得及多想就妥協(xié)了,絕望的點頭說:“那就定吧?!蓖跣阌⑺查g換了臉色,卻不放心的提醒他說:“真要是定下來你可不能反悔,別人丟的起那個錢,咱家可丟不起!”按照當(dāng)?shù)氐牧?xí)俗,定親時男方要給女方一筆禮金,如果女方反悔,會把禮金退還給男方,如果男方反悔,禮金是不退的。當(dāng)時的禮金一般是六千六和八千八,林夜高中三年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加一起也只花了不到一萬五千塊錢,定親的禮金對他家來說確實不是小數(shù)目。林夜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我連感情都不要了,你卻還在跟我談錢——不過已經(jīng)完全放棄了底線,再退一步也無所謂,為了能讓王秀英安心,他就認真地說:“我既然答應(yīng)了,就不會反悔了?!蓖跣阌⑦@才笑了說:“你倒是同意了,人家那邊兒還不知道怎么說呢?!绷忠谷滩蛔⌒α耍Φ醚蹨I都快出來了:嗯,這是我同意了,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有別的選擇嗎?那邊兒不同意?不同意才好!那就怪不到我頭上了吧?
人倒霉真的喝涼水都塞牙,想什么什么不成,怕什么偏偏來什么。林新紅讓孫連喜去問女方的意見,初九等了一整個白天都沒有消息,林夜還以為躲過了一劫,卻沒想到晚上天都黑了,孫連喜還是不辱使命的把女方的答復(fù)帶了回來,說女方同意了,三言兩語就跟王秀英把林夜和海菊親事定了下來:初十讓他們?nèi)タh城買東西,十二壓貼(定親)。經(jīng)過一天的深思熟慮,林夜十分確定他并不喜歡海菊,對跟她定親也越想越不甘心,可是真的等到了這樣的結(jié)果,他性格中根深蒂固的隨遇而安卻在最不該起作用的時候起了作用:就這么著吧,順其自然。
林夜和海菊不熟,所以去縣城買東西兩邊兒都找了人跟著。林夜這邊兒找的是他嬸子劉琴,海菊那邊兒找的是她堂嫂。臨走之前,王秀英交給林夜五千塊錢,怕不夠花還讓劉琴帶了三千塊錢備用,結(jié)果她的擔(dān)心有些多余,海菊只買了一條白金項鏈、一個很小的紅寶石吊墜、還有一套衣服和一雙鞋子,總共也只花了兩三千塊錢?;厝ブ?,劉琴和過去看熱鬧的鄰居閑聊說,其實當(dāng)時海菊還想要別的東西,可是她堂嫂跟她說第一次出來就要太多東西不好,把她勸住了。
正月十二的壓貼定親,完全是王秀英和林新紅操持的,林夜從頭到尾都沒參與,既沒有露面,也沒去打聽,除了知道給海菊拿了八千八百塊錢禮金,別的一概不知。
也是在那天晚上,海菊給林夜打了個電話,說她想買個手機,好方便接下來跟林夜聯(lián)系。林夜聽后有些手足失措,好在王秀英就在旁邊,問他什么事。他說她想買個手機。王秀英表情嫌棄地說買吧,問問她得多少錢。林夜就跟海菊說好,問她買手機要多少錢。海菊說她想買個她姐買的那樣的,她姐買的一千四。林夜跟王秀英說得一千四。王秀英表情更加嫌棄地說給她買。林夜問海菊買手機什么時候去。海菊說就明天吧,讓林夜吃過早飯去村口的橋頭等她。
第二天上午,海菊是讓她堂姐跟著去的。林夜見到她們沒什么說的,就只是跟在旁邊聽她們閑聊。買手機的時候也是她們跟柜臺磨價格,林夜只是在旁邊等著付錢,最后她們把那部屏幕很小的彩屏諾基亞的價格從一千四講成了一千三百八。買了手機,海菊說還要買個手機卡,林夜有點兒畏畏縮縮地問買手機卡得多少錢——他不是怕花錢,而是王秀英只給他拿了一千五百塊錢,加上他攢的一點兒私房錢,他身上也只有不到兩百塊錢了,實在是心里沒底。海菊的堂姐表情嫌棄地說花不了幾個錢,幾十塊錢就夠了。林夜如釋重負地說那就買吧,然后就花六十塊錢給剛買的手機辦了個號。
下午回到家里,林新紅問林夜花了多少錢。林夜說:“還剩六十。”林新紅笑著說:“花的可真干凈??!準(zhǔn)備了一萬五千塊錢,一點兒都沒剩下!”林夜十分混蛋地嗆他說:“你不是錢憋的了么?”對于林新紅逼他跟海菊定親,他心里還是有氣的。林新紅猛然變了臉色說:“我就是錢憋的了!這個錢花出去了我高興!”林夜沒再說話:你高興就好,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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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想往事的時候,即使覺得當(dāng)時腦袋肯定被驢踢了,林夜也不覺得做出的決定有什么好后悔的。然而每次想起點頭同意跟海菊定親,他都十分后悔,甚至很多年以后,也依然能夠感受到當(dāng)初的自己有多么絕望。他曾不止一次的幻想,如果當(dāng)時自己能自私一點兒、想法能堅定一點兒,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現(xiàn)在的生活會不會不一樣?得出的答案是肯定會,可惜現(xiàn)實中沒有如果。有時候,一個錯誤的決定,真的要用一生的時間去承擔(dān)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