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4)班里,林夜不僅再次遇見了林蘋、認識了林飛霞和范雨佳,還遇到了一個有些特別的好老師,武小樣。
在進入三(4)班之前,林夜不是沒有遇到過他所認為的好老師,比如對他有些另眼相看、喜歡用提問來督促他學習的英語老師王老師,再比如能在黑板上畫出一手好地圖、讓他對地理產(chǎn)生濃厚興趣的地理老師林寶山,還有講課輕松活潑、很討學生喜歡的化學老師高錳酸鉀;可是像武小樣那樣,在教給學生知識的同時,又不時說一些讓他由衷認可的道理的老師,他還真是一個都沒有遇到過。
武小樣原先在私立學校任教。三(4)班的學生,是他進入公立中學教的第一批學生。他第一次在三(4)班的全體學生面前亮相,是在開學十多天后的一節(jié)數(shù)學課上——沒人在班里說過他為什么開學那么長時間才到新集一中報到,在那之前,三(4)班的語文課一直上的是大頭教的數(shù)學;應該正是由于之前的課被大頭給占了,那天上午的兩節(jié)數(shù)學課才會還債似的換成語文,讓他一個新來的語文老師在數(shù)學課上正式跟學生見面。
那天,武小樣是提前到的教室,把書放到講桌上,看了看留在班里的學生就去了外邊的走廊,等到上課鈴聲響起才踩著鈴聲大步走回班里說:“上課!”當時學生都有些懵,畢業(yè)班別的老師全把這一項給省略了,都是一進班就直接開始講課,可是他這么做了,身為班長的李翔只好配合的站起來說:“起立?!苯又渌麑W生三三兩兩的跟站起來說:“老師好?!蔽湫涌戳丝磳W生說:“大家請坐?!钡葘W生一個個坐下了,他再次說道:“上課!”李翔當即起身說:“起立!”其他學生大致整齊劃一的跟著站起來喊道:“老師好!”武小樣這才滿意的點頭說:“這樣才對嘛!大家請坐!”然后,他在黑板上寫了個“武”字,自我介紹說:“我姓武,是你們新來的語文老師。我這人平時很好說話,但是如果有誰敢在背后給我一刀……”說到這里,他在“武”字上面加了一撇,換上奸詐的表情盯著學生嘿嘿笑道:“小樣兒,你別怪我臉黑!”學生頓時一陣哄笑。范雨佳笑著對徐燕說:“這小樣兒還挺幽默呢!”武小樣可能怎么也不會想到,他只是那么隨口一說,就讓自己多了個綽號,在范雨佳的推波助瀾下,“小樣兒”很快就成了三(4)班學生對他的稱呼。等到笑聲平息后,武小樣看著學生說:“有誰能跟我說說,你們以前的語文老師是怎么講課的嗎?”沒人接話,場面一時有些尷尬。他活躍氣氛說:“怎么都不說話?怕什么嘛,我又不是老虎,還能吃了你們不成?”學生再次一陣哄笑。等到笑聲再次平息,范雨佳在武小樣期待的目光中開口說:“就是老師講,我們聽?!蔽湫诱J真地看了看她,笑著點頭說:“哦,我明白了。就是老師像演員一樣在上面講,你們像觀眾一樣在下面聽。那多沒意思啊,學習應該是很有趣的事情嘛。你們覺得那樣講課好嗎?如果你們覺得好,我也那樣上課,那樣上課我倒是輕松了……你看,又都不說話了……既然你們都不說話,那我就先按我的方式來上課,如果你們覺得我講的不好,或者發(fā)現(xiàn)我有講錯的地方,你可以拍案而起:‘呔!小樣兒住口!’然后我就灰溜溜的下去,把講臺讓給你,請你上臺給大家講,我站在下面聽。等你講完了,大家讓我講,我就繼續(xù)給大家上課;大家不讓我講,我就卷鋪蓋走人。好了,廢話不多說,下面把書翻到……”開始講課之后,他還是這個樣子,總是跟學生互動,不時來幾句幽默的言語活躍氣氛,雖然很多時候都因沒人接話而冷場,但是整體的效果卻還不錯。結(jié)果,他只用一節(jié)課就把語文變成了最受三(4)班學生歡迎的一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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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林夜也像班里的大多數(shù)學生一樣,對武小樣抱有一定的好感,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武小樣的態(tài)度就逐漸發(fā)生了逆轉(zhuǎn),變得越來越不喜歡武小樣,因為武小樣總是針對范雨佳,還打過林蘋和林飛霞。
在三(4)班的學生里,武小樣對范雨佳格外的另眼相看,具體原因很容易想到,范雨佳在第一節(jié)課上的表現(xiàn)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不過對于他的看重,范雨佳其實并不領(lǐng)情,心情好的時候還好說,會任由他拿自己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心情不好往往就會直接讓他下不來臺,一點兒都不給他留面子。
講《麥琪的禮物》的時候,武小樣像往常一樣,先從跟課文看似毫不相干的東西說起:“唐代大詩人杜甫在《兵車行》里寫道:‘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墒撬麤]有想過,男孩都去打仗戰(zhàn)死了,女孩又嫁給誰呢?就算嫁了出去,丈夫死了她會幸福嗎?仔細想想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男孩是離不開女孩的,女孩也離不開男孩。今天我們要學的就是一個跟愛情有關(guān)的故事。作者的名字很有個性,居然自帶感嘆詞:噢!亨利!歐·亨利是美國作家,世界三大短篇小說之王之一。世界三大短篇小說之王的另外兩位,分別是俄國的契訶夫和法國的莫泊桑,之前我們已經(jīng)學習過他們的作品《變色龍》和《我的叔叔于勒》。歐·亨利的作品有個特點,就是結(jié)局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的代表作是《最后的藤葉》,和我們今天要學習的《麥琪的禮物》?!比缓?,他說課文的內(nèi)容很簡單,就不詳細講了,讓學生分組討論男女主人公的性格特點,女生討論男主人公、男生討論女主人公,討論完他來提問,最后由他做個總結(jié)。到這里還很正常,可是開始提問之后,在他的刻意引導下,班里的氣氛很快就被徹底帶偏了,學生回答的明明是男女主人公的性格或特點,到他嘴里就成了學生的擇偶標準,只要他一開口,就會引發(fā)哄堂大笑。剛開始被提問到的學生盡管都很尷尬,有人甚至羞得滿臉通紅,卻也只是默默忍受。等到提問到范雨佳的時候,局面出現(xiàn)了反轉(zhuǎn),尷尬的人變成了他自己。范雨佳說:“杰姆很體貼妻子。”他故技重施,像方才一樣夸張的笑著說:“原來你想找個體貼的!”學生再次哄堂大笑。然而范雨佳可不像別人那么好欺負,當即開始面無表情的瞪著他,把他瞪得笑容僵在了臉上,只能慌亂的垂下目光假裝看書,翻著書頁說:“還有嗎?”范雨佳也不接話,就那么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的一直瞪著他。教室里變得落針可聞,完全沒有了平日的輕松氛圍,兩尊大神斗法,凡人個個屏氣斂息,絲毫不敢出聲打攪。又過了好一會兒,范雨佳才冷冷的說:“沒有了?!彼矝]敢追究,表情無奈的說:“你坐下吧?!庇辛朔队昙训姆磽?,他在接下來的提問中總算收斂了很多,班里也漸漸的恢復到了平時的狀態(tài)。
事實上,那天武小樣表現(xiàn)的有些不正經(jīng),其實是想勸學生不要早戀。講完課之后,他說:“德國大詩人歌德說過,哪個少年不多情?誰個少女不懷春?在你們這個年齡段,對異性產(chǎn)生好感是很正常的事情??墒谴蠹衣犖乙痪鋭?,你們現(xiàn)在的首要任務(wù)是完成學業(yè),還沒到談戀愛的時候。如果你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的那個他或她,就告訴他(她):大學里才是戀愛的天堂,相信咱們的感情可以經(jīng)受住時間的考驗,咱們大學見!”這番話引得掌聲雷動,有些學生甚至起哄叫好;就連已經(jīng)開始不待見他的林夜,當時也毫無保留的認同了這個說法。
武小樣和林蘋的恩怨,源于他布置的一項作業(yè):把初一到初三的語文課文中所有注音的生字摘抄出來。檢查的時候,他坐在講桌前,讓學生一個一個的把作業(yè)拿上去給他看,并且隨機提問了幾個學生。當林飛霞上去的時候,他翻開摘抄本點著上面說:“這個字念什么?”林飛霞說:“念yùn。”他拿起書朝林飛霞頭上打了一下,說:“回去看看念什么!”等林蘋上去的時候,他像問林飛霞一樣再次點著翻開的摘抄本說:“這個字念什么?”林蘋也說:“念yùn。”他拿起書朝林蘋頭上打了兩下,生氣的說:“她念錯你還念錯,回去看看到底念什么!”林蘋氣呼呼的回到座位,恨恨的嘀咕說:“他個死小樣,就念yùn!”林夜在林飛霞挨打的時候就已經(jīng)猜到了是哪個字,聽到林蘋的嘀咕,他偷偷地轉(zhuǎn)過身說:“那個字念ǎo?!绷痔O面無表情的像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他頓時心里一慌,悻悻地轉(zhuǎn)身坐好,知道自己肯定做錯了,然而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錯在哪兒了。后來,每次回想起林蘋的那個眼神,林夜都覺得當時的自己真的……好傻。不過傻歸傻,他猜的倒是一點兒都沒錯。檢查完所有學生的作業(yè)之后,武小樣站起來說:“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后面那個字念什么?”知道的學生都回答說:“ǎo?!蔽湫用偷淖兞四樕?,怒氣沖沖的說:“就這么簡單的一個字,還是有不止一個學生念錯,讓你們抄了有什么用!”在林夜看來,確實沒什么用,記住的學的時候就記住了,沒記住的抄了之后還是沒記?。徊贿^辛棄疾的《清平樂·村居》是教材改版后加上去的,復讀生根本沒學過,他還是覺得林蘋那兩書挨的有點兒冤。
除了私人恩怨,老師和學生之間的觀念沖突,也是林夜不喜歡武小樣的一個重要原因。雖然武小樣大多數(shù)時候都表現(xiàn)的很開明,但是本質(zhì)上卻跟別的老師沒有什么不同,而林夜則屁股決定腦袋,只愿意站在學生的角度看問題。
初三下學期,不知道哪個復讀生把上屆學生寫的一首歪詩翻了出來,詩里寫的是“新集一中,戀愛成風”、“白天教室,呼呼大睡;全是為了,晚上準備”之類的亂七八糟的內(nèi)容,本來這東西在學生中間流傳也沒什么,可是偏偏有個傻缺抄下來貼在了教學樓的樓梯間里,結(jié)果就在初三引發(fā)了軒然大波,不止一個老師在三(4)班里大發(fā)雷霆,其中就包括武小樣,盡管這事兒跟三(4)的學生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
那天的課堂紀律不太好,武小樣看著心煩先是發(fā)了一通火,接著就把話題引到了那首詩上,說:“那寫的是些什么玩意兒!也好意思貼出來!現(xiàn)在都這個時候了,你們還有心思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每個人一生當中就那么幾個關(guān)鍵點,錯過了是找不回來的,如果接下來的中招考試考不好,你們這一輩子就完了。”最后圖窮匕見的說出了可能是他之前隱藏著的真實想法:“在大學里談戀愛,最終能走到一起的都沒有多少,更何況是你們?”正是這番話,讓林夜對他的好感降到了谷底,雖然他說的不無道理,但是林夜覺得他管的太寬了:人不叛逆枉少年,人家啥時候談戀愛關(guān)你屁事!
事實就是這樣,就因為武小樣說了幾句不好聽的實話,林夜就徹底站到了他的對立面。不過林夜有一樣好,就是思想不極端,即使不喜歡武小樣,也愿意承認他是一個好老師,愿意承認他有很多可取之處,愿意承認他對學生說過的很多話都是金玉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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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小樣給學生的那些忠告,林夜印象最深的有兩個。
第一個忠告是:“與其苦熬,不如苦干。”
高中時期,尤其是高三那一年,林夜時?;叵肫疬@句話,也由衷認為這話說的對,可他卻從未采取行動。后來的林夜疑惑了很久,不明白那時的自己為什么不走自己認為對的路;直到多年以后,看了阿爾·帕西諾主演的電影《聞香識女人》,他才恍然大悟。在電影的第一百四十五分鐘,阿爾·帕西諾有段經(jīng)典臺詞:“如今我走到人生十字路口,我知道哪條路是對的。毫無例外,我就知道。但我從不走。為什么?因為媽的太苦了?!笔堑模菚r候之所以沒有主動去走“苦干”那條路,而是被動地選擇了得過且過的混日子,就是因為學習太苦了。然而現(xiàn)實的殘酷性在于,有些苦是逃不掉的,在該吃苦的年紀不吃苦,以后就會吃更多的苦;正因為在學校里沒有吃學習的苦,畢業(yè)之后他才吃盡了生活的苦。
第二個忠告是:“你們每個人都應該培養(yǎng)一個可以伴隨自己一生的愛好,否則等你老了,就只能像村兒里的大爺大媽一樣,整天曬曬太陽、打打麻將,坐在那里等死?!?p> 武小樣說出這個忠告的時候,林夜的內(nèi)心受到了極大的震動,他不想自己老了以后坐在那里等死,所以后來他為自己找了四個愛好:看書、寫作、聽歌和看電影。這四個愛好陪伴他度過了接下來的漫長的時光,仿佛命中注定一般,總是恰到好處地影響著他的心情和生活。他曾在剛剛畢業(yè)的時候看到梅婷主演的電影《阿司匹林》,看到影片中的那句經(jīng)典臺詞,“小白說,他就像是一頭撞在玻璃上的蒼蠅,前途是光明的,出路是沒有的”;而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不幸被那句臺詞給說中了,他明明感覺前途一片光明,可偏偏就是找不到出路。他曾在迷茫的時候靈光乍現(xiàn)地寫出一句話,“人生的主題是生活,生活的主題是快樂”;從此對人生和生活有了新的感悟和認知,開始了在生活中找尋快樂的探索。他曾在陷入回憶中無法自拔的時候看到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看到書中的那句經(jīng)典語錄,“無論走到哪里,都應該記住,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沒有歸路,春天總是一去不返,最瘋狂執(zhí)著的愛情也終將是過眼云煙”;盡管這似乎為他指明了方向,可是他依然固執(zhí)地認為過去都是真的,回憶是他生命中最寶貴的財富。他曾在失落的時候聽到張碧晨的《今后我與自己流浪》,聽到那句看似尋常卻耐人尋味的歌詞,“人生只相逢一場,只求能為你們留下最好的時光”;由此豁然開朗,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給林蘋她們留下最好的時光,如果有,很慶幸,他給她們留下了最好的時光,如果沒有,也很慶幸,她們還有更好的時光,同樣慶幸的是,她們給他留下了最好的時光。多年以后,當他又一次回想往事的時候,由衷地慶幸自己當初沒把武小樣給出的忠告全部當成耳邊風:那時的他還沒有徹底的老去,可是卻已經(jīng)完全可以肯定,等自己老了以后,必定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絕不會是只能坐在那里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