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覺得它來得新鮮,
是濃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勞作、冒險。
仿佛前人從未經臨的園地
就要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對著墳墓,
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回顧,
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亙古的荒漠,
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穆旦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蔣捷
似乎已習慣回外公外婆在鄉(xiāng)下的家過年了,除此之外也無處可去,爺爺奶奶早就不在了。過年能夠找到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是奢侈的。老人在,家總還像個家。爺爺奶奶那邊的叔叔們好些年沒湊在一塊了,都是各過各的。我們的那棟老宅估計此時此刻正孤零零地矗立在田野里,寒風簇擁著鞭炮燃燒后殘留的小小顆粒從它身邊匆匆經過。
其實我們今年本該在家過年的。按原先的計劃,年底我們就該搬家了。但好像無論是我還是爸爸媽媽都不是很上心,拖拖拉拉,終究沒搬成。那間房子比現(xiàn)在的三室一廳大不少,有三個臥室和一個書房,衛(wèi)生間也有兩個。但搬過去了又怎樣呢?空落落的,還有個房間不知道該干什么用。當年把它買下來,就是準備讓我和他能夠一人有一個房間的。“一間只屬于自己的房間”,大表哥和姐姐討論過這個話題,當時聽不太懂,好像和文學有什么關系,我不曉得,但感覺這句話很是誘人。我早已厭倦了和那個人分享一張床、一盞大燈,也不想聽到有人在頭頂爬上爬下,啪嗒啪嗒。我要一個自己想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的地方,可以亂扔襪子,書包隨便丟地上,桌肚里一團亂,衣柜亂七八糟塞滿衣服。沒人能看見,更不會有人“假惺惺”地來幫我收拾。
我想告訴每一個人,我長大了,獨立了,能自己生活了,有權利把無關的人鎖在門外了,不需要任何人呆在我的身邊,像監(jiān)視我一樣,還跟爸媽匯報我的情況。
但我并不是想讓這個人消失呀。
我好害怕搬家。大概爸爸媽媽是知道的,所以不斷地為我拖延。新房子可不只有“一間只屬于自己的房間”,還有個“誰都不屬于的房間”。它像是扎在墻上的巨大相框,其中空無一物,冷漠地提醒我注定無可改變的事。
人少,房子大,靜默的黑暗會蔓延,漸漸吞噬藏在角落里的人。每次回外公外婆家我都有這種感受。他們把新房子修得很大,大概是希望我們多回來吧。也是,他們有四個子女,要是都回來了,過年總是熱熱鬧鬧的。這間大房有兩層,一樓兩個房間,其中一個配有空調,二樓還有三個房間和一個帶有馬桶的衛(wèi)生間,為的就是每家人都能住得舒舒服服,盡管一年中所有人呆在這里的時間都不超過十天。
只有他們兩個人在家的時候,兩位老人是怎么呆在這么大的屋子里的?我不知道。
小姨媽家今年不回來,外公告訴我,樓上空了一個房間,我可以單獨住。不用說,我知道是二樓樓梯口的那個房間,它十分狹長,盡頭是一扇窗戶,窗前是張小床。據(jù)說房子是我們剛剛出生時修的,外公想,我們家有兩個孩子,等我們長大了回來時,最好能有個單獨的房間。他想到的是十年以后的事,但他沒有想到,現(xiàn)在每家都是一個小孩了。可我還享有這種特權,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能獨自占據(jù)一個房間。按理說,應該給哥哥的。他上大學了,快讀研究生了。但外公還是告訴我,房間就是我的。他想把他認為最好的東西給我,沒人能動搖這一點。
我慢慢環(huán)視了一周。每個屋子都沒有人,所有的床鋪都收拾整齊,堆滿了農村特有的紅綠色繡花被子,嚴嚴實實,給人安全感的同時彌漫著塵封多日的氣息,大概像稻草或者谷堆?姐姐這么形容過,但我們倆都是從小在城里長大的孩子,根本沒聞過這些味道。
哥哥不在。姐姐也不在。外婆告訴我,他們去河對岸了。對岸是一片小樹林,現(xiàn)在樹木的枝葉大概都褪得干干凈凈了。鋪在落葉中的是一排踏踏實實的墳墓,有的是掩體似的土堆,有的則用磚石壘得整整齊齊,成為堅不可摧的堡壘。大概世上只有死亡這一件事是確信無疑、無可變更的。今天是大年三十,要去看望先人,捎上一兩句祝福的話,給他們壓歲錢。晚輩給長輩送壓歲錢,想想有點奇怪,但總有一天我們自己也會收到的吧。在燈光模糊的大房子里,高高的長輩給孩子們壓歲錢;等他們遷居到了矮矮的城堡之后,自然輪到不再是孩子的我們給他們,即使我們會慢慢忘記一些過于遙遠的名字。
然而我的兄弟呢?爺爺奶奶呢?我似乎好久好久沒去看過他們了——也許從來就沒去過,我記不清了。是我不想去嗎?還是爸媽沒帶我去?抑或說“太忙了”?不錯的借口。我好像是很忙,雖然不知道自己三年來都在忙什么。
但總有人代替我去看的吧。他們默默幫我做著我本該去做的事。我只要坐下,躺著,乖乖的,讓他們看到韋韋還健健康康的,足夠了。我存在的意義就是別惹事,好好活著。
沒出去找哥哥和姐姐,也沒下樓去和大人們寒暄——去了也不知道說什么。我一個人呆在窄窄的房間里,昏暗的日光在窗簾下晃悠。駐足于寒意,在農村,它們習慣于每個冬天的日子里肆意從腳下生長。我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夢游似的打量這房間的一絲一毫,從天花板上殘存的兩掛蛛網(wǎng)到角落里再也不能起飛的小蟲。我看了很久很久,并覺得只要愿意就還能看更久,久到開始想象一只畏畏縮縮的蜘蛛從墻角爬到屋頂。
但我起身了,無可無不可地再次在二樓逛了一圈,仿佛清晨于日暮時巡視領地的國王。我不想找什么,也沒找到任何東西,直到從哥哥一家人的房間里看到一本放在桌上的書?!吨袊鴼v代文學作品選》。我拿著它走回自己的房間,在床上倚靠著堆得像小山的棉被,隨意地翻看。翻到的第一首叫《苦寒行》,作者是曹操。初一的時候我們學過《觀滄?!泛汀洱旊m壽》,我還知道《短歌行》,而這首詩還是第一次聽說。詩很長,開頭幾句是:
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
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
好像和之前那些壯志豪情的詩并不相似,但讀罷都十分蒼涼。說得直接一點,我更冷了,冷得想把背后的被褥鋪開,縮進去,團成一團。但或許沒用,我知道,棉襖和棉被都不能發(fā)熱,它們不是熱源。鄉(xiāng)下太冷。
太行山也很冷。它在北方,我知道的。“解題”里說,這首詩寫于曹操征討高幹的途中。羊腸坂,注釋寫了,指從沁陽經天井關到晉城的道路。坂,斜坡。詰屈,曲折之狀。應該是道路像羊腸子一樣盤旋回轉而得名的吧?,F(xiàn)在去的話,我恐怕不只是在太行山上像曹操一樣又凍又餓,還會在九轉百折的盤山公路上吐得不省人事吧。行車最可怕的便是想吐,車卻顛簸著停不下來,汽油味無孔不入地灌入身體,人又不能把頭伸出窗外,只能找個什么東西接著??刹皇撬写佣济懿煌革L,吐著吐著可能就發(fā)現(xiàn)什么東西滴到了鞋子上,外帶一車的腥味。一場噩夢,無法控制自己的腸胃,也無法控制自己惡心別人的舉動。
曹操暈車嗎?應該不會。但他無非也是在半路上走著走著想回去了。天黑了也找不到住處,還得上山伐木,鑿冰取水,換誰都會想家的。只是,他停不下來。
最后幾句也還有注釋,我沒再看了,往后翻了幾頁。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
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
慊慊思歸戀故鄉(xiāng),何為淹留寄他方?
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
援琴鳴弦發(fā)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牽??椗b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寫得真好。題目下的注釋還說這是中國文學史上現(xiàn)存較早的七言詩,詩人還寫過一篇開文學批評風氣的重要論文。但我不喜歡這個人,我們過去也沒有在課堂上見過他的任何作品,只知道他和父親以及弟弟并稱為“三曹”——好像還有個“七子”,我只知道其中有個讓過梨的孔融,小時候我總把他的名字聽成“恐龍”。“恐龍讓梨”,似乎沒什么了不起的,再大的梨對它們而言也是一口一個。
自從聽老師講了他們的故事,這個人在我的記憶中就是個壞哥哥。不顧手足之情,一心要置弟弟于死地。冷酷無情、刻薄寡恩,我討厭他。
可他卻寫出了很好的詩。這首《燕歌行》比我們在小學課本上背得滾瓜爛熟的《七步詩》精彩得多——這么比也不大公平,畢竟《七步詩》只有寥寥幾句。從未想過這個人竟也有這么溫柔敏感的愁緒。
但這個人值得同情嗎?他經歷的痛苦,他注定承受的孤獨,那不過是他所作所為帶來的結果。選擇孤獨的是他自己。
不想看他了,雖然寫得很棒,但讀到了總讓我有些不舒服,也許是有些害怕,好像閃爍不定的影子在房間的角落里忽大忽小,一步不放地跟隨著我。我把兩只腳縮到了一起,徒勞地抵御上升的寒意,又往后翻了翻書。
剛剛認為弟弟寫的詩短是錯的。映入眼簾的這首長極了,算上注釋有整整五頁。還好我們沒用這本書做課本,黃老師也不會要我們“朗讀并背誦全文”。但既然看到了,我就決定把它讀完,而且,要弄明白,每句話每個字都弄明白。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這么認真,好像是在和誰賭氣,或許只是太冷了,我又太無聊了。
《贈白馬王彪》。三國我還是挺熟的,但王彪是何許人也卻從未聽聞。往下看了兩行“解題”,才知道是寫給白馬王曹彪的。詩前有序,原來這首詩背后還有故事。簡單地說,是曹植和哥哥曹彰、弟弟曹彪去京城朝見皇上。曹彰我知道,曹植的哥哥,一名勇將。曹操曾督促他讀書,他卻說自己希望能像衛(wèi)青、霍去病那樣率領十萬大軍在沙漠中馳騁縱橫,建功立業(yè),保家衛(wèi)國。曹操后來問他的志向,他便說要當將軍,曹操又問他該怎么當,他回答說,披堅執(zhí)銳,臨難不顧,身先士卒,賞罰分明。身為父親的曹操聽了以后十分贊賞。不知為什么,我對這些事印象很深,大概是每個男孩子都有過這樣的英雄夢吧,而且最終曹彰也說到做到了。
可是這位在沙場上勇往直前的猛將在這次朝覲中莫名其妙地死了。不應該叫“死”,注釋四說,諸侯死叫“薨”,何況今天是大年三十,可能說“老了”更好?但他并不老,35歲。注釋里講,據(jù)《世說新語》記載,曹彰是被哥哥毒死的。不知道是真是假,要是真的好像也不意外。
兄弟三人共同來到京城,離開時卻只剩下兩人。更過分的是,管事的人還要求曹植和曹彪在回封地的途中必須分開,絲毫不顧及他們失去親人的痛苦。于是,悲憤中的曹植在分別之際寫下了這首長詩。
“太息將何為?天命與我違。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歸。孤魂翔故域,靈柩寄京師。存者忽復過,亡歿身自衰。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自顧非金石,咄唶令心悲。”一口氣讀到這里,好像一直堵在胸腔里的東西突然咽到了嗓子里,長久以來想表達而表達不出的東西竟在千年以前就被另一個人感受并書寫出來了。曹植的軀殼早已化作了歷史中不起眼的風沙,而他的詩句竟成為了他自身無法成為的金石,在悠久的時光中歷久彌新,偶然之際呈現(xiàn)在渺小的我眼前。
“孤魂翔故域,靈柩寄京師”,原來人死了也是這么孤獨,身體要掩埋在棺材里很久很久,曾無比英勇的靈魂卻始終飄忽,找不到歸宿。也難怪“存者忽復過,亡歿身自衰”了,無論是活著還是死去,人都在不可逆轉地漸漸消失。“年在桑榆間”,桑榆指晚年,我知道的。可死去的曹彰不過35歲,作為弟弟的曹植也才30出頭吧,如今竟一眼望到了人生的盡頭。
趕緊往下看看吧,這一段不能讀太久。
“心悲動我神,棄置莫復陳。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恩愛茍不虧,在遠分日親。何必同衾幬,然后展慇懃?憂思成疾疢,無乃兒女仁!”看到這里倒還是緩了緩。原來小學學過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是化用了曹植的詩句,從現(xiàn)在的我到曹植的漫長時間線上又多了一個王勃。衾,大被。幬,帳子?!巴缼巍本褪侵竿补裁摺!昂伪赝缼危缓笳箲@懃”,他們不再是孩子了,自然也不必到這個年齡了還睡在一起來感受相互之間的情分。
不過,還是當小孩子好呀。長大了,總要有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床在這之前更是必不可少的。能躺在一起聊到很晚很晚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少吧。為什么人長大了就一定要互相疏遠呢?我不清楚,有時我也希望離人遠一點,有時卻又希望他們就呆在身邊,能讓我聽到他們睡夢中的呼吸。人真奇怪。
也許不該想這么多,“憂思成疾疢,無乃兒女仁”,人還是要豁達開朗一點,曹植畢竟還是能看得開的。
等等。這段還有一句,在一個長長的破折號后面,以一個顯眼而巨大的問號結尾。
“倉卒骨肉情,能不懷苦辛?”
原來曹植勸慰了曹彪那么久,到最后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生離死別的現(xiàn)實讓看似高昂的語句瞬間跌落,所謂的豁達在殘酷的創(chuàng)傷面前只是慘淡的自言自語。也難怪接下來的最后一段會察覺到“天命信可疑”,會明白“變故在斯須,百年誰能持”,會無奈地追問“離別永無會,執(zhí)手將何時”又不回答,只能擦掉眼淚收起筆墨,與活著的弟弟就此訣別。
這份悲痛到底是無法輕易粉飾過去了??v馬沙場、手足團圓,終不過是一場虛無而多余的夢,只留下曠野中分別的蒼涼,只有使者警惕的眼睛下冷漠而不耐煩的催促。除了抑制不住的傷悲沉痛,才高八斗的曹植也只剩下干涸的眼淚與一聲沉悶的嘆息。
我丟下了書本,趴在了壘起來的沙袋似的被子上,像躲在戰(zhàn)壕里的士兵,想尋找一點安全感。兩只腳又冷又麻,動也動不了,腦子卻昏昏沉沉,像從一個過于遙遠和冰冷的夢中醒來,四周是下不完的雨,干不了的水坑,洗不干凈的泥濘污濁。我蹬掉了鞋子,忍著麻木的疼痛,把自己的兩條腿完全挪到了床上,不由自主地盤起膝蓋,想蜷縮起來,但不知是為了做什么。眼皮耷拉著,困意沉重地從天花板上墜落下來,一點一點地擠壓著遲鈍的大腦。
“嘿,好久不見。”
一個有些熟悉又有些淡忘的聲音。但我并不確定發(fā)出這聲音的人是誰。似乎并沒有人說過什么,只是半睡半醒時的幻覺。但我睜開了眼睛。有人來了。來者拉開了狹長的房間盡頭的門,夕陽的光芒透進來,正好打在他紅撲撲的臉上。
“回來了?”他像是在問我,不動聲色,亦不動嘴唇。我在呆呆地凝望,凝望他一步一步向我走來。還是像過去一樣,那張面孔,那副身形,那輕盈的走路姿勢以及永遠掛在臉上的微笑。
“回來了。我,還有你。是這樣嗎?”
我看著那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問道。一定是他,這個世界上只會有這么一個人。

克拉索特金
第四卷的開篇還是挺壓抑的…… 柯柯住的房間在另一部小說里是個神奇的地方,姐姐提過它是一直鎖著的,小說的兩位主角都在似夢似幻的時候進去過,看到了自己內心。 我自己沒有很討厭曹丕,比起歷史上其他的骨肉相殘的兄弟,他算溫和的了,不過也不能因此否認他所作所為對親人的傷害,但有時也是無可奈何的。毒死曹彰的事情出自《世說新語》,個人覺得不可盡信。其實逼曹植寫《七步詩》的故事同樣如此,十分幼稚滑稽。《七步詩》本身就有很多爭議,可能是偽作。小學課本選的版本也有一些問題,而且曹植的作品只有這么一首,曹丕更是沒有。我個人對教學有一些意見,柯柯的認識大概就是一場“教學事故”,把曹丕當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小人,完全忽視了他在文學上的才華,同時又只知道《七步詩》這樣的作品,并沒有涉及到曹植真正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 不過,相較其他作品,《贈白馬王彪》實在是有些太絕望了。曹植一生郁郁不得志,曹彪最后也沒能善終,因為牽扯到淮南三叛而被賜死?!氨P徑難懷抱,停駕與君訣。即車登北路,永嘆尋先轍。”這是他留下的唯一一首詩,在分別時贈予曹植。 不覺得柯柯對曹彰的描述好像在之前看到過類似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