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現(xiàn)青島百年城史
展現(xiàn)山東悠久的歷史文化
1902年仲冬。
傳統(tǒng)節(jié)氣“大雪”之前，山東巡撫抵達(dá)膠州。
得知周馥訪問青島之時，丁永一無比震驚。自從德國海軍突襲膠州灣，占領(lǐng)膠澳之后，歷任山東巡撫包括袁世凱在內(nèi)，都沒有踏足青島。
?。ā聡h(yuǎn)東艦隊占領(lǐng)膠州灣）
朝廷大員，突兀而至，讓丁永一心生憂懼。此時，再去思量通過青島德意志帝國郵局發(fā)到京城的貨，是不是哪里出了紕漏，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雖然只是一種可能性極小的假設(shè)，但萬一之事，亦不能不防。如果山東巡撫訪問青島與丁家有關(guān)，必是興師撻伐。那么擺在丁永一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全家獲罪，二是獨自赴死。
從證實消息屬實的那天起，丁永一就算計著時間，緊鑼密鼓地對家中之事，暗中做了一系列安排。他留了厚厚的一封家書，從日常來往賬目，到丁家世交舊友的絡(luò)系，事無巨細(xì)，均以筆敘。
在大裳茶丁永一心里，已經(jīng)拿定主意。山東巡撫周馥抵達(dá)青島之后，如有大清官兵登門，他便披衣出門，隨之負(fù)罪進(jìn)京。身為丁家掌事，挺身而出護(hù)全家平安，理所應(yīng)當(dāng)。以一人血肉之軀，保全族無恙，死也其所安然。
丁永一懷必死之意，心反而平靜下來。
在他的眼中，院里的一草一木、屋里的一桌一椅，家人的一言一笑，都有了一種不同的意味。
丁廷武有小半年不見人影，丁永一托人給他捎去了回家的消息。丁周氏覺得有些奇怪，這又倔又硬的老茶梗子，怎么突然反了性子。也許是人老了，也知道想兒子了。丁周氏高興得顧不上細(xì)思，一大早就在廚房里忙活開了。
坐在竹椅上，帶著對一家老小的百般牽掛，以及對這座城市的無限眷戀，丁永一傷感地喝著閑茶。
樹上落葉隨風(fēng)而墜，打在丁永一的肩上。
前海沿兒一帶，德國人種了許多樹木，城市田野間一片枯槁之色。臺東鎮(zhèn)離海遠(yuǎn)一些，少了海風(fēng)的肆虐，顯得比前海沿一帶稍微暖和。丁家的院子里，竹子依然綠意盎然。青竹別稱不秋草，看著凜冬之前最后的翠碧，丁永一忍不住地去想，自己死后，這個家會變成什么樣子。
丁永一心中知道，未來的一切，都無法預(yù)測，甚至根本無法想象。
畢竟，這片土地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青島城市建設(shè)日新月異，新鮮事物層出不窮。一切變化，讓人目不暇接、猝不及防。
比如，當(dāng)年的青島，就發(fā)生了幾件大事。
夏天，青島迎來了首批外地泳客。膠澳總督府在日本、香港等地推出青島海水浴場的旅游廣告。奧古斯特·維多利亞海灣的沙灘上，搭起了三十座木制的更衣室。浴場東西兩側(cè)，建有歐式風(fēng)格的露天音樂亭。德國海軍第三營的樂手，每周都來沙灘音樂會上演奏數(shù)次。夜間的焰火表演，讓這個游泳的季節(jié)變得熱鬧喧囂、精彩紛呈。
?。ā鴬W古斯特·維多利亞海灣今青島第一海水浴場）
在斐迭里大街上，青島第一家西式糕點夫勞司西點店開業(yè)了，主要經(jīng)營西點、面包、咖啡等。開業(yè)那天人不算很多，進(jìn)店的中國人更是寥寥無幾。章禹利喜歡逛光景，雙手搋在袖子里溜了進(jìn)去，見沒人攆，膽子就大了起來。店里德國老板客客氣氣的。洋人服務(wù)中國人，這讓章禹利興奮而得意。他胡亂點了一杯最便宜的飲品。咖啡一入嘴，就一口噴了出來，心里罵道：“什么玩兒意！苦森森的，藥湯子似的，還大貴貴的！”
雖然難喝，但錢已經(jīng)花了，定然是舍不得扔下就走。夫勞司西點店里，洋人都是坐著吃喝聊天。章禹利端著咖啡，像在臺東鎮(zhèn)街上端著粥碗，邊吸溜著喝，邊四處閑溜達(dá)。他轉(zhuǎn)悠著打聽價錢，心里琢磨，這里的西點很洋相，得想辦法弄點兒錢，買幾塊給姐和侄子嘗嘗。章禹利掏出骰子，比劃了好一會兒，夫勞司的德國老板才明白，這個中國人要和自己賭錢。結(jié)果卻讓章禹利非常失望，一個一個問過去，洋人似乎都不會玩中國骰子。不過，那杯苦藥湯子，讓章禹利一整天都非常精神，跑到賭場還贏了錢?？Х入m然貴，但比鴉片便宜多了，章禹利這樣想。打那以后，洋人的咖啡，成了章禹利在賭桌上續(xù)命的神藥。進(jìn)賭場之前，先去夫勞司灌杯洋人的藥湯子，成了章禹利的一件大事。
中華商務(wù)公局成立，則是青島商人共同的一件大事。
自唐宋起，膠州灣及其沿海港口就有相當(dāng)繁榮的貿(mào)易往來。宋元祐年間，膠州設(shè)立了市舶司，廣東、福建、淮、浙等商賈云集，港口錢帛絲綿貿(mào)易繁盛。青島口原只是一個三、四百人的小漁村。1891年，北洋大臣和海軍衙門會辦李鴻章，在同山東巡撫張曜一起視察海灣之時，青島村居民已逾千，房屋兩百有余。青島設(shè)防之后，登州鎮(zhèn)總兵章高元于1893年，帶4營兵力來此駐防，建總兵衙門于天后宮之側(cè)。青島遂成為海防重鎮(zhèn)。兩千多官兵移防到青島口，官兵家屬陸續(xù)遷至。軍事防御工事的陸續(xù)開工和官兵給養(yǎng)的供應(yīng)，帶來了更多的商貿(mào)機(jī)會。一些商人和手工業(yè)者因此舉家遷居，青島口也成了中國沿海南來北往貨物的聚散之地。
?。ā赌z澳租界條約》）
1897年，德國借口“巨野教案”，悍然出兵占領(lǐng)膠州灣。強(qiáng)迫清政府簽訂《膠澳租界條約》之后，膠州灣成為德國租借地。為了實現(xiàn)把青島建設(shè)為德國在遠(yuǎn)東的軍事基地的戰(zhàn)略目標(biāo)，德國膠澳總督府一方面大興土木，大規(guī)模建造一系列永久性的軍事設(shè)施，一方面大力開展港口、鐵路及城市建設(shè)。青島自由港建立之后，德國膠澳總督府推行積極的商貿(mào)政策，鼓勵各國商業(yè)公司，吸引中國內(nèi)地工商企業(yè)到青島開展經(jīng)營。
隨著洋商洋行的涌入，其勢力日益加強(qiáng)。無論土產(chǎn)雜品、日用百貨，還是貨物航運，中國商人都面臨著巨大的壓力。由于技術(shù)落后、資金短絀，大多數(shù)中國商人不得不依附外商，靠沾取洋行的余利為生。在青島，洋行控制著進(jìn)出口，中國商人不能直接與海外進(jìn)行貿(mào)易，只能由洋行代辦。進(jìn)出口貨物報關(guān)，洋人辦理極為簡便，中國商人卻要大費周折。
洋商不懂中國語言，不了解中國人的風(fēng)俗和市場情況。除此之外，中國人對列強(qiáng)入侵的反感和抵制，也使外國人無法到中國內(nèi)地開展貿(mào)易，他們很難找到可靠的銷路和商家。所以，外商必須依靠買辦、中國商人，將遠(yuǎn)洋商品銷往內(nèi)地。
在競爭與合作并存之下，德國人意外地發(fā)現(xiàn)，在斐迭里大街、亨利親王大街為核心的歐人區(qū)商圈之外，大鮑島的華人商圈迅速崛起，臺東鎮(zhèn)的窮漢市和李村大集也越來越繁榮。
青島雖地處華北一隅，但廣東、浙江、江西、江蘇、寧波、安徽、天津等商品匯集，各地商人也在青島開莊設(shè)號，從事各種商貿(mào)活動。為了加強(qiáng)聯(lián)系，相互支持，協(xié)同競爭，來自中國各地的商人還在青島成立了地域性的同鄉(xiāng)會、商幫。面臨洋商的壓制和激烈的競爭，為了更好地捍衛(wèi)自身的利益，中國商人打破了行幫界限，成立了中華商務(wù)公局。
（▲青島天后宮）
青島華商自建中華商務(wù)公局，其局址辦公所設(shè)在天后宮里。這本是青島民族商業(yè)接軌世界貿(mào)易的圖存之舉，一些洋商洋行卻視為——這是中國商人的一種反擊。
德國以“租借”的形式，對膠澳租借地享有完全的主權(quán)，但青島居民一直都將山東巡撫，視為這片土地的最高長官。大家都認(rèn)為，即使青島已租借給德國，它仍屬于山東地盤。因此，山東巡撫周馥訪問青島，讓中國商人非常振奮，德國殖民者卻很緊張。
在這種情況下，山東巡撫周馥訪問青島的消息一傳開，立刻成了中、德兩國商人共同關(guān)心的大事。
家門之外，青島滄海巨變，政商兩界暗潮洶涌。家門之內(nèi)，丁家的日子，卻是波瀾不驚。
丁永一暗自思量著，心情愈發(fā)沉重。捎給丁廷武的口信，日子說得清楚，也不知能不能回。他不覺蹙了眉，向門口張望。
絲弦盈耳。
念娣學(xué)琴三年，基本指法之外，多加了練習(xí)小曲。章禹蓮抱著女兒，站在她的身后，柔聲教導(dǎo)，“有進(jìn)步，但聲音還是不夠勻稱結(jié)實！”念娣站了起來。章禹蓮坐下，指先勾了一下，依次擊出，“慢練！輪指需連貫、緊湊而均勻，音如珠玉落盤！”念娣有些羞澀，“上次二娘教了，念娣照著練！只是怎么也不如二娘！”章禹蓮帶著鼓勵向她笑了一下，“不用急！腕間略帶弧度，依次彈出，聲音大小與音色相同才好！練習(xí)小曲有困難，就拆開來練，先單獨扶六輪五！”章禹蓮指尖輕敲桌上，扶六弦輪五弦。一敲一輪，帶著節(jié)奏，反復(fù)演示。
這時，小郡主在娘的懷里手腕微轉(zhuǎn)，握成小拳頭的幾根手指慢慢舒展。襁褓之中的嬰兒，竟如聽懂了一般。
章禹蓮見了，心生歡喜，低頭對女兒笑了一下。
她繼續(xù)教琴，“出指要干凈利落，不要上下跳動！慢練之后，加速，再練從六至一輪指小曲！還是練得少了，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日久天長，自有小成！凡邊沿之處，皆可練習(xí)！桌沿、門邊、碗口……心有所思，指有所動，自會處處為弦?！?p> 說完，章禹蓮抬手，手指依次輕輕地?fù)粼谧赖倪呇靥?。念娣會意，點了點頭，溫婉而笑。
丁周氏從后院端著平盤笸籮出來，里面盛著白色的海凍菜。
得知老兒子丁廷武今天回家，她帶著愉悅的心情，天不亮就醒了，思量著應(yīng)該做點兒什么。
丁廷武喜歡吃娘做的鲅魚餅子。不行！后院倒是吊著幾條甜曬鲅魚，但都是有算計的。過年時，摘下條鲅魚，蔥姜蒜爆鍋，鲅魚放鍋里翻炒，鍋邊再貼圈玉米面小餅子。熱氣騰騰、鮮香撲鼻的鲅魚餅子端上桌，再隨便來上一鍋湯，管它海鮮丸子湯，還是蔬菜豆腐湯，就是一家老小的一頓好飯。這不年不節(jié)的，只是比平日里粗茶淡飯，略微好一點就可以了。丁周氏略帶歉意地這樣想著。
在窘迫的日子中，掂量著細(xì)水長流，是一種本事。在貧瘠的食材之中，讓一家七八口人吃好，則是一種能耐，甚至是一個好女人的衡量標(biāo)準(zhǔn)。鄰居們常說，丁周氏是一把過日子的好手。她聽了，心中暗自苦笑。這還不都是被逼的！家里的日子勒得太緊，左支右絀。日久天長，自然就歷練出來了。
眼前吃得眉開眼笑、嘴角流油，難道以后扎脖子？“吃不窮，穿不窮，打算不到一世窮”。丁周氏常把這句老話掛在嘴邊，如此安慰自己，也這么告誡家人。
天一放亮，丁周氏就去了臺東鎮(zhèn)的集市。她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捏著口袋角里那幾個子兒，走過一個又一個熱情叫賣的小販。轉(zhuǎn)了幾圈兒之后，她覺得那堆雜螺比較劃算。貓眼螺、香螺、小脈紅、辣波螺、釘椎子螺、海瓜子……賣海貨的小販懶得挑，七七八八地混在一起，賣相不太好看，但有個便宜勁兒。
丁周氏買下之后，小販連那個破柳條筐都送了。
她吃力地背到海泊河邊，挑了死的空的，不斷晃著筐淘洗。洗凈之后，折回市場，用剩下的錢，提了一只魚頭，切了塊豆腐，又買了點兒時令新鮮蔬菜。
往家走的路上，她就盤算好了。天涼了，支起炭盆，架上銅鍋，一家人團(tuán)聚的時候，吃頓火鍋是十分高興的事情。羊肉太貴，魚頭炸一下，小火煨熬出白色的濃湯，味道也不錯?；疱伡尤敫鞣N食材，配上幾個清口小菜，大家先吃著。主食么，在廚房里檊點面條，就鍋就味，一鍋海鮮面就成了。
丁周氏將那堆雜螺，做了一大鍋醬香腌螺。留下一盤現(xiàn)吃，一個小菜有了。余下的裝壇封口。過段日子，腌螺入味后，會多幾分綿柔，醬香與甜鮮亦相得益彰。
丁周氏邊裝壇，邊心里掂度著其它小菜?？梢园鑲€蟄皮，松軟清脆，清口清心。清拌豆腐是一道家常菜，簡單的菜不好做。豆腐切塊，撒入蔥花，蝦米提鮮，醬油和香油倒入。鍋燒熱，蔥姜蒜爆鍋炒香，瀝了焦扔掉，取一勺滾燙的熱油，嗞喇喇地一潑即可。再掐幾根香菜點綴，又是一個小菜。
她把醬香腌螺的壇子擦干凈，送到后院，準(zhǔn)備摘風(fēng)干的灌腸時，卻改了主意。若家里來客了，切半根肉腸上桌也好看些。不如做點海涼粉。海凍菜涼粉雖是炎炎夏日的解暑之物，但吃著火鍋，舀一勺送入口中，鮮咸清涼，是佐酒佳肴，亦是清口上品。
她這才取了笸籮，揪了幾把海凍菜。海菜涼粉要熬煮，眼看著飯點兒已近，需手腳麻利些。她將海凍菜倒在石板上，急匆匆地回廚房，取了搟面杖出來。
這時，小國毓和招娣回來了。兩個孩子如千軍萬馬般地進(jìn)來，安靜的小院立刻熱鬧起來。
自從有了小郡主之后，招娣似乎真的長大了。她從不跟妹妹爭搶，也不再戀著章禹蓮。每次下海去玩兒，都要尋些漂亮的貝殼，或帶幾塊好看的小石子回來。小國毓臉色發(fā)白，似乎有點冷。他抄起爺爺?shù)牟鑹?，嘴對嘴，咚咚地灌了幾口熱茶湯。喝得急了，被嗆得劇烈地咳了幾下?p> 丁永一趕緊伸出手，慈愛地幫孫子拍了拍背，口里擔(dān)心地道，“慢著些！若是剛燒的滾水，怕是就被燙到了！”
招娣手心里藏著幾個彩色貝殼，笑著悄悄地塞進(jìn)小郡主的手里。她蹦蹦跳跳地奔著丁周氏去了，“奶奶！您歇會兒，我來！”
丁周氏聽了，心里高興，正好騰出手去忙別的。她站起身，把搟面杖遞過去。招娣接了搟面杖，奶奶一轉(zhuǎn)身，就扔在一邊，轉(zhuǎn)身取了又粗又重的門栓來。她乒乒乓乓地把海凍菜一頓亂拍，嘴里還念念有詞，“招娣出山，法力無邊！”山東義和團(tuán)鬧得兇，紅燈照的法號傳到青島，被調(diào)皮的孩子們胡亂一改，就成了自己的口頭禪。
丁周氏對那些奇怪的話，早已見慣不怪。她心痛那些海凍菜，趕緊搶過門栓，“好了好了！快給奶奶！再敲下去全被你揚了，一會兒海涼粉就吃不成了！”
念娣已經(jīng)去后院，幫國毓取來了衣服。她笑著道：“奶奶，還是我來吧！”念娣把衣服給國毓送過去，將招娣推去后院換衣服，自己接過了搟面杖。丁周氏站在一邊，看著念娣輕輕敲打了一遍，白寥寥的海菜馬上變得輕盈起來。念娣將海菜移開，掃去石板上的小礁石子、細(xì)碎硬貝殼，挑揀出雜質(zhì)。再次將海凍菜重新鋪好，反復(fù)慢慢敲打。
丁周氏這才放心，她與兒媳章禹蓮相視會心地一笑。
念娣把敲打好的海凍菜送進(jìn)廚房，丁周氏已經(jīng)燒好了水。她將凍菜在另一口鍋里煸炒，念娣幫奶奶拉著風(fēng)箱，仔細(xì)看著勤鏟快翻，暗暗記下分次加醋。丁周氏告訴她，加醋是為了去腥味，又能使凍菜更快熟透煮爛。煸炒之后，加水燒熱，再一次加滿燒好的沸水。丁周氏又告訴她，大火開鍋，小火慢燉，大約半個時辰，鍋里像熬粥一樣冒著細(xì)密的魚眼泡即可。
?。ā逗鴪D志》）
小國毓胡亂套上衣服，盤膝坐在爺爺身邊的椅子里，手里捧著魏源咸豐二年刊行的《海國圖志》。招娣在研究一本殘破的螳螂拳譜。一邊看，一邊移步，練習(xí)仙手錛的身法。
丁永一伸出手去，幫孫子正了正衣襟，發(fā)現(xiàn)小國毓的鼻子滴出水來。他留意觀察。小國毓隨手抹了一把，擤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又有鼻水流了出來。顯然，這不是受涼的清涕，也不是剛才熱茶湯嗆的。
“國毓！”丁永一在手把壺里續(xù)了水，問：“下海兒了吧？”
小國毓一怔，抬頭笑，沒有回答。
丁永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如若不是，鼻子怎會滴出水來？難道腦子進(jìn)水了？”
國毓和招娣都笑了起來。相互看了看，笑得更厲害了，既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
“天冷水涼，寒氣大，傷元陽！喜歡下海，明年天暖了再去！”
兩個孩子點了點頭。
丁永一想了想，告訴孫子說：“游泳之后，鼻子滴水，是呼吸不對！來，把手給爺爺！”他抬起身子，接過小國毓的手，按在自己的頭頂，閉嘴發(fā)出一陣低沉的聲音。他抬起頭來，又說：“人在水里，頭埋在水下，持續(xù)不斷地如此發(fā)聲。練上一陣子，鼻子就不會滴水了！試試！手能感覺到三陽五會處在震動，就對了！”
見爺爺沒有責(zé)怪的意思，小國毓高興起來。他用三個指尖按在自己的頭頂上，像爺爺一樣發(fā)出“嗯”聲音，果然感覺到了震動。
“對！就是這樣！”丁永一笑了，繼續(xù)道：“來！和爺爺說說，你們下海遇到什么新鮮事兒沒有？爺爺小時候，也常去前海沿兒洗澡、下海鳧水。等到上秋之時，天一剎冷，海蜇就多了起來！紅的白的都有，鬼燈籠一樣在海里漂著！可嚇人嘍！”
兩個孩子立刻興奮起來。小國毓搶著答道：“遇到過！前一陣子多！今天是沒有的！”
“你們遇到過的海蜇，大不大？”
“有大有小！小的拳頭一樣，大的比頭大！”
“這么小！”丁永一笑，他故意道：“爺爺小時候，遇到的可比腦袋大多了，比臉盆還要大上一圈兒哩！”
兩個孩子果然上當(dāng)。招娣馬上不服氣地回答：“夏里，我和國毓遇到幾個大的，怕是張開手臂才能抱?！毙挂舱f：“不止！那是在水里，又隔著距離！若是撈上來，我看要比院里那石桌還要大！”
丁永一故作被驚嚇到的樣子，瞪著眼睛趁熱打鐵地道：“有那么大！被蟄到了，可不得了！遇上那么大的海蜇，肯定被嚇壞了！”
“是有點怕，不過怕也沒用！”小國毓英勇地說：“當(dāng)時游得太快，眼看著幾個大海蜇在水里飄著，躲閃已經(jīng)來不及了。人在水里游，沒法像陸地上一樣拐彎，又不能停！一停，人在水里就立起來了，腿正好被海蟄須子掃到。我就索性加速沖了過去！”
“當(dāng)時我也嚇壞了！”招娣點點頭，心有余悸地補(bǔ)充說：“發(fā)現(xiàn)之時已經(jīng)太晚了！我和國毓同時加速，在兩個大海蜇的縫隙間穿了過去！”
“加速？”丁永一聽得心驚，有意逗引讓兩個孩子多說幾句。他帶著不敢相信的表情，雙手劃拉著，笑著激道：“就這么劃幾下水，還能怎么加速？覺得反正爺爺也沒看到，就胡亂吹上幾句吧！”
孩子們果然上當(dāng)了。小國毓大笑道：“爺爺！那是狗刨，頭在水面上露著，身子在水里拖著！當(dāng)然是慢的！我和招娣都是爬泳，游得飛快的！”
“爬泳？”丁永一暗笑，故作不知，問：“爬泳怎么游？”
“身體放平！”招娣也笑，她平舉手掌，還伸胳膊抖腿地學(xué)了幾下劃水。“身子帖在水面上，像這樣！”
“哦！”丁永一恍然大悟一樣地點了點頭，繼續(xù)乘勝追擊，問：“這么游，倒是快！若遇上大浪，怎么辦呢？”
小國毓笑道：“一頭鉆到浪下面去！在浪底下藏起來，再大的風(fēng)浪也不怕！”
“你們倆，誰游泳更厲害些？”
“差不多！”小國毓笑，“我倆還真沒比過！倒是常和那群黑泥蛋子比，我倆從來沒輸過！”
“黑泥蛋子？”
“就是前海沿兒那群漁民的孩子！他們原是瞧不上我們的！鐵碼頭上比跳水，他們頭朝下扎著跳，我和招娣就小燕飛，還在半空中翻上個跟頭。跳水難分出輸贏，就比誰游得快，也沒分出輸贏！后來比憋氣，他們輸了。招娣憋氣很厲害，天生的老牛肺！她下水不用換氣，放眼就望不見人了！我追她，得換口氣，還得使勁游才行。何況那些黑泥蛋子！”
“你也不差呀！”聽國毓的話中有佩服之意，招娣心里十分得意。她指著國毓，笑著告訴爺爺，“國毓也很厲害，尤其老頭兒漂，我們誰都比不了！他能枕著胳膊，在水面上睡覺。我只能游累了，躺在水面上歇著，睡覺是不行的！”
“你們游泳這么厲害，肯定沒少下海！”丁永一笑道：“前海沿兒德國辦的沙灘游泳節(jié)，又是焰火又是音樂那西洋景，沒去瞅個新鮮真是可惜了！”
“去了去了！”兩個孩子立刻跳了起來，異口同聲地叫道。
“去了？”丁永一馬上反問道：“奧古斯特·維多利亞海灣，是不許咱們中國人進(jìn)入的！”
（▲奧古斯特·維多利亞海灣今青島第一海水浴場）
“那是以前！現(xiàn)在德國人搞沙灘旅游，中外游客都可以去！只是不許我們小孩子在那里洗海澡，尤其不許那些黑泥蛋子光著屁股在沙灘上耍?！眹勾笮χ卮鹫f，“他們不許，我就和招娣從鐵碼頭游了過去！”
“鐵碼頭……棧橋離沙灘浴場那么遠(yuǎn)，水里游過去還要繞個大彎，怕是累壞了吧！”
“不累呢！輕飄飄地就到了！”招娣笑道：“我倆在水里，把焰火表演從頭看到尾！”
“水里怎么看？”
“踩水??！”小國毓笑，“一點兒也不累！看完表演，我倆還在水里玩兒了一會兒，又輕飄飄地游了回去！衣服藏在鐵碼頭呢！”
?。āF碼頭青島棧橋雛形）
就在此時，丁周氏和念娣一起過來。丁周氏已將火鍋食材準(zhǔn)備停當(dāng)，端了小碗醬香腌螺，給孩子們當(dāng)小食兒。
見祖孫三人聊得正起勁，憶起當(dāng)年，笑著說：“你們爺爺小時候也喜歡在前海沿兒鳧水，簡直就是海水泡大的！你們爺爺鳧水可厲害了，一個猛子下去，奶奶就找不到了。等再露頭的時候，不是抓了魚，就是撈了蝦！總之是不空手！”
“我和國毓也是呀！”招娣一高興，不小心說漏了嘴：“我們也捉蝦挖蛤蜊……得了海貨，就讓姐……”她盯著奶奶的眼睛，聲音越來越低。
“就讓你念娣姐姐拎回家！對不對？”丁周氏見招娣捂上了自己的嘴，她親昵地?fù)崃藥紫滦∧樀?，笑著道：“奶奶知道！奶奶還知道，俺小孫媳婦和小孫子知道顧家了呢！否則，你姐再會買東西，哪能次次買到又多、又滿、又便宜的海貨呢？”
招娣聽了，頓時開心地大笑起來。
此時的丁永一，通過簡短的閑聊已經(jīng)得知，小國毓和招娣偷偷下海玩耍，已練成了極佳的水性。會仰浮，就能自救；能踩水，就可救人。遇到石桌般大的巨型海蜇，說明人已在深海之處。遇大浪，鉆到浪下去，說明諳熟水性，在經(jīng)歷了狂風(fēng)巨浪之后得了經(jīng)驗。從棧橋鐵碼頭，游到奧古斯特·維多利亞海灣，再輕輕松松地游回去，這種體力和耐力已非尋常漁民、水手可比。
小國毓坐在一邊，聽了奶奶說爺爺水性極佳的話，不禁一呆，迅速回過味來。他偷眼瞄著丁永一，發(fā)現(xiàn)爺爺抬手拾壺，呷了一口，一臉沉思的樣子。小國毓心頭微凜，爺爺好生厲害，三言兩語，就將我和招娣的話套了出來。大人就是大人，一些事連奶奶都心知肚明，只是看破不說破罷了。
丁永一瞥見小國毓呆呆地看書，連推到手邊的醬螺也沒吃。他看到那本《海國圖志》，想起小國毓和自己說，想要去衛(wèi)禮賢那里上學(xué)時的樣子。
（▲《海國圖志》）
他心中突然涌起一片溫柔，卻又含著許多苦澀。半晌才道：“孫兒！日后在張先生那里，需用功些！”小國毓正想著一些重要的事情，隨便應(yīng)了一聲。丁永一嘆了口氣，想了一會兒，攬過孫兒。他把小國毓擁在懷里，喂了一枚醬螺，在孫子的耳邊低聲問：“國毓，若是讓你自己選！你想去哪處學(xué)堂？”丁永一又補(bǔ)充道：“洋人辦的學(xué)校也算！”
小國毓看了一眼爺爺，把那枚釘椎子螺在嘴里，用舌尖調(diào)了個兒，嘬了一口嚼了肉，把螺殼吐在嘴邊爺爺?shù)氖掷铩?p> “姐！”小國毓嘴里嚼著螺肉，笑著問念娣：“奶奶和娘都有拿手菜，你想和誰學(xué)？”
念娣向來話不多。她呆了一下，不知道小國毓和爺爺聊天，怎會突然扯上自己。她探尋地看了祖孫二人一眼，不敢隨便亂答。見小國毓瞇著眼向自己笑，爺爺也等著，只好笑了一下，小聲地實話實說，“都想！”
丁永一見小國毓不肯正面回答，心里琢磨著想辦法再問問，卻被小國毓反將了一軍。
小國毓也捏了一枚醬螺，送進(jìn)爺爺?shù)淖炖?。他依在爺爺?shù)膽牙铮痤^，貼著丁永一的耳邊，輕輕道：“爺爺，您今日與平時，不太一樣！”
丁永一嘴里含著螺，與孫兒輕聲耳語：“有何不同？”
小國毓還是不肯直接回答。他盯著爺爺?shù)难劬?，以極低的聲音問：“爺爺，您是在擔(dān)心，山東巡撫周馥來訪問的事兒吧？”話落，也抬手來接爺爺嘴里的螺殼。
丁永一見小孫子和自己斗起了心眼，他心中暗笑，不置可否地隨口應(yīng)了一聲。
“那天爺爺進(jìn)院兒，我見爺爺手里拿了兩封信！”見爺爺不為所動，小國毓更進(jìn)一步，輕笑一下，小聲試探道：“我還看見，爺爺在書房藏了一封書信！”
“……”
“信放在書房一進(jìn)門，那張壞了橫棖的平頭案里，”小國毓手舉在丁永一的嘴邊，眼睛盯著爺爺?shù)哪?，拼命分析著每一個細(xì)微的表情。見爺爺還是無動于衷，他進(jìn)而道：“家里裝鑰匙的那個抽屜，一般沒人動！除非，爺爺不在家……”
丁永一有點吃驚，牙間不自覺用力，螺殼登時碎裂。他迅速嘬肉，把殼吐在孫子的小手里，追問道：“你看了？”
此言一出，丁永一瞬間一醒，這孩子是在釣我的話。小國毓發(fā)現(xiàn)了壓在鑰匙盤下面的信，縱然膽子再大，也絕不敢私拆火漆封緘。丁永一這一問，等于承認(rèn)了是在擔(dān)心巡撫周馥來訪青島，也就證明了那書信與此事有關(guān)。
丁永一還要問些話，卻被小國毓掙脫出去。
“奶奶！茶泉子連把燎壺都沒有！”小國毓的心怦怦狂跳著。他不敢如此猜測，卻又不得不做出一個可怕的推斷——抽屜里的信是一封遺書！他裝出若無其事的事子，大聲道：“天冷了，三爹在那兒住得定是辛苦！奶奶拾掇幾樣順手的家什，我和招娣這就給三爹送去！順便去看看三爹回了沒！”
丁永一明顯感覺到，小國毓有意避開。這孩子，一定有什么事在瞞著自己。丁永一看著孫子的背影，心里想。
今天，小國毓應(yīng)奧瑟·斯威格之邀，去了膠澳總督臨時官邸。他在通往那座瑞典木屋的橋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法螺號角的暗記。
小國毓聽三爹丁廷武說過，德人修筑鐵路時，強(qiáng)占民田，挖掘祖墳，破壞民居，給膠州當(dāng)?shù)厝嗽斐删薮蟮臑?zāi)難。各村村民組織起來，同德國人展開斗爭。兩年前，德軍騎兵圍攻大辛疃村時，憤怒的村民吹響法螺號角。聞號角聲，民眾攜原始武器出動抗擊，德軍見狀只好潰逃。第二天，德軍再次到村莊實施暴力，激起了更大規(guī)模的反抗。從那以后，法螺號角成了抗德集結(jié)的號令。
（▲膠澳總督臨時官邸俗稱瑞典木屋）
山東巡撫訪問青島，瑞典木屋做為膠澳總督的臨時官邸，膠澳總督特魯泊與山東巡撫周馥必然在那里會晤?？沟铝x士集結(jié)的暗記，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出現(xiàn)，意味著什么？
爺爺留下的那封信，若真是遺書，又意味著什么？
小國毓的心狂跳不止。他不敢猜測明天會發(fā)生什么事，更不敢向爺爺泄露半個字。我要去找三爹，他心里想，越快越好。
待續(xù)……
042：茶泉的秘密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