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于百年前?!背醭蹰_口,便是如此驚心的話題,其余幾人不覺一怔,鬼女自己倒是淡然,似乎該有的喜怒哀樂都隨了時日變遷消磨了干凈,只覺疲然一片嘆息。
“我沒有別的親人,一直跟哥哥相依為命。父親母親雖有家業(yè),然而過世之時我們都太小,撐不得家業(yè),只是教親戚們瓜分了個干凈。我們當時不過無知孩童,全然不知追索,索回來也不懂經(jīng)營,只能作罷,而后徹底清貧下來,不得已在親戚們家輾轉,東家住幾天,西家住幾天,住到最后,人人都視我們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等到哥哥成年,便忙不迭趕了我們出來。”鬼女一痕輕笑落得諷然又冷然,分明仍是憤憤的,可是提及哥哥,卻又毫無心機地柔軟了下來,“哥哥待我極好,極好。從小時候父母去世,我每天哭著鬧著要娘親,就是哥哥抱著我哄我逗我,給我唱搖籃曲,說娘親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很快會回來,他一定會好好照顧我?!?p> 話及此處,鬼女容色已是徹底柔軟下來,似乎帶了隱約伶仃的幸福,夢囈般呢喃:“后來,我們被趕出來,無衣無食流落街頭,我才十歲,一點也不懂事,又哭鬧著讓哥哥回家。”
“哪能回去呢?我們是被丟下被厭棄的?!惫砼寄空黄D澀,唇畔笑意亦是撐不住般寸寸破碎,“哥哥將做苦力得來的所有錢給了那個親戚,苦苦哀求她收留我,僅僅是我就好。誰知道那人收了錢,卻把哥哥趕了出去,罵他喪門星,罵他克父克母,問他怎么還活得下去?!?p> 幾人著實料不到這鬼女隱藏了如此凄慘的身世,有心同情卻總因了她的身份隔了一層不好痛快抒發(fā),一時各自怔松起來,倒是鬼女自己話音落得淡然,仿佛這些隔世經(jīng)年的痛意也隨流水逝去,如今唯獨濃墨重彩的,只有她的哥哥。因而鬼女只是凝了眉,繼續(xù)說了下去。
“哥哥的話沒有感動那個人,卻感動了別的路人。我們的養(yǎng)父就是那時候見了哥哥,覺得他是個至純至真的好孩子,恰值養(yǎng)父發(fā)妻不幸過世,一尸兩命,他便收下我們二人,當做親生孩子撫養(yǎng)?!?p> “養(yǎng)父是個頗有學問的讀書人,我和哥哥讀書識字都是他教的,連帶著許多道理也是他教給我們?!碧峒梆B(yǎng)父,鬼女神色也是猝然柔軟起來,顯然這位養(yǎng)父在她心底也是極為重要的存在,“養(yǎng)父帶了我們也不過幾年,就因為重病過世,卻還記得過世前送我們去上海投奔他的親戚。這樣,我們才到了上海?!?p> “到了上海,我們才知道,養(yǎng)父的那位親戚早因了避禍不知蹤影,我們?yōu)榱苏宜植畈欢嘤霉饬吮P纏,最后,只能勉強留在上海?!惫砼裆允窍萑雺艟车臏厝?,那般全無心計的歡喜,不知為何,看去總有些辛酸,“那時候,我們用最后的錢租了個小破房子,哥哥在外以零碎活計為生,我留在家里,零星做些繡工賣些花兒度日。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雖是清苦,卻也自在。”
父母雙亡,家業(yè)破敗,輾轉流亡,定居上?!置孟嘁罏槊?p> 總覺……有些熟悉……
聽到這一段,展言心頭異樣感覺更深,屬于宋恕的記憶也開始漸次蠢蠢欲動,似乎一字一句都在與鬼女的描述遙相呼應,那般詭密的感覺,迫得他不得不開口詢問:“你哥哥,叫做什么名字?”
鬼女尚且沉浸于久遠前的記憶,未曾費心思量展言奇異的詢問,只是順了他的開口也乖巧答了下去:“哥哥叫宋恕,我叫宋繪紗,這是父親母親唯一給我們留下的……”
她后續(xù)還說了什么展言已是聽不清,他已覺腦中轟然一聲,炸開了許多本該屬于百年前宋恕的片段……少年帶了妹妹流轉不同家庭,少年溫柔勸慰妹妹,少年和妹妹被一個清秀男子帶走,少年帶了妹妹在上海艱難謀生……一樁樁一件件,迫得本該只是旁觀的展言也不自覺染上入骨痛意……
宋恕……竟是宋恕……
這宋恕到底是什么人……竟能如此牽連……一個妹妹成了百年鬼女,自己的記憶也附身他人左右他人心緒……
按理說,到了此時,他便該懷疑懷疑這宋恕是否自己的一任前世,畢竟那些記憶并不似空穴來風,那般隱約熟悉的感覺也是頗為深刻……似乎,前世之說,是最為合理的解釋了……
可是,他不愿相信。
冥冥中,他總是覺得事實并非如此,應該還有什么隱秘,埋藏著未讓他們得知……
展言突兀的沉默自然引起了其他人注意,看他神色肅然仿佛在沉思什么,可是那般茫然眼神又全然不像理智,余下幾人面面相覷一瞬,還是由離他最近的陸嘉彌開了口:“你怎么了?”
展言本就只是恍惚,如今被她一語驚醒,便也迅速收拾了心情端回尋常淡然之色,回了一句“無事”又恢復了淡漠。
雖說仍有好奇,不過展言凜然態(tài)度明顯是不愿多說,他們也不好強求,便將重點又折回鬼女,哦,宋繪紗。
宋繪紗也知道他們幾個仍然不信任自己,便也無心多管他們閑事,看他們轉回話題,便順著方才話頭又接了下去:“之后一段時間,我們都是這樣度過的,直到哥哥遇到了那個人……”
“那個人?”柳千牽連著陸嘉彌都是悚然一驚,直覺那人恐怕是關鍵,一時也顧不得矜于身份,連忙催促出聲。
誰知鬼女卻是自此搖頭,神色也是三分懊惱:“我只記得那個人是個賣花的姑娘,哥哥一直從她手里買杏花送給我……直到有一次那個姑娘不見了……”
“不見了?她是什么人?”此次訝異的是展言,按了宋恕的記憶來看,可是沒有這么個賣花姑娘存在的,一直只有一個宋繪紗,莫非是誰記錯了?
誰知宋繪紗再開口才是驚人,她竟是直接搖頭,出語悵然:“我只記得到這里……之后的事,我便記不得了,唯一知道的,便是我再睜眼就成了鬼?!?p> “這倒是奇怪了……”循了眾人的訝異,柳千牽也斟酌著開了口,“確實存在有鬼物忘記前塵的例子,不過多半是因為死得太慘或是恨得太深主動忘記,后者多半會成厲鬼,可以排除,若是前者……那宋繪紗是怎么死的?”
陸嘉彌本要順了柳千牽疑問開口質疑,誰知卻被展言微是一攔,宋繪紗出語后他便去查看了宋恕記憶,可是細致看了幾遍后都沒找到有關宋繪紗死亡的信息,當下不覺猜測是那夜狐妖動了手腳,下意識攔了陸嘉彌輕易開口,打算接著宋繪紗之口對一對當年之事。
陸嘉彌不知他心思,猜測他攔下自己應該是怕自己隨意出口攪亂宋繪紗敘述,想想他的擔憂也是正確,萬一逼得太狠讓宋繪紗生出忌憚不肯如實相告可就麻煩了,當下也不再開口,只等了宋繪紗繼續(xù)說。誰知宋繪紗這次出聲,卻是令柳千牽都結實一怔。
“我不懼陽光,卻無論如何也出不去那個宅子,更不提轉世輪回。從前,我還一直能安慰自己,這是老天要我在這里好好守著,好等著哥哥回來?!彼卫L紗眸中皆是沉然澀意,甚至隱約有了幾分水色,幾乎是撐了全部力氣,才能接著開口,“這許多年下來,作為人時候的記憶一點點開始褪卻……而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是把記得的一切牢牢抓住……我不想就那樣丟掉一切,慢慢腐爛在泥土里……我想,至少要記得我是誰……等哥哥真來了……我還能告訴他……我是誰……”
此言一出,柳千牽便是了然,出口之音不覺帶了幾分嘆息:“難怪神司地府均是裝聾作啞……果然是枉死之人啊……”
且不論宋繪紗到底是怎么死的,單只看她不懼陽光,百年修行卻離不得這宅子,大致便能確定她恐怕是不及死期便被強行引魂魄離體鎖于此處,算是一半生魂,這才不懼陽光,又因為一半死魂,才身具陰氣……
陸嘉彌本就因了夢境對六界知之甚詳,如今得了柳千牽指點,更是儼然百曉生模樣,宋繪紗方住了口她便猜出宋繪紗如今身份,如今轉過幾重心思仍是忍不住開口詢問:“她確實是枉死之人……那豈不是……”
柳千牽也在糾結,翻來覆去思量許久也找不到合理處置方式,也只得不痛不癢還以一個“暫且觀察容后再議”,讓陸嘉彌神秘兮兮借一個“深入探查再說”打發(fā)過去,便顧自又沉思起來。
按理說神司鎮(zhèn)守人間理應知曉此事,看他們久久不動作顯然也是知道宋繪紗是枉死之人,是可以送入輪回甚至復生的,那為什么他們會毫無作為呢?難道這鎖魂之人還有什么隱秘教神司也有所忌憚嗎?
此時的柳千牽尚且不知,她這番心思確然說對一半,神司不曾理會宋繪紗,不僅僅因為鎖魂宋繪紗之人身份特殊不得妄動……更是因為,神司這百年來,也已經(jīng)分身乏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