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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賽麗亞

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永遠的賽麗亞 陳施豪 11046 2020-11-25 14:51:13

    這是夢境的起點。

  又或者是該清醒的時間。

  他一早起床,就在電視里看見自己的家。

  「各位觀眾,這里就是待中同學的家。里頭的人正迎接著寧靜早晨的到來。來自全國各地、衷心期盼著待中同學能早日康復的民眾,今天也傳了許許多多的訊息給本臺……」

  女記者露出憂心的表情,正刻意壓低著音量朝攝影機說話。第一次遇到這情況的時候,受到驚嚇的他,下意識地將窗戶打開,可謂是一大失策。當時女記者一看見他便大聲喊著:『那位是待中同學的弟弟,他就是待中謙同學的弟弟,名字叫做玲夫!』并且還如同發(fā)現(xiàn)珍禽異獸般地開始拍起照片來。即使這讓玲夫感受到的恐懼更大于憤怒,但就他所知,自己的照片或影像似乎沒有出現(xiàn)在報導中。不曉得是因為受到什么個人資料保護法之類的影響,還是單純認為『待中謙的弟弟』一點也不重要所致。

  電視螢幕上依舊顯示著自家的外觀景象。這是一間由過氣的方格子大門,搭配上看起來像

  木板墻的深茶色外墻所建構(gòu)而成的老房子,門旁邊擺著放花盆的架子。電視機里頭的天空看起來似乎比真正的天空還要清澈。那間房子的內(nèi)部,就是我現(xiàn)在身處的地方。想到這里,玲夫覺得自己像是被關(guān)在電視機里頭一樣。畫面的右上方正顯示著一排字幕,還有謙的照片。

  「加油!奮勇解救女子的謙同學目前仍未甦醒」

  ——差點忘了,謙他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里昏睡著。

  看電視比實際從醫(yī)院打來的電話更能得知謙的現(xiàn)況。玲夫從位于二樓的房間走出,下樓到客廳去。目前整個家靜悄悄的,外頭明明還很明亮,房子里卻有種陰森森的感覺。玲夫就連母親到底是已經(jīng)出門了,還是仍在房間睡覺都不清楚。

  家里養(yǎng)的貓可洛發(fā)現(xiàn)了玲夫,朝他靠了過來,喵喵地叫著。

  「你肚子餓啦?」

  玲夫從冰箱上拿了一罐貓罐頭,打開倒到可洛專用的器皿里。一般可洛這個名字都是用在狗身上,但個性古怪的謙就是硬要給貓取這個名字。雖然可洛應該不知道自己被取了怪名字,但牠卻很討厭謙。明明是謙自己把貓撿回來的,但平常既不照顧也很少理牠,這樣會被貓討厭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最近可洛常常會突然間拾起頭來,似乎像在尋找誰一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討厭的人突然不在了,反而讓牠覺得很不自在?不過沒一會兒牠就又低頭繼續(xù)吃東西。

  玲夫也拿出牛奶及預先買回來放家里的麵包當早餐吃。這一個星期里不是在外頭吃飯,就是買現(xiàn)成的東西回家吃。再這樣下去,冰箱里的肉類或蔬菜等材料大概會壞掉吧。但也沒辦法,玲夫平時不會自己做飯,而母親現(xiàn)在也沒有那種心力。畢竟在上週末出門買菜時,誰也預料不到后來會發(fā)生這種事。

  打開電視一看,另一臺又開始播報著『謙同學』的新聞。

  「本臺今天又收到許多期盼待中同學早日康復的訊息……」

  許多人彷彿像是在替奧運國手加油似的,每天都會把訊息傳真給電視臺。

  父親似乎已經(jīng)吃過早餐了。由于盤子還留在桌上,玲夫便順手一起收拾掉。父親在當?shù)亟?jīng)營一間小工廠,前天開始回到工作崗位上。即使他也很擔心謙的狀況,卻不能就這樣丟著工作不管?,F(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玲夫的上學時刻了,盡管以玲夫的情形而言,就算不去學校上課,大概也會被認為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但反而這讓他更不想請假。

  家門口又放了許多新的千紙鶴。由于正在趕時間當中,玲夫決定等回家再來收拾。離開家門時,玲夫還不小心踩到了其中一串千紙鶴,使他感到有些也痛。因為被迫產(chǎn)生了這樣的自責,讓他感到更不甘心,這一切全是謙造成的。玲夫忍不住在內(nèi)心抱怨著:『都是因為你做了不合自己作風的事情害的』。

  上個星期,謙在前往準考班的途中,為了解救一名從車站月臺跌落到鐵軌上的女子,而遭逢了意外。

  雖然他奇蹟似的撿回了一條命,但至今仍未清醒過來。醫(yī)生推測可能是因為驚嚇過度所造成的。那名女子則因為被謙推向相反方向的鐵軌而逃過一劫,后來順利被車站人員及其他乘客解救上來。

  根據(jù)目擊者的說詞,當時謙一看到有人從月臺上跌落,就毫不猶豫地跟著跳下鐵軌。事情發(fā)生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大家的證詞多少有些出入,但可以肯定的是:謙為了解救素未謀面的女子而幾乎拋棄了自己的性命。

  這件事很快地被媒體大幅渲染,使得謙在一夕之間成了讓全國民眾感動落淚的大英雄。被媒體挖出來的畢業(yè)紀念冊上所刊載的照片,戴著眼鏡的謙又恰巧顯露出一副帶著靦腆的笑容,更加博得了所有人的好感。到最后甚至還有一對夫婦以『自己的孩子在十九歲時遭逢交通事故而離開人世,因此看到謙同學都就如同看到自己的孩子一般,無論如何都希望他能獲救』為理由,拿出了一筆驚人的金錢希望捐為醫(yī)療費用。雖然父母慎重地加以婉拒,但由于對方是將錢交由電視臺代為轉(zhuǎn)交,如此一來等于又增添了一段『佳話』。

  「謙同學簡直就像是一道光芒,帶給這個人心險惡的時代一線希望呢。」

  一位擔任來賓的歐巴桑藝人擦拭著眼淚說道。

  ——你們在說的到底是誰啊?

  不論是時事論壇還是網(wǎng)路社群等地方,他們口中所談論的謙都讓玲夫感到很不愉快。此外,他也對自己被迫站在必須尊敬那位『偉大的兄長』,并且接受大家的好意,誠心誠意地期盼哥哥康復的立場感到無法忍受。不過,玲夫當然也不希望謙就這樣一直昏迷下去,一樣殷切期盼他能夠早點醒來。正因為如此,玲夫才不希望閒雜人等在一旁起哄,擅自將謙當成佳話中的主角。

  「嘿。」

  「早安?!?p>  「早。」

  「嗨。」

  一抵達學校,同學們便一個個向玲夫打招呼。但是,之后就沒有人繼續(xù)和他說話了。大家才剛升高中兩個月,這段時期原本就還不太瞭解彼此,如今玲夫卻又成了話題人物(的家人),當然會令其他人不知該如何與他相處。玲夫本身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周圍曖昧不明的體諒。他既不希望自己受到『大英雄的弟弟』之類的注目,也不想要擺出一副死人臉??偠懼岱虼蛩阆裢R粯拥厣?,只是沒有自信能夠處理待好而已。

  啊——真煩哪。

  盡管半自暴自棄地來學校上課,待在人群里依舊是個壓力。

  以玲夫的個性而言,他本來就不擅長和不熟的對象隨意攀談。

  上課時間也就罷了,一到休息時間可是令人難耐。尤其是長達四十分鐘的午休時間更是痛苦。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玲夫開始思索著該如何撐過那段時間。這么說來,無法待在教室里的人,能夠獨處的地方大概只剩下圖書館或頂樓了。

  但是基于某些理由,玲夫并不想到圖書館去。

  既然如此,反正今天放晴,就決定到頂樓去吧。

  時間來到午后,玲夫吃完買來的午餐便當后,就如原先的預定爬上昏暗的階梯,前往校舍的頂樓。一打開頂樓的門,就被水泥地反射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睛。

  頂樓上沒什么人。

  玲夫獨自望著湛藍的天空,直覺地將腦里浮現(xiàn)的話說了出口:

  「——根本是一群白癡!」

  不論是還沒醒來的謙、電視上那些人或是學校的同學都一樣,當然也包括了無法將這些事置之不理的自己。

  「全是白癡。」

  玲夫又無力地咒罵了一句。一架白色飛機翱翔在明亮的天空中,正緩慢地降低高度。因為天氣很晴朗,機身上的文字清晰可見。

  這個城市離海很近,而且學校就位在一座大型機場附近。

  雖然靠海,但這里并沒有像是觀光景點的氣息,只是一個周圍有許多小工廠環(huán)繞的老城市罷了。玲夫的家也在這城市里,距離學校不遠,只需一輛腳踏車就能輕鬆前往學校。對于從小在這里長大的玲夫而雷,所謂的海只不過是隔著一道水泥堤防,看起來很遼闊的水;河川也只是在狹窄的兩個岸邊之間,塞進幾艘船使之連結(jié)在一起的地方。至于天空,則是一直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音,不斷重複地吸或吐出飛機的高處罷了。

  明明風景一點變化也沒有,但我的周圍卻充滿了異常。

  玲夫索性仰躺在水泥地上,開始打起盹來。雖然這樣會弄臟白襯衫,但又怎樣呢。

  「玲夫。」

  接著,一道聲音白頭上不遠處傳來。那是一道音量雖小、但頗具有存在感的女孩子聲音。

  「你睡著了嗎?我是飛澤。」

  「我醒著,也知道妳是誰。」

  玲夫動也不動地回答她。那是飛澤蓉。玲夫不只認得她的聲音,而且在學校里會用名字稱呼他的,也只有她一個人而已。

  「我就猜到你會在這里?!?p>  「找我什么事?」

  「也沒什么特別的事情,只是覺得天氣很好,想在這里和玲夫聊聊天。」

  「……妳不用待在圖書館嗎?」

  蓉是個愛好讀書的圖書股長,午休時間總是待在圖書館里。

  這就是為什么玲夫不想到圖書館去的原因。但如今蓉自己找上門來了,他的迴避頓時變得毫無意義。

  「因為今天不是輪到我值班。」

  不曉得蓉是否看穿了玲夫的想法,她的聲音依然很溫和。

  「我可以坐下來嗎?」

  「妳會弄臟衣服?!?p>  「之后再拍一拍就好了。」

  蓉的腳步聲在玲夫的頭部附近響著。糟糕,再這樣下去會形成窺見裙下風光的角度。玲夫只好懶洋洋地起身。睜開眼睛看到的是蓉那與其用苗條形容、還不如說是修長的身體。她的手臂很長,腿也纖細得有些嚇人,頸部又很細。嬌小的臉龐搭配一副小巧的眼鏡。一頭長發(fā)幾乎就要伸到腰際,整個模樣看起來就好像那部古老的科幻動畫片中,陪著少年搭乘銀河鐵道列車一起在宇宙中旅行的那名女子一樣。

  「玲夫,今天早上你家又上電視了呢?!?p>  蓉動作俐落地坐了下來。飄逸的長發(fā)被陽光照得閃閃發(fā)亮。

  「別提啦?!?p>  玲夫嘆了口氣,望著天空發(fā)呆。又有一架飛機從天上緩緩下降。

  「面對媒體很辛苦嗎?」

  「已經(jīng)快習慣了。反正就算跑來問我話,我也不理他們?!?p>  「謙的狀況好像沒什么變化呢?!?p>  「是啊。」

  蓉明明和玲夫同年紀,但對他說話時總是很客氣,感覺很奇妙。

  「媽媽說如果家里只剩下玲夫你一個人的話,不妨過來我們家吃飯?!?p>  「……」

  我為什么非得到別人家吃飯不可?如果是小時候也就算了,現(xiàn)在應該沒有那么親近了吧。

  「不過,我已經(jīng)替你向媽媽說不需要了。」

  蓉輕輕地苦笑,然后把她細長白皙的手指交合,放在制服的深藍色裙子上。

  「……希望謙能早點醒過來?!?p>  「嗯?!?p>  蓉的面容看起來十分溫和,讓人眼就覺得她會是個喜歡讀書的女孩子。一身細白的皮膚,眼鏡下的黑色眼睛也充滿靈氣,即使平時個性較為低調(diào),依然能讓人感受到她充滿智慧的一面。早在謙的事故發(fā)生前,得知玲夫和蓉兩人是青梅竹馬關(guān)系的(部分)班上男同學就異常地羨慕著他。

  「不過要是他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溫馨故事里的主角,應該會很驚訝吧。」

  「他大概會很生氣地嚷著說『別那樣,很惡心』之類……」

  「抱歉,別再說了?!?p>  玲夫突然打斷蓉的話并站了起來。

  「我有點事,下午的課不上了?!?p>  「咦——嗯……」

  他頭也不回地就這樣奔下階梯,離開了頂樓。

  抱歉,蓉。明明妳沒有說錯什么。

  玲夫一口氣沖下階梯后,便離開了校舍,并且跨上停放在停車場的腳踏車離去。他的腦海里并沒有目的地,就只是奮力地踩著腳踏車前進。

  頭上的太陽很熱,簡直像是夏天提前來報到似的,把人照得滿身大汗。但玲夫毫不在意,依然一心一意地踩著踏板。我,真的一點也不討厭蓉,只不過覺得心里有股難以忍受的感覺罷了。不論是被電視節(jié)目那樣毫不客氣地侵擾心靈或私生活、擅自被當成美談中的登場人物、被班上那些人同情或保持距離、還是像蓉那樣理解得不多不少。這些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全都又刺又痛。

  無論是謙的性命安危,或是謙的恢復狀況。我很明白這些違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要來得重要。只不過為了心里的一些固執(zhí),或是受到周遭的強迫就感到煩躁難耐,自己也很明白這是很幼稚的想法。例如未來這種情況還會持續(xù)多久?或者是萬一謙出了什么事時將會如何等等,我自己也很清楚應該勇于面對這些現(xiàn)實處境,并且盡可能地做點什么才對。

  但是……

  「——唉……」

  騎得精疲力盡后,玲夫便下車并將腳踏車丟在一旁。眼前這座橋再過去,就只是一條會碰到機場外環(huán)鐵絲網(wǎng)的死路。海、河川、運河,這座橫跨在不知該歸為何類的水流上頭的橋,我正駐足在上頭。河口沿岸附近立著巨大的鳥居。那是以前曾存在過的神社所遺留下來的東西。河川的南方依稀可見如同要塞般的巨大工業(yè)區(qū)。這里的一般道路既寬敞,又有良好的視野,但平時前往機場的車輛幾乎都會走高速公路,所以這里總是空蕩蕩的,周圍也看不到任何行人。在這個空無一物,感覺就像是因為沒有其他地方可存在、逼不得已才閒置于此的景色中,玲夫才終于感覺到平靜。

  ——喔,這地方還不錯嘛。

  此時,他的眼前突然浮現(xiàn)了平時興自己說話的哥哥的臉龐。

  明明是一張不愿回想起來的臉。一張戴著眼鏡,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臉。一張小時候故意似前發(fā)留長且梳到一旁裝帥的臉。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玲夫心目中的謙,絕對稱不上是一個大善人。平常連貓都懶得照顧,又不愛念書而理所當然地落榜重考,是個明明自作自受,卻又一臉憂郁的傢伙。這陣子甚至和他之間根本就沒什么交談,所以一點也不明白哥哥在想或是在做些什么。但是,如果那天在車站里因為救人而昏迷不醒的人不是謙,玲夫很容易就能想像到他嘲笑那個人『真是一個愛逞英雄的笨蛋』的模樣。就和蓉剛才說的差不多。

  但是,為什么你會……

  「——找到了。」

  「咦?」

  突然傳來一道聲音。在背后——是蓉嗎?不對,那聲音聽起來年紀較小,而且更甜美一些。

  玲夫從來沒有聽過這個聲音。

  「是誰?」

  當玲夫回過頭時,一個不認識的女孩正朝自己露出大大的笑容。她身上穿著一件純白色、帶有許多蕾絲及花邊的衣服,衣服下襬像芭蕾舞服一樣短。一頭明亮而輕柔的長發(fā)上搭配著紅絲帶,皮膚雖白但嘴唇卻很鮮豔。而她那一對紅茶色的透明眼睛,因為筆挺的睫毛而顯得十分出色。真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妳說找到什么?」

  玲夫又繼續(xù)問道。眼前的女孩個頭很小,臉上也看得出稚氣,推測頂多也才剛升國中。蓬鬆的裙子襯托了她細得驚人的腰,裙底下一雙細長的腿,看起來像是就要開始舞動一般。不但腳踝上綁著紅絲帶,就連鞋子也是紅色的。全身的紅白色調(diào)看起來就像是草莓蛋糕一樣。明明整個人看起來這么甜美,但站在這個像是工地現(xiàn)場一樣枯燥的地方,卻又意外地搭配。

  「很可愛嗎?」

  女孩再度開口。

  「啥?」

  「因為剛剛玲夫的眼神看起來一直在贊美我?!?p>  女孩搖曳著頭發(fā)及裙襬,開心地笑著。玲夫的想法被看穿了。

  「妳為什么知道?」

  這跟有沒有在贊美她無關(guān)。兩人明明是第一次碰面,但她為何知道自己的名字?

  「因為謙。」

  「啥?」

  她是從電視上知道的?而且連我的事情也查過了?為什么會突然現(xiàn)身于此?她到底是從哪里出現(xiàn),又是如何跟在我后頭來的?

  「玲夫從剛才就一直說『啥』。」

  「廢話。」

  就算是小孩子,說話也應該更有頭緒一些。

  「嗯—我的意思是說,因為我就是謙。」

  「……」

  「不過更正確地說,我并不是謙?!?p>  她講的根本就聽不懂。

  「我是說,呃——」

  少女像是要進行愛的告白般,面露遲疑,并且磨蹭著纖細的手指頭,那模樣彷彿是在思索該如何用雷語形容自己的夢境。她白皙的指尖上,還看得見櫻色的指甲。

  「我啊,是剛逃獄出來的。」

  ——從你哥哥的心里。

  女孩輕輕用雙臂抱住自己的身體。

  「不是,我更早以前就認識你了。」

  「可是我沒看過妳這個人?!?p>  雖然玲夫覺得用『妳這個人』來稱呼第一次見面的女性可能有些失禮,不過既然對方一開始就直呼自己的名字,算是彼此彼此吧。再說對方的年紀看起來明顯比自己小,也沒必要向她示好。

  「因為我一直都在牢里。」

  女孩一副覺得理所當然的表情,不停地點著頭。

  「……妳該不會喜歡寫奇怪的詩,或是創(chuàng)作音樂之類的吧?」

  「你說誰?」

  「妳?!?p>  「我看起來像有那種才華嗎?」

  「妳以為故意裝傻很有趣嗎?」

  玲夫開始覺得不耐煩了。雖然不知道對方是從哪里得知自己的事情,但總之她是個神經(jīng)病。八成是受到被大肆渲染及美化過的謙的故事影響,把自己也當成登場人物的一份子了。就算人長得還算可愛,也不代表想做什么都沒關(guān)系。雖然她真的很可愛。

  「然后喔,玲夫,我現(xiàn)在沒有地方可以去耶?!?p>  「喔——」

  我就知道。

  「我可以待在玲夫身邊嗎?」

  「不行。想作白日夢就自己去作吧?!?p>  如果再繼續(xù)和她說下去,自己可能會忍不住罵出一些不好聽的話,這讓玲夫感到很不好受。再說這女孩的確長得很可愛,反而會讓人更覺得良心不安。于是玲夫再度跨上腳踏車,把女孩丟在原地,飛快地離去。

  「玲夫——」

  盡管后頭傳來喊叫聲,但玲夫依然不予理會。天上正有架飛機正轟隆隆地斜飛著,玲夫則朝著與飛機相反的方向踩踏板。即使那女孩白皙的臉龐還留在腦海里,但還是努力將它忘掉吧。

  這是一間正面鑲滿透明玻璃,看起來頗有未來風格的怪醫(yī)院。它的外型和這座老城市實在是格格不入。建筑物的中央部分向外突出,讓玲夫覺得彷彿是一個巨大的船帆。謙他現(xiàn)在就沉睡在這艘帆船的內(nèi)部。進入醫(yī)院后,消毒酒精的獨特味道撲鼻而來,里頭看起來比從外面看還要安靜許多,而且十分灰暗。

  「啊,你來啦。」

  「嗯?!?p>  原本坐在病床旁呆望著謙的母親,抬起頭來看向玲夫。依然沉睡不醒的謙,臉上披繃帶及OK繃蓋住一大半?;蛟S是錯覺,明明他住院才過了一星期,整個人看起來卻像是小了一圈似的。床頭柜上擺著一副扭曲變形的眼鏡。這是謙遭逢事故時所戴的眼鏡。玲夫?qū)⒋皯舸蜷_,讓新鮮空氣進入房內(nèi)。病房里滿是每天有人送來的花及千紙鶴,因此全是甜甜的香氣。

  「哥的情況還是沒變?」

  謙看起來就只是靜靜地閉著眼睛。臉上的肌肉有些鬆弛。

  每一次看到哥哥的模樣,都讓玲夫的胸口感到有些刺痛。

  「嗯。身上的慯倒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沒有其他方法了嗎?」

  「我每天都有呼喚他,醫(yī)生也說這樣做比較好。」

  母親用『小謙』這個小時候的暱稱呼喊著哥哥,并且用手指輕輕地摸著他的額頭。

  「好久沒有像這樣摸摸他的臉了?!?p>  畢竟長大以后,彼此就連手都很少接觸。

  母親露出苦笑,輕撫著謙的臉頰。說起來,玲夫已經(jīng)想不起來前一次觸碰到謙的身體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玲夫也來跟謙說幾句話吧?!?p>  「我不知道要跟他說什么?!?p>  「說什么都好?!?p>  ——那就說:『笨蛋』、『都是因為你愛耍帥,現(xiàn)在搞得自己在那邊昏睡』、『你害大家搞得這么累,給我負起責任來』、『可是,絕對不準你死掉』。

  總覺得不管說什么,都會跟心里想的不同,最后什么也說不出口。

  「你那邊最近如何?」

  或許是因為玲夫不說話,母親改變了話題。

  「沒事,和平常一樣?!?p>  雖然剛才被奇怪的女孩子攀談,不過那種事情不提也罷。

  「我們是不是應該向電視臺或媒體表示些什么呢?」

  「別理他們啦?!?p>  「可是大家都在關(guān)心謙呀,還幫忙祈禱希望他能早日醒來。」

  「反正那些人都只有在電視或網(wǎng)路上看到新聞的時候才會說加油,等到播下一段新聞的時候就忘得一乾二凈了?!?p>  就算是我,如果事不關(guān)己的話也是一樣。

  「而且如果是真的很關(guān)心的人,他們也不會要求我們一定要透過電視道謝吧??傊瑡寢屩灰獙P恼疹欀t就好了。」

  「這樣真的好嗎?」

  母親稍稍嘆了口氣。似乎有些遺憾的樣子。

  「那,我回家了。有什么要我拿回去家里的東西嗎?」

  「你要走了?」

  「我只是來看看謙而已。況且就算再待下去我也沒事情可做?!?p>  「這樣啊,那就晚上見了。」

  結(jié)果母親完全沒問『這個時間你不是應該還在學校上課?』大概是沒有察覺到吧。于是玲夫帶著謙的換洗衣物,以及讓母親消磨時間用的書本等物品離開了病房。就連謙的睡衣上都有醫(yī)院消毒藥的味道。

  時節(jié)離夏天愈來愈近,午后的空氣充斥著塵土的味道。城里的工廠紛紛把樣式相同的機械零件排列在出入口。此起彼落的金屬切割聲、并排在狹窄空間里的卡車、還有用水藍色建材相連,連接處已產(chǎn)生侵蝕的老公寓。據(jù)說從玲夫出生更久以前,這座城市的工廠數(shù)量就一直在減少當中。就玲夫所知的范圍內(nèi).就有好幾間工廠已經(jīng)倒閉了。由于玲夫很喜歡工廠的氣味,內(nèi)心一直希望父親能好好加油。雖說他還沒有認真想過畢業(yè)之后要不要繼承父親的事業(yè)。

  穿越高架橋后,距離玲夫家就不遠了。

  盡管回到家還是得面對各種問題或是沒人在家的氣氛,但玲夫也沒其他地方可去。所幸家門外并沒有看到像是媒體的人或車。將腳踏車停放在玄關(guān)北側(cè)后,玲夫不經(jīng)意地向南側(cè)的狹窄庭院看了一眼。

  窗戶是開著的,風正吹動著窗簾。

  ……有小偷?記得出門前應該有鎖好門窗才對——

  「歡迎回來!」

  「哇!」

  方格子門突然開啟,使得玲夫嚇了一跳。

  「到底想干什么?」

  走出來的人讓玲夫更為吃驚,是剮才的白衣女孩。她細長的腳上擅自穿著玲夫的拖鞋,露出的腳趾頭看起來也很柔細。

  「嗚,被罵了,因為人家沒地方可以去嘛。」

  女孩的腳趾頭動個不停,彷彿正反映出她本人的好心情。腳指甲看起來則白白凈凈的,似乎很柔軟。

  「妳怎么進去的?」

  「從正門啊,鑰匙不是都放在廚房的窗縫里嗎?」

  那是只有家人彼此才知道的地方。她為何會知道?至少在謙發(fā)生事故之后,根本就沒有人用過這個隱藏鑰匙。

  「謙知道的事情,大部分我都知道?!?p>  女孩觀察玲夫的表情,做出這樣的回答。她的聲音很甜,聽起來還帶了點得意。

  「雖然我進來了,但沒有偷東西喔。只是開窗透透氣而已?!?p>  「廢話。要是少了東西,我就馬上報警處理?!?p>  話雖如此,但自從事故之后,玲夫已經(jīng)不想再看到警察了。

  「那你要進來看看嗎?」

  「當然要。」

  確認玲夫并沒有要自己馬上離開后,女孩便搶在前頭進入屋內(nèi)。

  「明明是很熟悉的房子,但這還是我第一次呼吸這里的空氣呢?!?p>  輕快的腳步聲在走廊的木板上響個不停。

  「——喔……」

  看見客廳的模樣后玲夫嚇了一跳。原本散落各處的衣物已被堆疊整齊,與客廳相連的餐廳里椅子也歸回定位,就連餐桌都收拾得很乾凈。雙層窗簾中較厚的一層被束了起來,只剩下蕾絲隨風飄逸著。

  「這些都是妳做的?」

  「嗯?!?p>  遙控器全都放在專門用來放的籃子里,報紙則在父親座位旁。放在窗釙白色棚架上的花盆,里頭的花朵也因為總算等到有人澆水而高興地抬著頭。

  家中所有的一切,都回到平日的基本位置。

  「………為……」

  在說出,妳為什么會知道。這個疑問之前。

  為什么,我的心情突然變得輕鬆許多。

  「如何?有東西不見了嗎?」

  「沒有?!?p>  雖然沒有東西不見,但這也讓玲夫察覺到一件事情。

  被一個口里說著逃獄之類古怪事情的女孩靠近,這和現(xiàn)實中真正發(fā)生的異常——那種將日常生活破壞殆盡的異常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今天還真熱?!?p>  玲夫看了在小庭院里發(fā)光的曬衣竿說道。

  「?是呀?!?p>  「那,要喝東西嗎?」

  「可以嗎?謝謝!」

  總而言之,現(xiàn)在就先感謝她一下吧。因為這女孩幫忙做的一點小事,讓我總算能稍微重拾一些日常生活。

  走到蔚房一看,原本堆放在流理臺的餐具郡已經(jīng)洗乾凈了。真是幫了大忙。雖然說讓不認識的人幫忙洗東西,應該會讓人覺得很不好意思才對,但現(xiàn)在的玲夫感覺似乎比較遲鈍一些,只是從冰箱里拿出一瓶烏龍茶,并且倒在杯子里。

  女孩乖乖地坐在謙慣用的椅子上。

  「給妳。」

  「我要喝了!」

  她兩手捧著玻璃杯,把茶一口氣喝個精光。

  「唔喔喔喔……冰冰涼涼的茶從喉嚨流進胃里了?!?p>  「從嘴巴喝當然會流進去啊。

  「因為這個身體才用沒多久,感覺很新鮮。」

  「喔——」

  玲夫朝著女孩的方向,一屁股坐到自己慣用的椅子上。

  「所以呢?到底是經(jīng)歷了什么奇蹟才會讓妳出現(xiàn)在這里?」

  「嗯?!?p>  女孩用『告訴你喔』當開場白,說話的態(tài)度自然到就像是在談昨天學校里發(fā)生的事情一樣。

  「雖然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不過謙的身體里很早以前就有像是『我的原料』的物質(zhì)在里頭。隨著謙的年紀增加,那個物質(zhì)就慢慢地變成了『我』,當我察覺到的時侯,自己就已經(jīng)在牢里了。」

  「根本就聽不懂?!?p>  「玲夫你也不記得自己還是小嬰兒時的事情吧,當察覺到的時候,就已經(jīng)和爸爸媽媽還有謙住在一起了對不對?那個就跟這個一樣。」

  「所以說以我的情形而言是『家』,以妳而言則是謙的……呃——謙的『內(nèi)心』?然后妳之前都沒辦法出來?」

  「對!玲夫你好聰明喔?!?p>  「如果是那樣,妳能知道鑰匙的位置還真厲害啊。」

  「嘿嘿嘿。就算在牢里,還是可以從墻壁或鐵欄的小窗看到外面的情形吧?差不多就像那樣。我是透過謙的墻壁看出來,進而學到很多事情的?!?p>  「靠那種方式學東西真的沒問題嗎?」

  「唔……老實說人家的確沒有自信,例如常識之類的東西。」

  「我想也是。」

  「畢竟這是第一次到外面的世界來,光是吸氣都忙不過來了,更別說要觀察氣氛了?!?p>  「妳還知道,觀察氣氛。這句話啊?!?p>  「因為謙的周遭常有人說這句話?!?p>  我想現(xiàn)在不論是誰的周遭都聽得到這句話吧。

  「不過沒關(guān)系,我現(xiàn)在開始學就好了。像是吃東西、喝東西、閱讀或是觸摸等等的?!?p>  女孩輕撫自己的臉頰及手臂等部位,然后像是鬆了口氣似的笑著。

  「從來沒想過,原來自己的身體會是這么柔軟,而且摸起來很舒服呢?!?p>  「哇!」

  女孩突然摸向玲夫放在桌上的手。

  「玲夫的手好硬。」

  「別亂摸?!?p>  她的手指明明看起來那么纖細,卻用了不小的力道握住玲夫的手指。好冰的手。好了,別再摸了。平常就算是父母親也很少讓他們摸,更別提被女孩突然拉住手—

  「雖然很硬,不過摸起來好溫暖,而且好結(jié)實喔。」

  女孩的小臉蛋靠近了過來,長著細長睫毛的雙眼直盯著看玲夫的手看。

  「都叫妳別看了啦。」

  總覺得再這樣下去,這女孩似乎連嘴唇都要湊上來了,讒玲夫廄到全身發(fā)燙,連忙用另隻手把女孩的手指頭一根根地撥開。緊張得像是拚了老命似的。

  「玲夫要摸摸看嗎?人家還沒有被別人摸過喔?!?p>  「妳白癡??!」

  玲夫故意把話說得很難聽,但他內(nèi)心里正對自己的腰部附近有所反應而感到氣憤。

  「不對,都忘了妳還不懂常識。那我告訴妳,女孩子不可以向不認識的男人說要給他摸身體?!?p>  「可是我很了解玲夫啊?!?p>  「解釋起來很麻煩,總之妳對所有男人都這樣想就對了啦?!?p>  「……」

  女孩顯得有些不高興,嘟著小嘴。

  「別跟我鬧彆扭了。聽好了,我也順便告訴妳,我現(xiàn)在還是不相信妳的胡言亂語。只不過是因為妳幫忙打掃了家里,才稍微聽聽妳的故事當作感謝罷了。」

  就算只是暫時也好,如果能聽到一些不具真實感的話,或許就能藉此逃避現(xiàn)實發(fā)生的討厭事了。至于這女孩到底是何方神圣,玲夫目前還沒什么興趣。

  「既然妳已經(jīng)說完了,那就請回吧?!?p>  即使這么做很任性,但現(xiàn)在的玲夫已經(jīng)顧不得那么多了。

  「可是人家根本就沒有地方可以回去。」

  「不關(guān)我的事。」

  「我從一出生就在牢房里,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p>  「那妳就該回牢里去?!?p>  「……」

  女孩先是睜大了眼睛,但又馬上消沉下來。在她嬌小的頭上彷彿像是有對兔耳朵垂了下來。這么輕易地把自己的內(nèi)心變化顯露出來真的好嗎?

  「就算想要回去,也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p>  「那妳到底是怎么逃出來的?」

  「——我想想喔?!?p>  女孩說,原本她每天都寂寞地仰望著窗子,但是有一天就在她想著自己將會永遠孤獨下去的時候,周遭突然變得很明亮,好像聽見謙在吶喊些什么。接著就開始產(chǎn)生一種不知道該說是痛還是燙感覺,經(jīng)過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之后,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外頭的地面上了。

  「吶喊?妳說謙?」

  「嗯。」

  「然后妳站在哪里?」

  「那是哪里呢……我只記得好像有火焰在很高的地方燃燒著?!?p>  「妳為什么會在那里?」

  「我不知道。」

  「——妳說的,該不會是在一個星期前吧?」

  糟糕,明明心里也覺得不可能,但玲夫選是不自覺將兩件事聯(lián)想在一起。

  把這女孩「逃獄」的事情,和謙發(fā)生的事故做連結(jié)。

  「不知道。因為剛開始的一段時間,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所以就像個逃獄者一樣躲在外頭睡覺,喝公園里飲水機水活到現(xiàn)在?!?p>  「那樣不是很危險嗎?」

  如果現(xiàn)在把她趕出去,她又得回到那樣的生活。

  不對,我不是認為這女孩是在胡說八道嗎?可是……

  「其實我覺得滿有趣的。而且我還四處去找以前透過謙的眼睛所看到的地方喔?!?p>  「沒有去找警察嗎?」

  「逃獄的人會去找警察嗎?」

  「……」

  「而且,警察他們都是大人。大人根本不會相信我說的話,這種事我在牢房里就已經(jīng)知道了?!?p>  ——所以,能夠第一個就碰見玲夫真是太好了。因為我一直很想和玲夫說話。

  「所以妳覺得信得過我嗎?」

  「或者該說,我覺得玲夫拿可愛的女孩沒轍——啊!」

  玲夫用手指推了女孩的寬額頭一下。雖然她說的沒錯,但還是讓人很不高興。

  「快回去?!?p>  「我回不去。再說,好不容易逃獄成功了,人家還想多吸一點『塵世』的空氣?!?p>  「妳從哪里學來那種獄友暗語的啊?」

  玲夫開始感到煳涂了。眼前和自己邊說話邊喝著烏龍茶的漂亮女孩,居然會說自己在一個星期前一直都待在哥哥的心里,無論如何都讓人難以相信。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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