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半月前派車隊將國公府全府上下接到了別宮暫居,這件事雖然引起百姓三五日的熱論,但三五日一過也就沒幾個人惦記陛下此舉到底為何緣故了。
國公府大門已經(jīng)緊閉,周圍人或許覺得其中主人還會回來,徐卿蕓卻清楚,不管后事如何發(fā)展,母親不會再選擇回京,而自父親開始的晉國公之位很快也會被剝奪封號,屬于父親的晉國公府很快也會消失在這條大街。
徐卿蕓剛回京,走著走著就不知不覺走到了晉國公府大門前。
“姑娘,我們還沒有告訴大人我們歸京的決定就這樣貿(mào)然回京,還是不要在外面待太久的好,咱們回去吧?!绷致渑滦烨涫|站在家門口久思傷神,便想趕緊帶她回府。一來讓大人安心,二來也可以讓姑娘少些憂思。
至少在心上人面前,或許心情會好很多,林落覺著姑娘還是挺喜愛大人的,不然也不至于冒著生命危險執(zhí)意回京。
徐卿蕓知道林落口中的“回去”所指的是朱府,隔著幕笠輕紗向朱府的望去······于徐卿蕓而言,無疑是條陌生的路。
“走吧?!?p> 從春熙街走會經(jīng)過品茗樓,徐卿蕓突然想起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派府上的小廝到品茗樓買過千層酥了,每次只要朱懷景有空都會做了親自送到府上,或是讓人送到府上。除了朱懷景離京不在的那段時間,芬芳苑里的千層酥幾乎沒有斷過。
“林落,我們?nèi)ベI些千層酥吧?很久沒有買了。”
林落聞言便輕笑了一聲,連忙拉住動身的徐卿蕓,解釋道:“姑娘定是不知道,品茗樓已經(jīng)許久不賣千層酥了?!?p> 不賣了嗎?徐卿蕓想明白其中緣由,失笑道:“竟是不賣了······我原以為做小點心是他偶爾的興致呢?!?p> 堂堂侍郎大人人前淡漠不好親近,人后洗手作羹湯還有不小的成就。光是想想朱懷景在小廚房和面做千層酥的景象徐卿蕓便覺得很是不可思議,之前一直沒有問,想著畢竟是堂堂七尺男兒,可能不太好承認自己一些小愛好。
如今徐卿蕓才知道,原來芳菲苑的千層酥早已經(jīng)成為了獨一份。徐卿蕓想著,大概沒有人能夠在“獨一無二”前無動于衷,自己亦不能免俗。
“姑娘,世間能找出幾個將制作小點心當做興致的男子呢?更何況還是性子清冷不茍言笑又受士族培養(yǎng)的男子?”林落跟在朱懷景身邊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很多事情大人不說自己心里也猜了個七七八八,笑言道:“大人和姑娘的緣分許比姑娘以為的來得早的多,或許只是姑娘還未察覺······不急不急,待見了大人,姑娘便有足夠的時間坐下來與大人好好縷縷了?!?p> 徐卿蕓失笑,想著此番遠行,林落的性格倒是開朗了許多,竟都學會揶揄人了。
徐卿蕓回想自己一生二十載年歲,仔細想來其實并沒有幾個交心的知己好友。一來自己性格孤寡不愛與人來往;二來自命清高,不愿同人虛與委蛇更看不慣表里不一······其實仔細想想,自己有何嘗不是心念留七分的與人來往呢?
好似自己這一生,原本就注定了要孤寡的。
再有幾步就能到朱府門前,徐卿蕓卻見一處小攤前有位老者在賣蓮花燈,還全都是那日和朱懷景一起時見到的很特別的青色的蓮花燈。
徐卿蕓停下腳步,詢問林落道:“林落,最近不年不節(jié)的怎么還有人在賣花燈呢?”京城的宵禁雖然放寬了許多,但除了過年過節(jié)外對明火的管控還是挺嚴格的,并不能隨意放花燈。這東西,平常也極少有人會提前買回家備著,因此賣花燈的商販都是過節(jié)前后幾天才會開始擺攤的。
林落向著徐卿蕓所指的方向看去,卻見那少婦攤子前面懸掛的都是普通的燈籠和一些編織的小玩意兒,并未見有賣花燈。
想著許是徐卿蕓誤將燈籠上的花紋看錯了,亦或是沒有分清花燈和燈籠,便沒有多想,只問道:“姑娘想要嗎?我可以去給姑娘買來?!?p> “算了,走吧!”徐卿蕓蹙眉捂著心口,不知為何會突然有心悸的感覺。
朱府所在位置偏幽,大門前風景并不如國公府門前熱鬧。徐卿蕓帶著林落步上石階上前正要抬手敲門,似心有靈犀一般,朱色大門在兩人面前緩緩打開。
分別不過一季,春陽還未至,徐卿蕓卻無名生出恍如隔世的錯覺來。
朱懷景半月前聯(lián)合朝中包含周相在內(nèi)的大小四十位官員上書變更《大祁律》,當日滿朝文武驚懼不已地用譴責的目光看向跪在大殿中央的以周相朱侍郎為首的一干人,似乎在埋怨這些人沒事找事。
周相以前朝覆滅為例闡述皇族勢力獨大弊端,又冒大不韙直指先帝武斷葬送多位忠臣良將身家性命,以致后來二十年間朝堂上多的是“明哲保身”的將臣。皇族肆無忌憚圈地擄民搜刮民脂民膏,也不過是因為手中掌握著所有百姓的生死大權。民間有怨不能訴,廟堂高座上文官不敢諫言;武將隨時警醒自己不能功高震主······目前大祁依然強盛,不過是有幸得到一位明主,而當年殘留的幾位老臣輔佐明主,從而國運得以喘息,大祁百年興盛能保。
然,大祁代代傳承,又如何能保證每位君主賢明?
“老臣斗膽,求陛下應允變法。”周相取下官帽放置一旁,挺直著身板跪于百官正前方,朗聲說道:“老臣出自寒門,因此或許比在場諸位更能理解寒門想要出人頭地的不易······自先帝起,科考更加注重族類門第,而寒門子弟又如何能有出頭之日?即便文章出類拔萃,即便先帝親口稱贊此子才比朱公······可見了此子,知曉此子不過出身涼州小戶,便也只是惋惜一聲便將他的名字刷下名冊。十七年日夜不斷風雨無阻的苦讀哪!更是小小年紀背井離鄉(xiāng)拜師求學,只求有朝一日能夠金榜題名建功立業(yè)。那位男子至死不能釋懷自己明明到了最后一步,卻是輸在門第之見上?!?p> 舊事重提,昔日記憶一幕幕重新回放在眼前,周相心中激蕩不已。
蘇恒沉默下來,背負于身后的雙手緊緊攥住了袖口。朝堂下諸位大臣議論紛紛,或是在猜測皇帝的心思,或是談論周相方才所說的男子究竟是誰?
先帝登記后在位時間不長,但如周相所言被刷下殿試名冊的舉子卻是不少。
“周相所言,莫非是正武三年舉子,李舒?”有人猜測道:“這個李舒詩書畫無一不絕,他所寫文章連文淵閣大學士都要稱贊······若是說的是那個李舒,卻是可惜了。”
之所以道一聲可惜,是因為李舒在落榜后的那個冬日里突發(fā)惡疾便走了,去時不過是剛及冠的少年郎。
周相重重扣首,痛聲疾呼:“老臣以死求陛下憐惜天下萬戶百姓,求陛下,應允重改大祁律!”
朱懷景暗察諸位大臣神情,心中長嘆一聲,摘下官帽,帶領其余跪地之人一起跪伏于地,朗聲齊呼道:“求陛下重改大祁律!”
按照先前計劃好的,蘇恒此時應該怒斥眾人放肆,然后做出被說動的模樣松口說此事容后再議。正欲開口,李海匆忙從大殿外跑來,附在蘇恒耳邊說了什么。
暗衛(wèi)剛剛來報,蓮花鎮(zhèn)發(fā)現(xiàn)南平王蹤跡。
蓮花鎮(zhèn)鄰近京城,而南平王剛剛返回封地不久,此時出現(xiàn)在蓮花鎮(zhèn),目的就是奔著京城來的。蘇玨此人表面玩世不恭,私下里花花腸子也不少。
暗衛(wèi)只發(fā)現(xiàn)了南平王一人的蹤跡······蘇恒從高臺上走下,直至在周相和朱懷景面前站定。原先預計好的話在嘴邊轉了個彎,看向站著的諸位大臣:“諸位愛卿以為變法一事如何?”
大臣們猜不準陛下此問何意,便支吾著不敢回答。這可不是為水患蝗災獻策,更不是問國宴辦不辦在哪里辦······若是回答的答案不是陛下心中所想,項上人頭可只有一個!
蘇恒面上冷笑,摔袖冷聲道:“滿朝文武便是這般懼怕皇權?如今機會就在諸位面前,卻不想除了跪在地上的這幾個人,再沒有一個中用的!”
更改國律絕非小事,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完成的事。律法的更改地方以及之后的更改方向更改緣由等等,這些都是需要少則一年半載多則數(shù)年才能完善的事項。
在朝堂上能“明哲保身”多年的也不乏有眼力見能通過一句話揣測出對方深意的人精,御史臺張大人就是其一。
張銘煥覺得陛下此話都已經(jīng)說得這樣明白了,再不接下去怕是會逆觸龍鱗。
張銘煥理了理官服,昂首挺胸走出隊列,行禮開口前還特意的清了嗓子,“咳咳?!备械奖菹录巴诺哪抗舛挤旁诹俗约荷砩线@才開口說道:“臣以為,變法可行?!?p> “哦?”
陛下意味不明的一聲,又把張大人哦得不自信了。
“張愛卿不必緊張,有什么想法但說無妨?!碧K恒見張銘煥緊張到大汗淋漓的模樣,也不覺得此人會靠譜,但畢竟是第一個站出來的。
變法一事在將名單交予朱懷景前恐怕就已經(jīng)走漏了風聲,不然蘇玨也不會回來得這樣及時,現(xiàn)下只有速戰(zhàn)速決才不會生出多余的變故。
稍有猶豫,張銘煥還是繼續(xù)說道:“······陛下,人生在世最不能選擇的便是出身,若接下來的一生都因出身而受困,長期以往怕百姓生出怨懟?!?p> 儀態(tài)不怎么樣,說的話倒算中聽。
只是既有人支持,便難免有反對的聲音。尤其是承襲了家族爵位的那幾位叫囂的最厲害,口口聲聲不可、待商議。
既襲爵又在朝中擔任重職的幾位大臣以大將軍為首怒斥周相及朱懷景等人的“荒唐”行為,斥責這些人身享家族榮譽卻不為家中其他族人考慮,鄭為先更是直接將矛頭指向了朱懷景:“朱侍郎若非得祖輩蔭護,如何還能以罪臣之后的身份入朝為官甚至官居從二品?”
只在上朝時與周相一同上稟變法事項后便再沒有開口說過其他話的朱懷景聽聞此言緩緩支起背脊并偏過頭去看向說話的鄭為先,鄭為先一生斬殺敵軍無數(shù),自問還沒有在任何人面前慫過,現(xiàn)在看著朱懷景黑沉的眼眸心里卻有些沒底,硬了聲音漲了氣勢,問道:“······看我作甚!朱侍郎有何好說的?”
關于二十年前朱府獲罪一事,朱懷景自長成少年重回京城以后還沒有人在自己面前舊事重提。
“侯爺想聽什么?”朱懷景面沉如冰,句句珠璣:“侯爺擔憂家中稚子才疏學淺難以立足于世的心情下官大概能理解,但下官更能看到的是大祁數(shù)不清的學識淵博身手不凡的百姓苦于出身沒有出人頭地的一日?!?p> “士族大家中有多少人依仗血統(tǒng)便自詡高人一等而無視州府律法胡作非為?”朱懷景在暗門的眼線使得他多年來掌握了朝中每一位大臣犯下的罪狀。輕的霸占良田、縱容族人欺壓良民;重的燒殺擄掠無惡不作視人命如草芥······其中惡行累累卻又能干凈脫身的多由暗門出面讓其在各種意外中喪生,留下把柄的,朱懷景亦不論對方官職出身一律請至刑部大牢喝茶。
但很快朱懷景就意識到,大祁律法對王公貴族世家大族容忍度實在太高,即便證據(jù)確鑿此人身負人命依然不能讓其得到應有的懲罰。
說到底,還是要從大祁律上下功夫才是長遠安定的計策。
“諸位,任人唯親不如舉人以賢?!敝鞈丫跋蛱K恒行禮,又起身上前幾步面對百官作了個揖,禮數(shù)做到了最佳,“諸位皆是自幼熟讀圣賢書之士,所見所聞更是比懷景遠闊,想來更是能夠明白這個道理?!?p> “六部中下官最熟悉刑部,自上任以來便覺得處理許多事務皆有力不從心之感。刑部之人不懂大祁律的人占十之三四,可笑的是這些人不懂完整的大祁律,卻熟知“士族子弟優(yōu)赦”之律法?!?p> 朱懷景頓了頓,繼續(xù)直視眾位大臣說道:“先帝設此律法,是先帝重視士族子弟于平定天下所做之貢獻,安撫當時出人出力的各家士族,吸引他國士族南遷······每一條每一例,初衷都不是為欺凌霸權提供保護屏障。”
別人天大的利益自然不會因為朱懷景幾句話而輕易放棄,但大祁至今為止擁有最大話語權的還是皇帝,蘇恒一有動搖的神情,其他還欲反駁的臣子便紛紛閉了嘴。
“今日之事到此為止,關于周相及朱侍郎所奏······準!”蘇恒以眼神逼回了鄭為先欲開口的話,一錘定音:“此后事宜由周相攜六部共同尋朕商議,其余所有士族皆需回避新大祁律起草,再有非議便請君先到刑部走一趟再來見朕?!?p> “無事,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