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覺……肯定是幻覺……”
高老師望著櫻寧,發(fā)抖的嘴唇不停重復(fù)著“幻覺”這兩個字,邊上的學(xué)生見狀都不禁上前來關(guān)心他,他也并不理睬,只是用近乎呆滯的目光死死盯著櫻寧。
櫻寧也抿著嘴唇注視著他,接著,她揚(yáng)起手,隨著“啪”的一聲脆響,一個有力的耳光精準(zhǔn)地甩在了高老師的臉上。
“這個巴掌是替這些年來被你殘害的那些孩子打的。”
高老師的頭扭在一邊,過了好一會兒才僵硬地轉(zhuǎn)了過來。而也就在他把頭扭正的那一刻,又是一聲脆響,在另一側(cè)的臉頰上,同樣留下了一個鮮紅的掌印。
“這個巴掌是替當(dāng)年救了你,還照顧你的蝶依打的!”
對于櫻寧的暴行,高老師沒有任何的反抗舉動,那呆滯的目光間滾動著的,是一種近乎恐懼的表情。
“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是幻覺,都是幻覺而已??!肯定只是幻覺?。 ?p> 他猛地從位置上跳了起來,朝著櫻寧撲了過來,但是卻被自己的學(xué)生搶先一步給抱住了。
“高老師!高老師你清醒點(diǎn)兒?。 ?p> “摁住他!別讓他咬自己的舌頭!”
近乎崩潰的高老師開始歇斯底里的嚎叫了起來,那撕心裂肺的喊聲和近乎癲狂的狀態(tài),讓我都覺得有點(diǎn)膽戰(zhàn)心驚。
櫻寧只是站在那兒,望著那個像只餓狼一樣,努力想向她撲過來的男人,卻并沒有露出任何的畏懼。她只是安靜地站著,搖曳的的火光映在她的臉上,精致的五官勾勒出了極具線條美感的輪廓。
過了好一會兒,櫻寧才轉(zhuǎn)身走回到了我的身邊。
“去把蝶依她們放出來吧。”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有一種有氣無力的感覺。這是我第一次在語氣間感受到了她內(nèi)心的某一處柔軟無比的部分。
“你好像很不開心?!?p> 我低聲詢問到,櫻寧只是垂下頭去,沒有吱聲。
“你沒事吧。”
“你覺得妖怪和人類,哪個更可怕呢?”櫻寧突然這么問道,一時間我竟也不知道該怎么去回答,我只能無聲地望著櫻寧的側(cè)臉,注意力全被她那長而彎曲的睫毛給吸引著。
“比起牛鬼蛇神和妖魔鬼怪,這些正人君子才是真正的可怕?!?p> 這么說著,櫻寧朝我轉(zhuǎn)過臉來,她的眼中在那一刻分明閃過一道絲透著憎恨的寒芒。我只覺得自己的脊骨都有些發(fā)酥,內(nèi)心滋生出一份被徹底看穿的無力感。
櫻寧重又回過頭去看了眼已經(jīng)被學(xué)生摁倒在地的高老師,長長地嘆了口氣后,轉(zhuǎn)身離開。我緊跟在她的身后,和她一起來到了那群人裝蝴蝶的籠子處。
在開籠子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些遲疑,因?yàn)槲蚁肫鹆四莻€把自己的晚飯遞給我的姐姐,也想起了當(dāng)時和我一起在后院席地而坐,聊著天的高老師。
這些蝴蝶,都是他們辛辛苦苦抓來的,這是他們的心血。
從人類的角度來說,他們也沒有做什么十惡不赦的事情。
但是……
我想起了那些給我?guī)返暮?,想起了?dāng)時幫助了我的蝶依,也想起了櫻寧那副落寞而感傷的表情。
人類只是得到了這些蝴蝶,而蝴蝶卻會為此失去掉生命。
當(dāng)想通這一切的時候,我義無反顧地拉開了籠子的門栓。
“你干什么呢!”
之前把自己的晚飯遞給了我的那位小姐姐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了我,但已經(jīng)晚了,籠子里的蝴蝶已經(jīng)從打開的縫隙處一涌而出,其中大部分都是普通的蝴蝶,但也參雜了許多能發(fā)光的蝴蝶。這條夾雜著點(diǎn)點(diǎn)光斑的長條,纏繞著向山林的上空延綿而去,一如法師的魔杖一般的奇特驚人。
“你知道你在做些什么嗎!”
那個姐姐帶著哭腔地朝我大喊著,她緊緊抓著我的手腕,那份溫柔的感覺在這一刻消失的無影無蹤。
“在留住你的溫柔,學(xué)姐?!?p> 我這么說著,淚痕恍如凝固在她臉上一般,那份憤怒的情緒也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消解掉。緊接著,那位姐姐就好像被人抽走了靈魂一般,整個人都軟趴趴倒在了地上,不止是那個姐姐,所有的學(xué)生,都在那一刻倒在了地上。
“他們怎么了?”
“別緊張,只是睡著了而已。蝶依,你沒事吧?!?p> 櫻寧把籠子的門又拉開了許多,在暗色中,我看到一只簡直足有天鵝那么大的蝴蝶,慢吞吞地從籠子的角落中艱難地飛了出來。
櫻寧將雙手捧起,那只巨大的蝴蝶撲扇著發(fā)光的羽翼,停留在了她的掌間。下一刻,伴隨著櫻寧將雙手打開的動作,那只蝴蝶被光芒徹底籠罩,并在光芒消退后,完完全全變成了蝶依的模樣。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對于人類的事情,不要去多管閑事?!?p> 櫻寧朝著蝶依抿著嘴,一副責(zé)備的表情。蝶依卻并沒有吱聲,只是朝我看了一眼后,對著櫻寧輕聲道。
“櫻寧小姐不也如此嗎?”
那一刻,借著遠(yuǎn)處篝火的余光,我清楚看見櫻寧的臉上浮現(xiàn)出淺淺的緋紅。
“你后悔嗎?蝶依?!睓褜庉p聲問道,“你以善意對待人類,人類卻以惡意來回報你?!?p> 蝶依沉默了片刻,她慢慢轉(zhuǎn)過身,朝著躺在地上的高老師走了過去。
“惡意不是與生俱來的,但善意卻是如此?!?p> 在她從櫻寧身旁離開的時候,她留下了這么一句話。
夜色在那一刻變得好安靜,似乎連風(fēng)聲都聽不見了。
蝶依來到高老師的身邊,慢慢蹲下身去,跪坐到了地上。她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高老師的頭,將其放在了自己的膝蓋上,像玉筷子一樣的手指,溫柔撫摸著高老師那已經(jīng)被歲月留下褶皺的臉頰。
——起舞暗香前,凌波草野間。聞聽花雨落,孤影最堪憐。
蝶依輕輕哼唱著一首我從沒聽過的小調(diào),那些原本已經(jīng)飛遠(yuǎn)了的蝴蝶重又飛回到她的身邊,一如之前那樣在她和高老師周圍圍成了一個巨大的光環(huán)。
高老師似乎是醒了,我看到他慢慢抬起手來,和蝶依小巧白皙的手形成鮮明的對比,高老師那粗糙而寬闊的手掌幾乎完全覆蓋住了蝶依大半個臉頰。
“蝶依……姐姐……”
“好久不見小成……你長大了……”
我這時驚異地發(fā)現(xiàn),一直都看起來面無表情的蝶依,竟然露出了如此溫柔,溫柔到近乎甜美的笑容。
“不是長大了,是變成老頭子了啊。”
高老師將自己的手收回,悠悠然地嘆著氣。
“對不起姐姐……對不起……”
“沒什么可對不起的,小成……”
蝶依的笑容,流淌出一份超脫而釋懷情緒,“你做了人會做的,我做了妖會做的,說到底,其實(shí)我們誰都沒有做錯?!彼@么說著,雙手慢慢覆住了高老師的眼睛,“睡吧,姐姐在這里陪著你,安心睡一覺吧?!?p> 蝶依繼續(xù)哼唱著那一首小歌,蝴蝶群圍繞著她和高老師一圈圈的飛舞著。
夜色中,篝火搖曳,整個世界安靜的恍如初生。
除了蝶依清幽的歌聲,再也聽不到其他的異響。
第二天,高老師帶著他們的學(xué)生準(zhǔn)備下山了,臨行前,他特意來狐仙廟看望了我。他似乎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昨天晚上發(fā)生了什么,只是比第一次見到他時,雖然眼角的皺紋和鬢邊的白發(fā)依舊,我覺得他的精神面貌似乎好了許多。
“你找到要找的蝴蝶了嗎?高老師?!蔽夜首骱闷娴貑柕?。
高老師笑瞇瞇地?fù)u了搖頭,“但我找到了我一直在找的人。”
我一愣,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過身看了眼站在我身邊的櫻寧,櫻寧只是聳了聳肩,“應(yīng)該多少會有點(diǎn)兒記憶的殘留,不過不要緊。”她這么解釋著。
“雖然感覺很像是一場夢,但我相信那一定不是夢,也一定不是什么幻覺。那是真實(shí)存在的現(xiàn)實(shí),她真的是存在的?!?p> 高老師一邊這么說著,一邊伸出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頭,他或許還在回憶著蝶依的手從他臉頰上輕輕撫過的觸感吧。想到這,我竟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感動。
“有機(jī)會再見吧。”
他這么說著,朝我揮了揮手,轉(zhuǎn)身離開。
我不確定他這句話是不是說給我聽的,可能是,但更可能不是。
山門口的大樹的枝椏上,一位衣著華麗的少女,從高老師來我面前道別的那一刻起,她就在不停哼唱著一首小調(diào)。直到高老師的背影遠(yuǎn)去消失后,少女才慢悠悠地停了下來。
雖然蝶依完全背對著我,但我能篤信一點(diǎn)的是,這時候她肯定會說上一句:
——會再見的,我永遠(yuǎn)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