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此時(shí),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了喝止聲。
眾人循聲去看,卻是干巴巴一老道,穿一襲半舊道袍,持一柄少毛拂塵,蒼須赤腳,飄飄然逆風(fēng)而至。
來者并非旁人,正是趙佶御前伴隨“明見真人”。
明見本是東京封丘門外一書生,姓文名有才,字無運(yùn)。三十年寒窗,落得個(gè)家貧如洗、孤苦伶仃,雖則“詩、賦、論、策”信手拈來、“九經(jīng)、三史”倒背如流、“釋、道、農(nóng)、兵、醫(yī)、陰陽等諸子百家”學(xué)無不覽、覽無不通,卻三年一來回,行的依舊是秋闈那條老路。
學(xué)友中有通達(dá)者看他誦得嘔心、考得瀝血,就委婉相勸,說“‘士之窮通,無非天命’,既然舉業(yè)之途與君有名無分,莫若棄了翰墨事桑麻,好歹也混個(gè)飯飽。”他卻以此良言為譏諷,竟負(fù)氣登上王屋山天壇峰,欲要“濁酒三杯跳崖去”,了卻殘生。
何曾想,文有才立于天壇之上,遙望對面遠(yuǎn)山送云,忽覺心曠神怡,腦海之中頓然浮現(xiàn)“學(xué)無不覽,非高不思”幾個(gè)字來,那寵辱之道、窮達(dá)之運(yùn)、得喪之理、死生之情,竟全然盡知矣!于是,他便于道教之內(nèi)再創(chuàng)一派,曰“王屋派”,著書立說,自封掌門,并隱居天壇峰軒轅觀,每日面朝幽谷,盤坐山巔,覽《三墳》、閱《九丘》、渺天地、洞人生,達(dá)八十余載。
宣和七年,文有才奉詔來到東京,成為趙佶御前伴隨,時(shí)已春秋一百二十矣!為他兼有孔明之智、子建之才,趙佶遂賜其號曰“明見真人”,并詔令孟州府起“明見館”于王屋山天壇峰,海內(nèi)外遂以智者論之。
如今,趙佶被擄北上,他便自愿陪伴。
明見上前扶趙佶下了驢背,一邊使衣袖為其拂拭沙土,一邊嘆息道:“‘學(xué)無不覽,非高不思’,不學(xué)不思,落井下石。何苦來哉!”
真也里喝問道:“什么人?”
明見抖拂塵、打稽首、嘶啞道:“明見真人。”
真也里譏諷道:“真人?‘真人不露相’,你定是假人!”說罷,竟被自己的急智所折服,便大笑起來。
明見曾讀無名氏所著《黑水記》,知女真人多奉佛,便對真也里微笑道:“此生多行善舉,可入‘三善道’;多造不義,必墮‘三惡道’?!?p> 真也里嗤笑道:“南蠻論佛,妄圖來世;女真篤佛,只為今生?!庇忠匀沸氐溃骸霸复蠼饑赖梅鹱姹S樱缛仗て街性?,全部占有漢人的錢谷、女人和牛羊!”
明見聞言,略感出乎意料,遂諄諄善誘地對真也里及眾金兵闡述了一通關(guān)于“禮”的社會意義,又轉(zhuǎn)而苦口婆心地開導(dǎo)了幾句關(guān)于“仁”的淺顯道理,卻見眾蠻愈加厭煩,饒明見一貫心平如水,也不由得吃驚起來。
列位須知,明見為中原愚者解惑數(shù)十年,一言而令頓悟的有一萬二千三百四十五人,三言兩語始能漸悟的,屈指而已,如這般“朽木不可雕也”之輩,實(shí)在不曾遇到過,焉能不驚!
潘屠忍到明見窘迫,方對真也里低語道:“向聞此人頗有狡智,自創(chuàng)‘王屋派’,鼓吹‘學(xué)無不覽,非高不思’,廣役門人弟子,專一出沒閭巷間,攛掇愚者博覽群書、困者登高解惑,借以揚(yáng)其名。趙佶曾師事之,并賜其號曰‘明見’,濫恩倍渥,不亞‘金門羽客’。然依末將看來,實(shí)中原所謂‘江湖騙子’耳!”
真也里點(diǎn)頭,乃對明見冷笑道:“本將軍素知中原墨客多手無縛雞之力,既不能臨陣殺敵,惟靠‘斗嘴’逞能、‘閑談’邀寵。你既呼明見,可否一語阻我殺你?再一語阻我大金兵伐中原?”
明見顏悅色道:“王屋派一向信奉‘非高不思,非思不悟?!?p> 真也里猝然跳上一塊巨石,居高臨下喊喝道:“講!”
明見微微一笑道:“這樣的高度不足以澄心智、放胸襟。適才路經(jīng)一山,距此百步之遙,將軍倘能登山以望,貧道再數(shù)語點(diǎn)撥,必可解惑?!?p> 潘屠煽風(fēng)點(diǎn)火道:“只怕這廝心懷叵測,騙大人登高,好從背后下手,以壞大人性命!”
大約金人俱有四好:嗜酒、好色、貪財(cái)、易怒。真也里聽了潘屠的話,疑心明見果真要對自己不利,瞬間便動(dòng)了蠻氣,遂對明見勃然道:“你欲我登高,我先送你入地!”說著,縱身跳下巨石,健步上前,一腳將明見踹翻在地,踏其胸森然道:“你既不能一語阻我殺你,又焉能以一語阻我大金鐵騎踏平中原!”
明見急呼道:“君子動(dòng)口不動(dòng)手!”
真也里罵道:“去你娘的!”抽刀在手,由上及下只一送,即刺透明見小腹。
眾金兵早已不耐煩,盼到真也里這番舉動(dòng),無不愜意,登時(shí)相顧狂笑曰:“真是大快人心啊,解惑何需一語,一刀可也!”
因事發(fā)倉促,趙佶呆了半響,這才愕然趨前,抱起明見的頭枕在自己的膝蓋上,聽他喃喃道:“陛下曾問微臣亡國的原因,本打算來日規(guī)諫,奈何來日不再......微臣今有‘登高以望’四字諍言,將死之際稟與陛下,懇乞躬親參詳,必可解惑!”
趙佶嗚咽道:“朕貴為九五之尊,每日理朝必高坐大慶殿,亦曾西游華山之頂,東祭泰山之巔,何時(shí)不曾登高?真人的話實(shí)在令朕困惑?。 ?p> 明見恨恨道:“此登高非彼登高也!”說罷,掙扎著喘了一氣,意欲再勸,言未發(fā)而氣已絕。
趙佶圣目含淚呆了半響,忽伏尸哀嚎。
木成然就明見之死評價(jià)說:“‘禽有禽言,獸有獸語’,對蠻寇論‘禮’宣‘仁’,若非舍利弗,可乎?明見,中原所謂‘智’者也,然終不悟‘惟武力方能滌虜塵’,而欲以‘孱弱孤立之身,喋喋教化于虎狼之穴’,卒害其身,可謂‘智’者歟?噫,‘對牛彈琴’,何其迂也!然今日之‘牛’,豈獨(dú)真也里一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