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憶芝沒有用洗手間里新買的吹風(fēng)機(jī)，而是選擇頂著濕漉漉的劉海，繞過走廊，到房間里用林霏的那個神奇的小吹風(fēng)機(jī)。
“我會不會吵到你？”
“不會?！?p> “你喜歡我二哥嗎？”
“不?！?p> “那我三哥呢？”
“不。”
“那是大哥？
“不?！?p> “林霏姐，你是敷衍我嗎？”
“不是?！?p> 她放下吹風(fēng)機(jī)，走到林霏身邊，兩手支在書桌上，側(cè)首笑嘻嘻地看她：“那為什么答案都一樣？”
“你問的是同一個問題。”
她站直了，走到梳妝臺邊，把小方凳拿到書桌邊，坐下。“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其實有喜歡的人了，他們都不是。”
“最后五個字是對的?！?p> “哎！”她以為自己苦悶得非常顯眼，卻沒有得到任何安慰，“林霏姐？你不問我為什么嘆氣？”
“唔，為什么。”
“剛才我在樓下看電視。我爸竟然也跟著坐在那里。我不是介意他看電視??！但是，我看的是……你明白嗎？”
“嗯?！?p> “你有沒有覺得我爸很古怪？”
“沒有?！?p> “難道是我敏感了？”
“說來聽聽?！?p> “我就覺得吧?！彼酒饋?，走到床邊，仰面朝天倒下去，雙腳還貼在地毯上?！盎貋淼谝惶斓臅r候，我覺得他有點緊張兮兮的，殷勤得有點夸張?；貋砺飞?，坐在車?yán)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司機(jī)在，他又像是個董事長了。這兩天在家里，他又有些神神叨叨的。你說，哪里有父親坐在那里和女兒一起看電視的？你爸會這樣嗎？”
“會一起看書?！?p> “是嗎？”
林霏合上電腦，走到她身邊，用腳尖勾了一下她的小腿。她翻了身，爬到床上，向內(nèi)打了個滾，讓出半邊床。林霏豎起靠枕，在她身邊躺下。
“你是覺得，你爸坐在你身邊，你有點不自在？”
她使勁點了點頭。
林霏笑了一下，這個笑容——讓她感覺接下來的事情會有蹊蹺。
“電視的遙控器在你手里的，看你喜歡的電視節(jié)目。他只是陪你坐著，是嗎？”
“對?！?p> “你卻覺得很不方便。”
“嗯。”
“那換個場景?？蛷d只有三四十個平方大，一家人吃晚飯的時候，遙控器在你爸的手里。晚飯時間，照例調(diào)到了他喜歡的頻道——不到萬不得已，你終此一生絕不會去看的頻道。這個時間段，照例播放著陳年舊電視劇。”
言憶芝坐起來，面朝林霏，盤腿坐著，抬手托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什么?。俊?p> “跟劇沒關(guān)系，重點是，陳年！就是好多年前的。那些年看著可能很不錯，但是你們吃飯的那時候，已經(jīng)沒法看了。但他喜歡，幾十年如一日，翻來覆去地看，百看不厭。并且，不在乎你喜不喜歡?！?p> “夠了，就這樣，就是大家吃飯，我爸看電視劇。能不能大概說說那個?。课铱纯从卸啻碳??！彼牪幌氯チ?，還是跳過這個環(huán)節(jié)吧?！?p> “服裝、畫面，你是肯定沒法接受了。于是你選擇背對電視機(jī)吃飯。然而，臺詞很神奇，不論內(nèi)容，他們說話的方式，口音，語調(diào)，總是差不多的。每一天，你都不得不在這種字正腔圓，莫名其妙的，家長里短式臺詞里吃晚飯。不看畫面，讓演員笑聲中的虛偽被放大了許多倍。你想換臺，遙控器在他手里?！?p> 言憶芝朝后躺倒，肚皮輕輕顫動。
“忍吧，誰讓他生養(yǎng)了你。你以為這樣就可以了。電視劇結(jié)束，他朝著你做的晚飯看了一眼，吃得很大聲，偶爾站起來，把自己喜歡的那盤菜端到面前。吃完了，朝你白了一眼，拿筷子在桌上舞，‘這些太咸了，這個太甜了，不知道我血糖高嗎’。”
言憶芝坐了起來，右手把褲腿捏得皺巴巴的。林霏卻好像看不見她的反應(yīng)似的，自言自語一般接著講述。
“忍吧，誰讓他是你親爸呢。他放下碗筷，出門散步。轉(zhuǎn)了一圈回來，你已經(jīng)收拾好了碗筷。他躺在沙發(fā)里，又打開電視，還是這樣的電視劇。他開始長吁短嘆，說他散步路上遇到了舊同事，別人家的孩子都結(jié)婚了，孩子多大了……”
“我書讀得總夠好的。”言憶芝已經(jīng)被帶進(jìn)了角色。
“人家孩子都在國外工作，每個月寄錢回來，家里都用不過來?！?p> “我天天犧牲時間陪著他呢？”
“你整天閑在家里無所事事……”
“我給他買新衣服，新手機(jī)，我有收入，都花在他身上了！家里的所有費用都是我出的，他瞎嗎？”她沒有注意到自己越來越激動，越來越大聲。
林霏搖了搖頭：“你做什么都是應(yīng)該的。因為他養(yǎng)大了你。他看不見你做的一切是正常的，他眼里只有別人家孩子比你好，永遠(yuǎn)不會看見自己比別人的父親差多遠(yuǎn)。”
她抬起手，張開五指，停在半空?！皦蛄?。我爸挺好，真的挺好。他大概就是有點不知道怎么和我相處。林霏姐，你太狠了?！?p> “怎么？”
“這么惡心的故事你都編得出來？”
“是真的?！?p> “什么？”
“這是真的。大多數(shù)我們這個年紀(jì)的人，正在經(jīng)歷這一切。這個故事只是冰山一角。憶芝，我不是在和你說誰的父親，我們在討論兩個字?！?p> “什么？”
“自私——因為自私，那個父親才讓你無法忍受。換個角度想一想，你今晚的感覺，其實也是源自自私。你在自己周圍圈了一塊領(lǐng)地，才會讓你的父親看上去有點礙事。”
“好像是這么個道理。我需要時間領(lǐng)悟。”她抬頭看天花板。
林霏從床上下來，拿了床頭一本有些泛黃的書冊，遞到她手里。
“這本比較適合你看，沒那么深?！?p> “去哪兒？你去哪兒？”她接過書冊，像個孩子一般追問。
“洗澡?！?p> “可中午出門前，你不是……”
“身上有油煙味?！?p> “哦?！?p> 她癡癡笑了一下，躺在林霏的靠枕上，按開床頭的臺燈，翻看手里的書。剛才的故事很驚悚，驚悚的故事描述了一個簡單的道理。她合上書本，看向陽臺上的輕紗，呼了一口氣。
是??！媽媽暫時還沒有找到，但是爸爸就在身邊。有些笨拙，但笨拙亦是父愛。雖然看上去不像山，就算是個小土堆吧！“哈哈！”想起秦遠(yuǎn)知舉起報紙，險些從沙發(fā)上滑倒的樣子，她禁不住笑得有些大聲。
她的父親是個很可愛的董事長。那樣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大概只會在她眼前出現(xiàn)。雖然她偶爾也會想要一個陪她一起看書的父親——林霏的父親是這樣子的。放下對別人的羨慕，看看自己擁有的吧！這是林霏剛才那個故事真正的意思，她懂了。
心下為自己瘋狂地鼓掌，把手里的書冊放在床頭柜上，翻了個身，鉆進(jìn)被子，書——還是等林霏回來一起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