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完了;該做的、不該做的,我都會去做。反反復復的也就這么個事,反正我不會被任何人說服。爹,你不如就調(diào)整一下情緒,寬寬心。別生氣、也別勸我了。”
“我!……你!你簡直!逆子!”
這是歷險歸來后的幾月里,任太傅家中最常出現(xiàn)的對峙了。
老爺子看著一地的花生殼和漫不經(jīng)心的少女,只覺得血氣上涌,太陽穴直突突。椅子上,女孩雙腳一下一下,蹬著椅座,抖得極具節(jié)奏感;雙手配合縝密,一拿一放,桌上紙袋里的果仁就迅速減少,取而代之的則是滿地狼藉。
老太傅伸手指了任晗半天,氣得眼皮直抽:自己這半輩子教過的士族學生、寒門弟子多了去,調(diào)皮甚至頑劣的大有人在,然而像自家女兒這般冥頑不靈、目無法紀、難以教化的當真少見!
任允眼見說不通,“哼”得一聲,甩了袖子,就朝殿門口走去,再不想管她??赊D念想,眼下事關皇室、事關禮法、事關北離與竟原共同的威儀與利益,先禮后兵,該勸還得勸。
任晗余光盯著自家老爺子的背影,見他有意離開,心花怒放,甩下手中果仁——同一個味兒吃了一上午,舌頭都麻了!這么飽,晚上祭祀不知還吃不吃得下?誰道剛要起身,任允又折返回來!趕緊胡亂抓起一把,往后一癱,順勢翹起二郎腿。
“晗兒,你尚未出生時,這婚約就定下了。這一代的竟原王必然會嫁給北離帝王,這誰都不會改變!你若執(zhí)意違背先祖意愿,別人會如何議論咱們?nèi)渭?,如何議論北離王室?”
“我管他如何議論?爹,我不想嫁給蕭權,更無意做竟原王!你看,就算我此刻只是個少主,竟原那些勢力就已咄咄相逼,屢屢上奏彈劾,根本就無意扶持我成為正主。他們愿意要這位置,那讓他們爭搶便是,我本就沒想過去做一個被終身囚禁的孤寡帝王!況且,什么先祖意愿?那不過是你和娘定下來的!”
“你!……竟原附屬北離,卻又對北離存在威脅,聯(lián)姻對雙方都是最好的。既讓北離不覺與他分庭抗禮,又能有所倚仗。你若嫁給王上,那些首領哪敢再對你有異議?”
“爹!”眼見任允只識理,不通情,任晗便不想再轉彎抹角。這矛盾就像擱置已久的傷,內(nèi)里早就濃毒遍及,回避得了一時,卻回避不了一世:“你能不能試著以一個父親的身份,而不是一國太傅的角度來考慮這件事?我是你的女兒,你怎么忍心讓我用一生幸福去換取權力、獲取政治支持!”
“我任允沒有半分私心!你是我的女兒,可更是竟原少主!若你一人,能保千萬人一世安泰,你為何不可忍忍?”
忍?如何忍?任晗氣得快笑出來。可老太傅未覺半分不妥,繼續(xù)義正言辭:“況且,蕭權是我這些年教過最好的學生之一,德才兼?zhèn)?、禮賢下士。而你,不學無術、毫無涵養(yǎng)。縱使不愿也該是他不愿,你有什么資格叫囂?”
任晗只覺胸口憋悶,自己掏心窩的話,仿佛都撞上了銅墻鐵壁,半分不入他耳。他怎么能毫不避諱、一本正經(jīng)地說出這么殘忍的話?不愧是當朝第一文臣,連“犧牲”都說得如此動人!自己在他看來胸無點墨、廢人一個,然而他在自己眼中卻也不過是冠冕堂皇!這是家,不是朝堂;她是他的女兒,不是臣子。
“就算他是你的得意門生,未必就是我的良人。是!王上又沒瞎如何能看上我?他已經(jīng)有貴妃娘娘了,你還叫我湊什么熱鬧?”
“男人三妻四妾自古便是,你不必得他寵愛,鞏固竟原勢力、為王室開枝散葉,誕下一兒半女便是!”
“自古便有就是對的嗎?我嫁過去的意義是爭權奪利的籌碼和生育機器嗎?”
“任晗!你不要太過分!哪有女子敢于你一般無理取鬧、歇斯底里!”任允無法接受有人打破他的權威,即便這個人是他的親生女兒。老太傅舉起桌上茶杯,大力朝地面砸去,滾燙的茶水與杯盞碎渣濺了一地,左右仆人撲簌簌瞬間跪地,比見了龍顏大怒還要伏得低微。
“我過分?”
任晗頓了頓,摸了摸下巴上被彈起的杯屑劃出的一道小口,終于還是沒能忍住,一直以來心中的積壓脫口而出:“爹,你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阆M曳瞰I自己,聯(lián)姻北離。那你和娘呢?你們認識的時候,你不過一介寒門書生,根本沒人想到一個不懂得變通、學不會迎合的平庸青年會成為北離太傅!可怎么樣呢?母親力排眾議、抵擋下所有的反對,執(zhí)意嫁給你。就因為她嫁給你,上一代北離和竟原的執(zhí)掌者才沒有密切往來,因為她嫁給你,聯(lián)姻這個任務就落在了我頭上!是不是這樣?”
“你……你怎么敢和你母親相提并論?你比得上她半分嗎?”
比?如何比?
是,母親作為一代竟原王,能領兵陣前平叛,能舌戰(zhàn)群雄四方朝;作為一個妻子,賢良淑德、持家有道??伤@輩子,也未免太累。她不僅要周旋朝堂、輾轉各種勢力間;要心系子民,讓他們能安度一生;還要安慰他、幫助他、提攜他、代他去完成那些文人騷客無法躬身完成的人情!她是被世人稱贊、贏得生前身后名,可那又如何呢?在最燦爛的年紀卻突遭大病、撒手人寰。任晗一直猜想,母親大概是想休息一下吧?
作為女人,她不羨慕她,她替她感到累。
況且,自己為何要與她比?
記得正是那年今日,母親帶著剛學會走路的自己回竟原。
在草原最盛大的燈火祭祀上,母親騎在馬上,威風凜凜,將自己高高舉過頭頂。竟原所有大首領與族人都齊齊跪下,對自己行最尊貴的祈福之禮!那一刻,喊聲震天動地、火光將半邊天都燒得透紅,即使那時自己只是一個幼孩,心中也是極震動、記憶也是極深刻。那是第一次,自己對無上權力有所感知。
然而世事難料,未等食髓知味,一切禮遇就都隨著母親的離世而分崩離析、化為烏有。自己太小,無法接替那個過分尊貴的位子和其上沉重的責任。即使手握翡翠令,頂著少主的名號,也不過多是徒有虛名:真正的兵權掌握在幾大首領手中。
起初,大首領們還能凝聚一心,勉強維持表面和諧。然而,人心抵不過利益的反復誘勸與時間的不斷蹂躪。不久,心懷不軌之人便蠢蠢欲動、四下游說,不幾番,竟原便就如同一盤散沙?,F(xiàn)在它急需一個能夠統(tǒng)領之人,這也是為何任允會如此擔心。
但顯然,這個人不是自己。
那場祭祀圣典,成了任晗對母親為數(shù)不多的印象之一。她隱約記得她與自己說過一句悄悄話,她聽后覺得倍感鼓舞,仿佛全身都被灌注了用不盡的力量??善暧祝约和靡桓啥?。之后,作為竟原少主,自己竟再沒有踏上過那方自由、曠達的沃土。
爭吵、僵持、逃離,歲歲年年。此刻,父女兩都覺對方油鹽不進,都當自己是在對牛彈琴。
“既然你也覺得我不配,那何必還逼我呢?我不行,也不愿!”說罷,女孩將東西朝桌上一扔,大步跨出門,獨留下主殿里那個鬢角花白的老人,被匍匐于地的眾人叩首跪拜,垂頭嘆息。
出了府門不遠,便看見蕭桓和秦蒼已經(jīng)在馬車旁等待自己。天氣熱,身著便衣的兩人避在樹蔭下,有一搭、沒一搭說著什么,神情恬淡又自如。
總還是有人會接受自己的,總還是有人在等待自己的!任晗覺得心緒平穩(wěn)許多,待幾個深呼吸后,收斂了不甘與無奈。再想到晚些時候又能見到蔣通,心情就舒朗起來,恢復了平日嬉皮的、天塌了都無所謂的一張臉,趕緊跑過去。
“久等了,久等了!咱們出發(f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