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走吧!”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從左側(cè)傳來。
余忘七猛地轉(zhuǎn)頭,對上了一張長著牛頭的猙獰面孔。
那牛頭人身的高大生物,正用銅鈴般的眼睛盯著他,鼻孔中噴出兩道白氣。
“去哪里?見判官嗎?”余忘七的聲音干澀得不像自己的。
“自然。”另一個聲音從右側(cè)傳來。
這次是馬面人,長長的臉上毫無表情,“快點,判官大人日理萬機,不會等你太久?!?p> “我...還有機會回去嗎?”他艱難地擠出這個問題。
牛頭馬面對視一眼,沒有回答,只是獨自走在前面:“判官大人等著呢。”
他們帶著余忘七穿過層層濃霧。
漸漸地,霧氣中浮現(xiàn)出一條石板路,兩側(cè)開滿了血紅色的花朵,無葉,花瓣細長如爪,在灰暗中妖艷得刺目。
“彼岸花...”余忘七喃喃道。
他讀過關(guān)于陰間的傳說,這是黃泉路上的引魂花。
路盡頭出現(xiàn)了一座黑石砌成的大殿,檐角高翹,懸掛著青銅鈴鐺,無風自動,發(fā)出空洞的聲響。
殿前牌匾上三個朱紅大字:判官殿。
跨過高高的門檻,殿內(nèi)光線昏暗,只有幾盞青燈搖曳。
正中央的案桌后坐著一位身著絳紅官袍的男子,頭戴烏紗,面容肅穆,手持一支朱筆,正在翻閱一本厚重的冊子。
“稟報崔判官,青山鎮(zhèn)生魂帶到?!迸n^馬面齊聲稟報,將余忘七往前一推。
崔判官抬起頭,余忘七這才看清他的面容——約莫四十歲上下,眉目端正,卻透著說不出的威嚴。
最令人心驚的是那雙眼睛,漆黑如墨,仿佛能看透靈魂最深處的秘密。
“余忘七,陽壽未盡,何以至此?”崔判官的聲音不疾不徐,卻讓整個大殿都回蕩著他的話語。
余忘七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
崔判官見狀,輕輕一揮袖,案桌上憑空出現(xiàn)一盞茶。
“喝吧,活人魂魄初入陰間,多有不適?!?p> 茶水入喉,余忘七頓覺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神智清明了許多。
“判官大人,我真的死了嗎?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
崔判官翻開那本厚重的冊子,手指在某頁停?。骸坝嗤?,年一十九歲,云州人士,本有二千九百七十六載陽壽,三日前途經(jīng)青山鎮(zhèn),恰逢'不死民'獻祭之日...”
“不死民?”余忘七困惑地重復這個詞。
崔判官合上冊子,目光變得深邃:“那青山鎮(zhèn),曾住著一群被遺忘的不死凡人?!?p> 他站起身,繞過案桌走到余忘七面前。
隨著他的走動,官袍下擺無風自動,露出里面繡著的冥府百鬼圖。
“三百年前,青山鎮(zhèn)因一場山崩與世隔絕,鎮(zhèn)中居民發(fā)現(xiàn),無論受多重的傷,他們都不會死去!起初以為是天賜福緣,后來才知是詛咒?!?p> 崔判官抬手在空中一劃,灰霧凝聚成一幅畫面:青山環(huán)繞的小鎮(zhèn),鎮(zhèn)民們驚恐地看著自己傷口愈合的場景。
“永生不是恩賜,而是折磨,他們看著一代代人出生、老去、死亡,而自己永遠停留在壯年,有人嘗試跳崖、服毒、自焚...全都無濟于事。”
畫面變換,一個鎮(zhèn)民從懸崖跳下,卻在落地后慢慢爬起,骨骼自動接合,血肉重新生長。
“直到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種方法——向陰間獻祭?!贝夼泄俚穆曇舻统料聛恚耙匀?zhèn)不死之民為祭品,換取真正的死亡。”
余忘七感到一陣寒意爬上脊背:“那...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只是路過無關(guān)之人...”
崔判官的目光變得銳利:“獻祭一旦開始,每三百年就會重復一次,今年恰是第三個輪回之期,而你,在儀式進行時踏入了青山鎮(zhèn)?!?p> “那碗湯...”
“是引魂湯,讓你適應這里的環(huán)境?!贝夼泄冱c頭,“活人飲下,魂魄離體,肉身卻留在陽間,你本不該死,卻因誤入儀式而被卷入陰間?!?p> 余忘七雙腿發(fā)軟,不得不扶住旁邊的柱子才能站穩(wěn):“那我...還能回去嗎?”
崔判官沉默片刻,走回案桌后坐下:“供活人通行的路每年只有一次,在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你來時是八月初三,要等近一年才能有機會返回陽間?!?p> “一年?”余忘七聲音顫抖,“我要在陰間生活一年?”
“正是?!贝夼泄偬峁P在冊子上記下什么,“在此期間,你需遵守陰間律法,活人滯留陰間的情況極為罕見,我會派鬼差為你安排住處?!?p> 余忘七突然想起什么:“判官大人,我的身體...在陽間會怎樣?”
崔判官抬眼看他:“無魂之軀,如同死亡,若無人發(fā)現(xiàn),恐怕已經(jīng)...”他沒有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余忘七攥緊了拳頭。
崔判官告知了他以后生活的地方就走了。
……
獨自一人走在寂靜的街道上,一切都是沒有生的氣息。
“新來的?”一個沙啞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余忘七猛地轉(zhuǎn)身,然后倒抽一口冷氣后退三步。
站在他面前的是個“人”,如果那還能被稱為人的話——青灰色的皮膚緊貼著骨骼,眼窩深陷得幾乎看不見眼球,嘴角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向上咧著,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
那“人”腐爛的脖頸發(fā)出咯吱聲,“歡迎來到地府第七城,我是你的鄰居趙無咎,死了大概...唔...三百多年了吧?!?p> 余忘七盯著趙無咎脖子上搖搖欲墜的腦袋,胃里一陣翻騰。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環(huán)顧四周——灰白色的建筑排列整齊,街道干凈得幾乎一塵不染,除了色調(diào)單一外,看起來和陽間的普通房屋沒什么兩樣。
“這里...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庇嗤咝÷曊f。
趙無咎發(fā)出一種介于咳嗽和笑聲之間的聲音:“每個新鬼都這么說,跟我來,帶你去你的住處。”
余忘七跟著趙無咎穿過寂靜的街道,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每隔幾棟房子,就能看到一兩個“人”站在門前或窗前,一動不動,如同雕像。
他們的姿勢各異,有的抬頭望天,有的低頭沉思,但共同點是都凝固在某個瞬間,連衣角都不曾飄動。
“他們...在干什么?”余忘七忍不住問。
“站著?!壁w無咎頭也不回,“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站著?!?p> “為什么?”
“工作?!壁w無咎聳聳肩,這個動作讓他左肩的骨頭刺破了腐爛的皮肉,“你會明白的。”
余忘七的“住處”是一間四十平米左右的獨棟小房子,家具簡單但齊全。
“前七天是適應期?!壁w無咎站在門口說,“之后會有人來給你安排工作,記住,晚上別出門?!?p> “為什么?”
趙無咎的笑容擴大了:“新鬼總是問題很多,你會知道的?!闭f完,他拖著一條斷腿慢慢挪回了隔壁。
關(guān)上門,余忘七癱坐在床上——如果那團灰色的霧氣能被稱為床的話。
他試著掐自己的手臂,手指直接穿了過去,只有輕微的阻力提醒著他這個動作的完成。
“真奇特?!彼哉Z。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余忘七探索了這個奇怪的空間。
柜子里有幾套樣式相同的灰色衣褲,冰箱里有幾瓶看不出成分的液體,浴桶旁有一面照不出影像的鏡子。
最讓他不安的是窗外——那些靜止的“人”依然站在原地,仿佛時間在他們身上停止了流動。
傍晚時分,趙無咎來敲門,邀請余忘七去“吃飯”。
所謂的餐廳是一棟寬敞的建筑,里面擺滿了長桌,幾十個形貌各異的鬼魂安靜地排隊領(lǐng)取食物——一團團漂浮在空中的灰色光球。
“集中注意力?!壁w無咎示范道,“想象它在你的手中。”
余忘七照做,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光球真的飄向了他。
接觸到手掌的瞬間,一股暖流涌入體內(nèi),饑餓感立刻消失了。
“這是什么?”余忘七好奇地觀察著手中的光球。
“陰氣精華。”趙無咎把自己那顆塞進嘴里,下巴脫臼般垂下來,“維持形態(tài)用的?!?p> 餐廳里的鬼魂們吃完后,大部分都站在原地不動了。
余忘七注意到,只有少數(shù)幾個像趙無咎這樣還能自由活動的“人”,會正常交談、走動。
“為什么他們都不動?”回住處的路上,余忘七再次問道。
趙無咎停下腳步,腐爛的眼球轉(zhuǎn)向他:“你知道地府是什么嗎?”
“死人待的地方?”
“不全是?!壁w無咎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這是一個未完成的世界,余忘七,你知道嗎?我們站在生與死的邊界上,大部分鬼魂只是...等待?!?p> “等待什么?”
“消逝,或者別的什么?!壁w無咎指了指那些靜止的鬼魂,“他們正在變成地府的一部分,就像磚塊砌進墻里,只有開拓者能保持清醒?!?p> “開拓者?”
但趙無咎不再回答,只是擺擺手回了自己屋子。
那一晚,余忘七躺在“床”上,盯著灰色的天花板。
沒有困意,沒有疲憊,死亡剝奪了這些生理需求,只留下無盡的時間。
他想起趙無咎的話,想起那些靜止的鬼魂,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如果站著是他們“變成地府一部分”的方式,那么站著會發(fā)生什么?
第二天清晨,余忘七決定做個實驗。
他站在窗前,模仿那些鬼魂的姿勢——雙腳微微分開,雙手垂在身側(cè),目光直視前方。
起初什么也沒發(fā)生。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余忘七開始感到一種奇怪的平靜。
沒有思考,沒有想象,沒有任何干擾,只有純粹的“存在”。
他注意到自己的思維逐漸慢下來,就像一臺進入休眠模式的電腦。
兩小時后,變化突然發(fā)生。
余忘七感到一陣眩暈,眼前的景象扭曲、溶解,灰色的墻壁像被水洗掉的顏料般褪去。
黑暗籠罩了他,不是普通的黑暗,而是一種濃稠的、有質(zhì)量的虛無。
他試圖移動,卻發(fā)現(xiàn)身體不見了——他只剩下意識,漂浮在這片虛空之中。
然后他“看”到了光。
無數(shù)細小的光點在遠處閃爍,如同星辰。
隨著注意力集中,余忘七發(fā)現(xiàn)那些不是星星,而是一個個模糊的人形輪廓——鬼魂們,包括那些在靜止不動的鄰居們。
他們排列成復雜的陣列,每個人手中都延伸出一條光帶,交織成網(wǎng),向虛空中推進。
最前方,幾個明顯更清晰的身影引導著這張光網(wǎng)前進。
每當光網(wǎng)觸及虛無的邊界,那片區(qū)域就會輕微震顫,然后穩(wěn)定下來,變成一種半透明的灰色物質(zhì)——就像地府建筑的材料。
“第一次開拓?”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余忘七“耳邊”響起。
余忘七的意識轉(zhuǎn)向聲源,認出了趙無咎的輪廓——在這里,他看起來沒那么可怕了,只是一個由光組成的人形。
“這是哪里?”余忘七問,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不需要嘴巴就能“說話”。
“地府的邊緣?!壁w無咎的光影向他靠近,“我們正在擴展這個世界?!?p> “那些靜止的鬼魂...”
“他們也在工作,只是方式不同?!壁w無咎示意余忘七看向那些暗淡的光點,“他們的意識成為基石,穩(wěn)定新開拓的區(qū)域,只有保持清醒的開拓者才能主動引導這個過程?!?p> 余忘七震驚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光網(wǎng)不斷向前推進,每一次延伸都伴隨著微弱的波動,就像在平靜的水面投入石子。
新開拓的區(qū)域逐漸呈現(xiàn)出模糊的輪廓——街道、建筑、甚至樹木的雛形。
“地府...是你們建造的?”
“是我們?!壁w無咎糾正道,“每個鬼魂都在貢獻自己的力量,有些主動,有些被動,這就是為什么新鬼需要適應期——太弱的意識會被虛空吞噬?!?p> 余忘七突然明白了那些“靜止”鬼魂的真相——他們不是放棄了存在,而是以另一種形式參與著這個宏大工程。
他們的意識凝固成基礎(chǔ),支撐著開拓者們前進。
“為什么沒人告訴我們這些?”
“說了你也無法理解?!壁w無咎的光影閃爍著,“有些事必須親身體驗,現(xiàn)在,試著集中注意力,想象你的手向前延伸?!?p> 余忘七照做了。
令他驚訝的是,一道微弱的光線真的從他的意識中延伸出來,加入了那張巨大的網(wǎng)。
接觸到集體網(wǎng)絡的瞬間,海量的信息涌入他的意識——無數(shù)鬼魂的記憶、情感、執(zhí)念交織成復雜的洪流。
“穩(wěn)??!”趙無咎的聲音穿透混亂,“只關(guān)注你自己的存在!”
余忘七拼命抓住“我是余忘七”這個念頭,就像暴風雨中抓住救生索。
漸漸地,信息洪流退去,他的光帶穩(wěn)定下來,成為網(wǎng)絡的一部分。
“不錯,”趙無咎評價道,“很少有新鬼第一次就能成功連接?!?p> “這感覺...太奇怪了?!饼R陽觀察著自己的光帶,它正隨著集體網(wǎng)絡的脈動微微顫動,“我們到底在建造什么?”
“一個世界?!壁w無咎簡單地說,“一個屬于亡者的世界,沒人知道它最終會變成什么樣,但開拓是存在的意義?!?p> 不知過了多久,余忘七感到一陣拉扯感。
虛空開始褪去,灰色的墻壁重新出現(xiàn)在視野中。
他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站在窗前,姿勢絲毫未變,但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現(xiàn)在他能看到空氣中漂浮的細微光點,那是之前從未注意到的陰氣流動。
“歡迎加入開拓者行列?!闭嬲内w無咎站在門口,腐爛的臉上露出一個可怕的微笑,“看來你有天賦。”
余忘七活動了下身體,感覺比之前更...實在了。
他看向窗外,那些靜止的鄰居們突然不再可怕——他們只是以另一種形式存在著,貢獻著。
“每天兩小時,”趙無咎說,“這是規(guī)定。超過時間會有危險。”
“什么危險?”
“迷失在虛空中,永遠成為未成形的物質(zhì)?!壁w無咎轉(zhuǎn)身離開前最后說道,“明天見,開拓者?!?p> 余忘七站在窗前,看著灰色的地府天空。
死亡不是終點,他想,而是一個新的開始——一個參與建造世界的機會。
他隱約感覺到,這個看似平靜的地府,隱藏著比他想象中更深的秘密。
而那些靜止的鬼魂,或許并非自愿成為“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