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婉的心跡如何,唐突一清二楚。
像令狐婉這樣單純的貴族女子,在長安城中并不多見。
她的感情很真摯,也很純粹,不摻雜任何別的東西。
她沒有野心,不會掩飾和偽裝,她活得很真實(shí)。
與令狐婉在一起相處,唐突明顯感覺身心放松,沒有半點(diǎn)壓力。如果不是如今的境遇,他或許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但是現(xiàn)在……他的世界里刀光劍影,爾虞我詐,步步危機(jī),怎么能容得下一張潔白無瑕的紙。
唐突將坐騎小雪寄存在原下的茶肆里,沿著青草叢生的山路緩步登去。
樂游原、曲江池、芙蓉園,這是長安城中的三大去處。游客三五成群,唐突夾在人群中信步而攀。
周圍的人興高采烈談笑生風(fēng),或登高望遠(yuǎn)詩興大發(fā),或攜帶女眷躲在一旁卿卿我我,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唐突一人獨(dú)行,至最高處的一塊巨石上。
此處正是風(fēng)口,陣陣風(fēng)狂如驟,無人問津,他也樂得清靜。
他站在巨石上眺望著繁盛蒼涼的長安城,送目臨風(fēng),思緒重重。家國之悲,身世之感,古今之情,人天之思,錯綜交織,所悵萬千,殆難名狀。
他知道自己正在刀尖上行走。
稍有不慎,將粉身碎骨。
……
風(fēng)漸漸止息。
眼前又是另外一幅壯畫面:余暉映照,晚霞滿天,山凝胭脂,氣象萬千。
唐突長身而立,他迎風(fēng)吐出了一口郁悶的濁氣,想起了剛相識的李商隱,李氏那首名為樂游原的名作有感而發(fā),頓時脫口而出:
向晚意不適,驅(qū)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這是隨后幾年李商隱郁郁不得志的傷感之作,唐突吟在此處此時,卻有截然不同的感受。
這大唐帝國日暮的絢爛和安寧,還能維持幾時呢?
“好一個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鄙砗髠鱽磔p輕的鼓掌聲,唐突猛回頭,見石下站著一個身材中等的青衣長衫男子,束著璞頭,劍眉星鬢、鼻梁高挺、五官端寧,雙目炯炯有神。
此人慢慢攀上巨石,向唐突拱手見禮道:“小郎君好雅興,好詩才!”
唐突笑了笑,回禮道:“隨口胡柴,倒是讓公子見笑了。”
男子搖搖頭:“此詩毫無雕飾,節(jié)奏明快,感喟深沉,富于哲理,是……某平生僅見,在此處聞之,更覺感慨萬千!”
男子揚(yáng)手指著遠(yuǎn)處長安城的宮殿城闕,聲音微微有些低沉:“日暮景致如此美好,但轉(zhuǎn)瞬即止,此時已是殘光末路。正如這山下長安城的繁盛景象,百姓安居樂業(yè),怕也難得長久?!?p> 唐突心頭一動:這怕是一個有心人。
他輕輕一笑道:“不知公子何來這般感慨,我大唐萬邦來朝,長安城中繁榮鼎盛……”
唐突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男子中途打斷,他扭頭望著唐突,目光凜然:“好了!小郎君既是飽學(xué)之士,當(dāng)不是見識短淺之輩。你難道不知這大唐天下,此刻已漸分崩離析,藩鎮(zhèn)割據(jù),奸佞當(dāng)?shù)?,國不國,君不君,臣不臣,早就是窮途末路了嗎?”
唐突沉默了下去。
他猜測此人若不是血?dú)夥絼偟奈氖?,就是郁郁寡歡的朝臣。
萍水相逢,跟一個不了解的陌生人討論時政,尤其還涉及閹賊,絕對不是明智之舉。
男子似是察覺到自己過于激動的異狀,慢慢舒緩著雜亂的心緒,又輕輕道:“某感于國難,情懷激蕩,言辭過激之處,還請小郎君莫怪?!?p> “某在來此之前,路經(jīng)平康坊,見那坊內(nèi)笙歌燕舞,隨處靡靡之音,不禁想起樊川居士的那首泊秦淮,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昔日某還譏笑那杜牧之流連燈紅酒酣,一腔yin詞yan曲,今日品讀下來,方知詩人真正感受。”
“來此又聞小郎君此詩,兩相比照,觸景生情,實(shí)在是難以自持!”
唐突嘆了口氣,只能拱了拱手,表示理解。
除此之外,他還能說什么呢?
“未須愁日暮,天際是輕云……”唐突轉(zhuǎn)身行去,笑了笑又道:“你我凡夫俗子,左右不了天下大勢,也不必替朝廷擔(dān)憂。這日暮之后固然是黑夜,可黑夜總有盡頭,日日都會迎來曙光。該來的總會來,該去的總會去,公子還請寬心為好?!?p> “宵禁在即,在下告辭!”
“該來的總會來,該去的總會去……”青衣男子喃喃自語,突然抬頭望著唐突漸漸走下巨石的背影,高聲道:“請教小郎君尊姓大名?”
“在下黃信,就此別過!”唐突頭也不回?fù)P揚(yáng)手,快步跳下巨石,匆匆離開。
……
暮色降臨,原上起了一層霧氣。
長安城中燈火漸起。
一個黑衣壯年縱身越上巨石,沖青衣男子躬身恭謹(jǐn)?shù)溃骸肮?,天色已晚!?p> 青衣男子回頭來瞥了隨從一眼,淡淡道:“某知道了……剛才那名叫黃信的少年才學(xué)敏銳,氣質(zhì)高華,是城中哪一家的子弟?”
黑衣壯年人嘴角一抽,猶豫一會才道:“公子……小的識得此子,他其實(shí)不姓黃而是姓唐,他是唐平庶子,過去長安城中出了名的窩囊廢。如今更是投靠了魚弘志,在魚弘志門下充當(dāng)門客,囂張跋扈,聲名狼藉,人人為之不齒。”
青衣男子長眉猛地一跳:“唐平的庶子?魚弘志的門生?你沒認(rèn)錯人?”
隨從苦笑:“這小廝名氣甚大,是魚弘志身邊的心腹,現(xiàn)在長安城中不認(rèn)識他的怕沒有幾個,公子沒見他腰間佩戴的正是魚弘志的腰牌嗎?”
青衣男子皺了皺眉,卻是沒有再追問下去。
但他斷然不信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紈绔子、窩囊廢能吟出“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般意境高雅的詩句,況且他與唐突相處雖然不過短短片刻,但他的感覺是不會錯的。
此子神清氣朗,哪像聲名狼藉之輩?
他眸光閃爍,緩步在隨從的攙扶下慢慢下了巨石,沿著小徑而行,聽著此起彼伏的蟲鳴,身影隱入沉沉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