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準備妥當?shù)膸酌娮涮е冒咨椴几采w著的太監(jiān)魚市宏的尸體上來,所有人都轟然而驚,紛紛起身亂成一團。
朱騰下意識地起身就要逃出此地,卻被女兒朱薇一把死死給拉住,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嚴休復嘆了口氣道:“此人是京城內(nèi)侍省的一名執(zhí)事太監(jiān),名喚魚市宏,他身上有內(nèi)侍省的腰牌為證。此人不知何時潛進青州,今日一早又被發(fā)現(xiàn)死在青州城外的山谷之中……似是被山賊劫財所殺?!?p> 內(nèi)侍省的太監(jiān)竟然來了青州,還被發(fā)現(xiàn)死在了青州城外。這個消息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絕對驚天動地。
時下閹宦當權(quán),如日中天,無人敢惹。
大宦官仇士良的嫡系心腹太監(jiān)死在青州,無疑要給青州帶來一場莫大的禍事。
不少人驚呼出聲,更多的人惴惴不安,嚇得心驚膽戰(zhàn)。
唐突繼續(xù)自斟自飲,徑自看戲。
他嘴角噙著不著痕跡的冷笑,扭頭瞥向了朱騰父女。
在這種關(guān)鍵時刻,朱騰的心理素質(zhì)遠不如其女朱薇。
朱騰面色蒼白雙拳緊握,而朱薇居然依舊面帶淺淺媚笑,盈盈站在朱騰身后,成為其父鎮(zhèn)靜自若的倚靠。
嚴休復緩緩起身,凜然道:“內(nèi)侍省的太監(jiān)為什么會秘密潛入青州、來青州到底做什么,姑且不論。不過,軍卒從魚市宏的身上找到了一份檄文,老夫看了之后熱血潮涌,激動難以自持?!?p> 嚴休復說罷,從懷中取出一紙檄文來,朗聲念誦道——
“閹賊名為仇士良者,豺狼成性,出身卑微。享天子之薦拔,無盡之恩寵,卻不思報效皇恩,結(jié)黨營私,玩弄權(quán)術(shù),毒害忠良。挾持皇帝,以奴欺主。欺上瞞下,橫行不法。排除異己,冷酷殘暴……”
嚴休復一字一頓,故意將這篇沒有文采的檄文念得酣暢淋漓、抑揚頓挫,聽得不少頭腦簡單的青年士子熱血沸騰。
宦官禍亂天下,世人嘴上不敢說什么,但心里終歸是有想法的。
有些人,有些事,不敢說,也不敢做,但還能不敢想嗎?
當然更多的人聽得汗流浹背,比如朱騰。
這樣的討閹宦討國賊的檄文出在青州,傳到京城,仇士良焉能善罷甘休,青州官員要倒霉了。
“諸位可知如此正義凜然、為天下人仗義執(zhí)言的討賊檄文出自何人之手嗎?”
嚴休復一步步走下來,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躬身向朱騰拜了下去:“閹宦禍國殃民,動搖大唐國本。朱刺史心系天下,忠于朝廷,捍衛(wèi)社稷江山的拳拳之心,一腔熱血赤誠,實在是讓老夫敬佩萬分,請受老夫一拜!”
嚴休復拜得突然,而且動作很快。
等朱騰反應過來,早就晚了。
朱騰臉色煞白,一邊慌不迭地閃避開去,一邊顫聲道:“使君這是為何?這討賊檄文,又與朱某何干?”
“朱刺史高風亮節(jié),必將彪炳天下,事已至此,你就不必過謙了。這檄文之上,署的是朱刺史的名字,蓋的是朱刺史的私印,筆跡一般無二,還能有假?只是老夫要說朱刺史還是不太謹慎,如此檄文何以落入太監(jiān)手里?”
嚴休復義正辭嚴,立即吩咐宋濟手持檄文展開,一一當眾展示。
場上很多本地官吏,對朱騰的筆跡耳熟能詳。
這無論怎么看,都是朱騰的親筆,況且上面還有朱騰的私印,根本無法造假。
事出突兀,朱騰幾乎嚇尿了,腦中一片空白。
這從何說起?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薇陰沉著俏臉湊過去仔細端詳,連她都沒有看出半點破綻來。
像,太像了。
不,應該說是如出一轍,如假包換。
她猛然回頭望向面如土色早已失去了分寸的父親朱騰,這一刻,她的心其實也亂了。
毫無疑問,肯定是有人偽造檄文,陷害嫁禍朱家。
但奈何倉促之間,朱騰父女無法提出反駁的有力證據(jù)來,何況嚴休復根本就不給他應變的時間。
嚴休復的言辭更加慷慨:“諸位,必定是京城閹宦察覺了朱刺史的義舉,這才秘密派執(zhí)事小太監(jiān)潛入青州,搜羅證據(jù),刺探軍情,企圖不利于朱公。所幸檄文和證物沒有被傳進京去,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像朱公這等仁人志士,必有上天庇佑!”
“閹賊當?shù)?,這天下昏暗多時。朱公此討賊檄文一出,必能蕩滌朝野,鼓召有識之士群起而抗之。諸位且說,朱公當不當?shù)美戏蛞话?,又當不當?shù)梦逸吂餐话???p> “諸位,為黎民蒼生計,為社稷江山計,為大義公理計,我等當向朱公一拜!”
嚴休復振臂高呼,率先再次向朱騰拜了下去。
所有人都或主動或被動跟著嚴休復起身拜了朱騰一拜。
唐突在那里幾乎笑噴。
他頂多是推波助瀾,沒想到嚴休復演得更好。
估計在嚴休復壽宴開場之后,那賣了朱騰父女的二管家朱亮,早就攜帶家眷財物逃之夭夭了,昨天他還悄悄送了他一貫錢作為逃命的盤纏。
朱騰眼前發(fā)黑,身子晃蕩了兩下,若不是朱薇及時攙扶,必定一頭栽倒在地。
嚴休復干咳兩聲,清了清嗓子又大聲道:“來日老夫進京述職,待面見陛下之時,必將朱公的義舉向陛下奏報。到時候,朱公必受朝廷器重,委以重任?!?p> “而今日之事,譬如那太監(jiān)之死,老夫?qū)⒁涣Τ袚?。也請諸位保守秘密,且不可泄露半點風聲,以免遺禍朱公這等忠良義士?!?p> 嚴休復聲音轉(zhuǎn)冷,殺氣凜然道:“若誰敢在背后胡言亂語,或者為閹宦傳遞消息,休怪老夫翻臉無情,殺無赦!”
唐突在一旁聽了暗笑。
沒想到這嚴休復還真是一個老戲骨,戲演得如此爐火純青,效果之好超乎他的想象。這種威脅之詞與其說是為了保護朱騰,不如說是無形中將朱騰和朱家徹底推進了火坑。
今天的壽宴現(xiàn)場,足足有百余人,各行各界的人都有,怎么可能保得住秘密呢?
況且,還有許世杰這種很容易熱血沖頭以拯救天下為己任的青年士子,以及練然這種好事無度的公子哥兒,這些人的嘴上根本就把不住門的。
唐突斷定,如果朱家不加控制,壽宴后不出一個時辰,這篇朱騰親筆所書的“為天下人共討閹賊檄”就會傳出青州,逐漸傳遍大唐各地。
京城的仇士良宦官集團,一旦得到消息,不論真假,朱騰都將是閹賊們勠力對付的首要敵人。
而且是生死大仇。
從陰謀家和野心家,驟然變成了忠臣義士,一旦形成既定事實,這頂耀眼的光環(huán)朱騰可能這輩子都休想摘得掉了。
當下而言,被仇士良死死盯上,朱騰就是死路一條。
當然,唐突不信朱薇會任由事態(tài)發(fā)展。
朱薇思緒凌亂,她扶住搖搖欲墜的父親朱騰,勉強一笑道:“使君,家父飲酒過量、身體不適,就先告退了!”
朱薇當機立斷,和朱家的仆人帶著朱騰匆匆退去。
眾目睽睽,眾口鑠金。
朱騰父女明知掉入嚴休復的陷阱,此番也是百口難辯。
事已至此,所有的謀劃和后招都不敢再輕易啟用,否則就是朱騰率眾起事,仗義清君側(cè)誅閹宦,構(gòu)成既定事實。
更有甚者,嚴休復竟然還在裝模作樣,率眾人再次作揖施禮相送:“朱公好走!”
唐突再也忍不住,輕笑出聲。
但唐突同時又暗暗搖頭嘆息,嚴休復心機有余,狠辣不足。
此時,怎么還能放虎歸山呢?
最明智的選擇當然不是把朱騰殺了,而是將朱家父女軟禁在府中,以不變應萬變吶。
唐突很失望。
這給他帶來不小的麻煩。
當然最麻煩的還是嚴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