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容是怎么變成“言犀”的呢?
沒有人知道,就連她自己,也無法確切的說明白。
十年前,當(dāng)沈府的大火燒起來時,沒人知道有兩個小女孩在黑夜里奔逃而走,更不知道她們一路坎坷,死里逃生又分隔兩地。
大火之后7天,負責(zé)在沈府巡邏的老梁聽到池塘邊有哭聲,又看到鬼影從那樹下一閃而過,嚇得當(dāng)場就尿了褲子。
從此以后,“沈府廢墟鬧鬼”成了大火之后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事情。雍都人民茶余飯后不斷的談?wù)摚f得多了,以至于數(shù)年之后,那片被封的廢墟沒有一個流浪漢敢去居住。
冤魂啊,哪有那么容易就離開呢?尤其是女鬼,不得那日頭多曬曬幾年啊。
雍都人民的茶余飯后、沈府鬧鬼的街頭傳聞,這一切,言犀和金容都是不知道的。
老梁嚇得尿褲子的那天晚上,她們躲進了好多條街以外的土地廟里;鬧鬼的傳言沸沸揚揚時,她們相依為命,從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
那段時間,“活下去”這件事,已經(jīng)讓她們拼盡了全力。
那段時間,盡管生病又流離失所,金容也從未想過她們會分開,她看著言犀哭得眼淚都干了,拼命想好起來,卻一日日的,咳得越來越厲害,這讓她無比自責(zé)和愧疚,覺得自己毫無用處。
直到言犀將她半拖半抱的弄到劉大娘的院子里,她才第一次真切的感覺到,原來自己和言犀也會有分開的一天,原來成為累贅是那樣的痛苦和無力。
“言犀……言犀不要走……”她在陷入昏迷之前拼命抓住言犀的衣角,只覺得自己的手仿佛笨重的木頭,合也合不攏,抓也抓不緊,她聽到言犀數(shù)著銀子,將硬邦邦的財物都給了自己,然后塞過來一個香囊,那一刻,她的心都要碎了。
“言犀……”
她呼喊著,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只看到對方的背影在雨夜里迅速的消失,然后天幕越來越低沉,仿佛另一種土,將她層層覆蓋。
言犀……
最后的一瞬間,她心里涌起無限的悲哀,和看到父親死亡、母親輾轉(zhuǎn)的情景,看到自己送母親下葬的隊伍,又看到和言犀在那大火夜奔逃的背影,不由得痛徹心扉。
不要去找神仙……
她好想對言犀說,不要去找什么神仙,這世上并沒有神仙,因為如果有……如果有……為什么神仙會讓她一次次、一次次的失去家,失去重要的家人?
多么殘忍的神仙。
這么殘忍的神仙……找了又有何用?
無盡的悲哀像水一樣,把她一層層裹起來,當(dāng)她醒過來,天已經(jīng)亮了,而言犀早已沒了蹤影,只有那個盲眼的劉大娘,聽到她醒過來,用一雙灰色的眼珠看著她。
“你以后就住在這里,和老婆子我相依為命吧,你叫我一聲奶奶,我便當(dāng)你是親孫女。以后,等我走了,這院子留給你,你若是要在這里住著,不會有人和你搶?!?p> 金容已經(jīng)忘記,自己昏昏沉沉的時候發(fā)生了什么,只看到劉大娘性格強悍又慈愛,這樣噼里啪啦,毫無掩飾的一段話迎面撲來,粗糙質(zhì)樸,滿滿的都是關(guān)愛。
金容愣愣的看著劉大娘,心里翻來覆去,只惦記著言犀:“我妹妹她……她帶我來這里的,她……”
“她跑了!……哎,我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跑,這孩子,這么小,怎么心里還藏這么多想法呢?!?p> 劉大娘一句話,金容便哭得泣不成聲,她知道言犀為什么跑,因為她記得自己的話,怕劉大娘知道了她的身份,然后連累自己。
她更加傷心,哭了許久,從溫暖的被窩里爬出來,摸著劉大娘的膝蓋跪在了地上。
“念初求您,讓念初留在這里,當(dāng)牛做馬,念初都伺候您,只求有一個地方,可以讓我等妹妹回來,除了這里,她不知道去哪里找我……我也不知道該去哪里找她……”
劉大娘聽了,摸著她的手臂將她扶起來,大嘆一口氣,將她抱進懷里。
“不都說了嘛,以后啊,你就是我親孫女,但凡我有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的?!?p> 姣姣月光下,金容淚流滿面,看著窗外一點點飄落的白雪,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她看不到言犀的身影,也不知道出了這張門,要去哪里才可以找到她,一想到這些雪花也許正落在言犀嬌弱的肩膀上,她便不敢去想明天的事情。
她只希望言犀可以平安,逢兇化吉,得遇貴人,然后開開心心的活下去……也許某一天,她們還能再相見。
她不說話,劉大娘卻摸摸索索的,居然又拿出一件新縫的棉衣,喜笑顏開的往金容身上套,摸著袖口衣領(lǐng)的位置,眼中的神色全是驕傲。
“眼睛是瞎了,手藝沒有拉下,怎樣,顏色合適嗎?我聽張嬸子說這是正兒八經(jīng)的淺秋色,襯皮膚!”
金容自從大火以后就沒再看見過新衣服,她愣愣的看劉大娘抬著自己的胳膊左瞧右瞧,雖然看不見,也沒有鏡子,但她知道這個顏色襯自己,感動之余,連連點頭,“顏色很好的,就是這么淺,我怕弄臟了。”
“臟不了,一會兒我給你縫兩個袖套,在屋里的時候就帶著,吃飯做事都不會臟?!?p> “……謝謝您,謝謝您?!?p> “謝什么,哎,特意做了兩件,那娃兒走歸走,倒是知道穿上棉衣,一看就是個聰明的,你不要擔(dān)心她?!?p> “可我還是擔(dān)心她……”
“也是,哪有不擔(dān)心的?不過現(xiàn)在都這樣了,你就好生在我這住著,養(yǎng)好身體再說?!?p> 金容滿懷感激,見劉大娘又摸索著要拿針,急忙搶著拿過來,垂首說道:“奶奶,以后家里的針線都交給我吧,您看不見,仔細扎手?!?p> 劉大娘喜出望外,“你還會針線?。课衣犞惆司艢q而已,莫非還學(xué)過這些?”
“學(xué)過的,我娘以前一直教我,我雖然沒她好,還是學(xué)了一兩成。”
“你娘?”
金容聽到劉大娘問母親,不敢回答,又見她等著,只好垂下頭輕聲說道:“她三年前過世了……”
“可憐的孩子!念初,你既然叫我一聲奶奶,奶奶問你兩個問題,你要是能回答,就告訴我,好不好?”
“……奶奶您說?!?p> “你雖然流落街頭,但我聽你說話語調(diào),卻是那大戶人家的氣質(zhì),你以前可是在哪家做過丫鬟?”
“奶奶……”
“你就是告訴我,我也不會說出去,前陣子幾個大府都出了事情,這雍都誰不知道?大小丫鬟流落得滿街滿巷,我想啊,要是有家可回,怎么也回去了,你們兩……是因為家里沒人了?”
金容聽得心有戚戚然,撲通一聲又跪下了。
“奶奶,我們的確是家中無人了,所以……所以……”
“我明白了,明白了。”劉大娘心疼的將金容拽起來,抱在懷里輕輕拍著,十分心疼,也忍不住感慨:“不怕不怕……你妹妹她機靈的,不會有事的,我們一起等她?!?p> “謝謝您……”
金容貪戀的伏在劉大娘懷里,只覺得許久許久,沒有這樣安心又溫暖的感受,這一刻,她忍不住升起一點希望,甚至有一點點確信,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她的病會好起來,言犀也會回來,然后她們可以在這個院子里,重新開始生活。
一定可以的。
懷著這個念頭,金容住了下來,劉大娘在街坊鄰居當(dāng)中似乎頗有人緣,金容還未好全時,隔壁嬸子來探望,發(fā)現(xiàn)金容,起先還疑惑,聽劉大娘說是自己遠方親戚后,目光里就坦坦蕩蕩,顯然將這個說法照單全收了。
金容也不打算辜負劉大娘,打從可以下地開始,便將家里收拾得妥妥帖帖,簡簡單單的白米粥經(jīng)她照管,也格外香甜些。她甚至?xí)蛞恍┦峙了胱?,讓劉大娘去換錢,補貼家用。
很快,劉大娘就打心眼里喜歡上這個懂事的姑娘,冬天慢慢過去,天氣慢慢好了起來,日子似乎也慢慢好了起來。
金容的希望,就這樣持續(xù)了5年。
直到劉大娘倒下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