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三刻剛過,京都城西北的天角街已經(jīng)是喧擾著開始了它的一天。
眾人各自圍成幾桌,叫了幾壺茶水,幾碟點心,正等著好戲開場。
茶館內,墨袍烏帽的文人才子齊聚一堂,盡情享受著末日火光之下的放肆墮落。
片刻之后,有一人影上臺,鞠躬坐立,撫扇一下,張口就來。
“且說那前元末年,奸臣當?shù)溃髮④娡醺呤稀?p> “等一下等一下!”
有人開口打斷,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公子。
他嚼著花生米,腮幫鼓得再大也絲毫不影響開口說話:“師傅!上次的故事,今日怎么不接著講了?”
“對啊對啊,怎么不接著講了?”
臺下人跟著附和,堂內一片騷動。
“這個嘛……”
那說書的老者捏著白花的胡子,瞇縫著眼,神色莫測的把玩著手中已然散開的扇面。
“故事故事,顧名思義,那都是些陳年爛谷子芝麻的往事了,聽到哪,悟到哪,都是各自的緣分!新的一天,總要有新的故事來配嘛!”
眼見著臺下仍是一片騷動,那老者又是一番苦心周旋。
“老朽不才,原是青州府太學的教書先生,后因天降大旱,連年顆粒無收,加之苛稅壓身,不得已攜家眷,一路逃難至京都,沿路也曾說些書賺取過路費,私以為,接下來要講的這故事,定能博得諸位少爺小姐的歡心,各位肯賞臉的,不妨坐下來繼續(xù)聽下去?”
話已至此,臺下已是再無抱怨之聲,只得安靜地坐回原位,抱著試試的心態(tài)姑且聽一聽。
老者見狀,也不猶豫,又是笑著收扇,復而揮扇而下,重新開張。
他清了清嗓:“且說那前元末年,奸臣當?shù)?,大將軍王高氏…………?p> ………………
前元鼎泰四年,大將軍王高氏里通外合,奪取幼主帝位,改朝稱制,前元滅亡,是為西秦。
同年九月,時年四十有六的當朝丞相顧瀝喜得一子,取名顧泠,丞相府上下一片和樂。
那丞相夫人林氏,據(jù)說也是當時之世難得一見的傾城之容,家世極好,又是前元國林相的獨女,自小受盡寵愛。自十五歲起嫁給顧瀝,夫妻二人二十余年間前后誕有三女一子。
只是說來可惜,那尚在襁褓里的嬰孩,像是消受不起這等福氣一般,生下之后,短則三四天,長則五六月,便陸陸續(xù)續(xù)先后夭折了。
也許是借著新朝建立,新帝即位的祥瑞之兆,那顧泠,竟也不似生在他前頭的幾個哥哥姐姐命短,一路平安順遂的長到了十八歲。
文可蓋世,流傳出來的詩句文章傳誦文人學子間無數(shù)。
武能征戰(zhàn),有將相之才。十五歲就隨軍南下,領兵血戰(zhàn)南蠻異族,大戰(zhàn)而歸,一舉封神。
只是這樣近乎完美的人,也逃不過偶有幾道怪癖會被人拿來做茶前飯后的談資的下場。
顧家公子,癡愛荷花入骨,是整個西秦國都知道的事。
八歲即能詠詩時,所作的第一首詩便是與荷花有關。
往后,但凡是他躲避不了的場合,但凡是囑意要他做上一兩首詩,供眾人賞玩的時候,他也只是不情不愿的提筆,作一首同荷花有關的詩。
除此之外,他從未再公開寫過任何一首詩,任何一首同荷花無關的詩句。
他性子孤僻得很,加上那樣好的家世,那樣尊榮的身份,若非是迫不得已的權勢,無人能逼得了他。
顧泠自小跟著母親學畫,十多年來前前后后也畫過不下上百幅。
畫工呢,算不上頂好,畫人畫神都瞧著缺了幾分韻味,遠不及尚待字閨中時,就素有才女之稱的丞相夫人的一半。
唯有畫荷,他才能將心中所思所構的精髓神韻,盡數(shù)經(jīng)由筆尖幻化呈現(xiàn)紙上。
可是,就算是鐘愛荷花到如此地步,也從未有人見過,他曾和任何同荷花有一丁半點關系的物事有過交集。
十四歲的時候,中秋國宴上,陛下曾有意賞賜他一尊金雕荷花像,顧泠也是婉言謝絕,轉身請命準許隨軍出征,平定南蠻之亂。
就連丞相府,他自己個兒住了十余年的院子里,也是滿塘滿塘的種著,他母親林夫人最愛的芙蓉蓮。
這就更加奇怪了。
既然偏愛,既然衷情,卻不見形色,不顯于世。
誰也不知道他那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再后來,南蠻之亂平定,西秦天下一統(tǒng)的趨勢勢不可擋,他又卸下功勛盔甲,同千千萬萬的普通門戶弟子一樣,參加科考,入朝為官。
世人看得眼紅,嫉妒之心愈盛,詆毀之詞愈盛。
可是他也從未將那些話聽進去心里過,只是一昧的盡著為人臣的本分,為生民謀利,為國憂慮。
一昧的由著自己的性子、想法。
不趨附,更不肯低頭。
皇帝是打心底的賞識他一身的才能,是以對于那些他著實看不順眼的小毛病,也算是睜只眼閉只眼就過去了。
加之同顧相的多年好友交情,也算是有意提拔,任由他青云直上,官至太尉府學。
那個時候,所有的人都以為,再過個十年五年,顧泠便會接過他那年過半百的丞相父親的衣缽,再一次以顧氏子弟的名號權傾朝野。
只是這次,他卻撐不過半年,便辭官回家,再未于世露面了。
直到后來的很久很久以后,有一故人,在極北的無度山上,尋到過這位名動一時的少年公子。
只是,彼時的顧泠,已然不是什么意氣風發(fā),指點江山的少年了。
他蒼老了許多,人近中年,精神氣也蔫了許多,若不是故人相見,任誰也認不出,眼前這個半老的道士,竟是當年錚錚男兒血性,領兵南下,血戰(zhàn)三年平定南蠻之亂的風云人物,顧氏丞相的獨子顧泠呢?
他還是那身白袍,自他一生之處的十八年,做令人生羨的丞相之子,風光無限時一樣。
如今歸于寂靜,滄桑半生,仍是穿著它,落得心安。
趨于逶迤,阿諛奉承,這便是他為官半載所聞所見的全部實情。
寶座之上,皇權獨尊,那金碧輝煌加持下的,只是一個權利的化身,只是一個遠離人世塵苦,不聞萬民哭嚎的傀儡神明。
那圣光籠罩恩賜下的,也只是一群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的魑魅魍魎。脫離了地獄的枷鎖束縛,溜至人間,叫囂著萬古未有的盛世將至,爭先恐后地唱著頌歌,賣力地笑著,哭著,迎合著。
戲場之外,究竟是何風景,到頭來,也終歸是不重要了。
神明有筆,他們便遞上紙,任由神明縱情揮毫潑墨,畫出一個筆墨江山,太平長安的盛世來。
風光無限好,只是這幻影盛世之下,這場萬人捧場叫好不絕的傀儡戲下,卻也只能是風光的無限好。
戲場之內,臺上的小丑施了粉黛,扮得嫵媚,臺下的看客拍手叫好,不能自拔。
戲場之外,縱有天大的聲勢,震耳的哭嚎,便是隔著那一層銅墻鐵壁,經(jīng)年隔日的緩緩滲透進來時,也神奇一般的成了眾口一詞地稱贊叫好聲了。
這便是眾朝臣一口稱贊的西秦的太平盛世了?
這便是父親一心想要守護的家國天下了?
他不善演戲,也不善捧場,這偌大的朝堂之內,竟沒有一絲一毫屬于他的容身之處。
即使如此,不如歸去。
在到達無度山之前,顧泠究竟輾轉過九州大陸的哪些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沒人知道了。
只是在那極北的無度山巔之上,原是荒涼貧瘠的一方土地之上,自他到來之日起,竟神奇一般的有了些許生氣。
他筑了一排矮矮的道觀,據(jù)說是整日的求仙問道,斷離凡塵,偶爾有閑暇時刻,也會走出觀門,伴著松葉浮動,劍起劍收,重溫些許少時的熾熱。
只是那雙原本清冷明澈的眸子里,再也沒有了意氣風發(fā),沒有少年得意,只余無盡的無奈,憤懣,和萬般的惻隱。
有昔日故人,三三兩兩的前來相勸。
勸他回頭,勸他認清現(xiàn)實。
勸他臣服,勸他放下原則。
勸他,也去做那銅墻鐵壁之內,宛若行尸走肉的捧場看客。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常人眼中可望不可即的一切,只消邁過他心底那道,自己給自己筑起的坎,往日的榮華富貴,功名利祿,照樣是他顧泠一人的。
………………
故事說到這兒,那老者又猛地停了下來,抓起案上的茶一飲而盡,像極了大旱年間干涸的溝渠里嗜水狂歡的魚兒。
“那后來呢?他回去了嗎?”
臺下的少年等得急,紛紛拍著椅背開口詢問。
老者又是一笑,嘶啞著嗓子幽幽開口。
“那顧泠,也著實算是個血性男兒,對于前來相勸的故人,從未多費口舌,同他們解釋,只是取出少時陪他征戰(zhàn)南蠻的佩劍,毫不客氣的下著一道又一道的逐客令。”
臺下一陣唏噓。
“哦~”
“真是可惜了……”
“雖有錚錚氣概,卻是一昧的執(zhí)拗孤高,依我看啊,頗有些孤芳自賞的味道……”
“據(jù)我所知,這西秦君王,本就是奸臣奪權上位,是故縱容奸臣當?shù)?,趨炎附勢,諂媚獻寵的風氣橫行,以致后來朝綱禍亂,王朝顛覆,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了?!?p> “至于那顧泠,終其一生,為民請命,為家國社稷憂心,也算得上是一代忠臣了……”
一時間,臺下議論紛紛,文人才子各抒己見,激烈的交流著自己的所思所想。
終于沒人再去連趕帶逼的,迫著那說書的老者連氣都不敢喘的繼續(xù)說下去了。
過了好久,堂內的喧囂吵嚷仍是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有幾個個頭不大高,音量卻很大的少年,因為意見不同,爭紅了臉,就差沒動手了。
人群一側,有人垂著頭沉默不語,桌子上那一小碟花生米不知何時早已被吃的精光。
是先前那個眉清目秀的公子。
他眨著眼睛,待用力品完嘴中最后一粒爆香的花生米后,終于緩緩開口:“那后來呢?那顧泠,究竟有沒有得道成仙,自此遠離凡俗呢?”
話一落音,先前再多再多的爭執(zhí)也似無意義一般,堂內又慢慢地回復了平靜。
“是啊!您還沒說結局呢……”
那老者聞言,仍是低頭笑著,慢悠悠的撫著半長不長的白須。
“故事已經(jīng)說完,承蒙各位公子少爺?shù)呐鯃?!?p> 說著,便要拿了茶壺撫扇,正預下了臺去。
眾人心急,慌忙起身攔住他的去路,“誒?怎么可能沒有結局呢?我雖沒讀過幾年書,你可不要來誆騙我!”、
“山巔之上,無人之境,那顧家公子的結局,得道成仙也好,化作歸塵也罷,誰又能知道呢?”
“陳年過往的一樁故事而已,各位公子少爺,聽聽也就當逗樂子解悶罷了,何必多加糾結?還是專注于眼前之實吧~”
老者笑著,下巴上的胡須上下微抖著。
他目視著眼前這群爭得面紅耳赤的墨袍書生,眼底是往日從未有過的落寞。
最后,他看了一眼這支離崩碎的盛世,便再也沒回頭,徑直往那看不見的黑暗里走去了。
………………
說書人死于大慶天寧二十七年。
彼時的南慶,再無一方霸主之位,接連四五十余載的饑荒,洪旱之災,使得舉國上下動蕩不安,國庫連連虧空。
各州各地,皆可見路有災民啖食人肉者,白骨成堆之狀。
京都,成了大慶最后一塊凈土。
城中百姓自發(fā)修筑圍墻,以此抵御災民入城。
一開始,只是少部分,發(fā)展到后來,就連天家聞此事,也不曾插手干預。
甚至是明里暗里默許著此事的進行,更有不少城中軍隊暗地出力。
一時間,往來供應被阻,商鋪停產(chǎn),城內秩序崩壞,百姓依靠官府救濟茍延度日。
學府關門,沒了拘束的少年學子更是整日以飲酒逗鳥,聽書賽馬為樂。
盤踞南慶國土北面的北齊經(jīng)明君帶領,發(fā)展農桑教學,重視邊防團練,日漸強大。
天寧二十七年冬,隨拂略南下的刺骨寒風一起到來的,還有如山的北齊鐵騎。
北齊都指揮使沈霖,秉承先祖沈重遺命,揮師南下,揚言勢必踏平敵國疆土。
敵軍一路披靡,前后不過三月余,便攻至京都城下。
天寧二十八年春,南慶滅亡。
此后十年,東夷城稱臣,言稱自愿納入大齊版圖,隨后,南部諸侯國也相繼臣服。
至此,北齊一統(tǒng)大業(yè)順利完成,九州格局煥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