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嵐深夜惹出兩個人的無眠。
用過齋飯回房時,言冰云特意提前離席,挑了一條僻靜的路子,避開了來時不停朝他使著眼色,嘰嘰喳喳問個不停的嚴(yán)凌。
關(guān)好房門,鋪陳紙筆,便開始了他日常的晚修。
他拿起那本熟讀了幾遍的《戡論》,坐在燈下,一盯就是幾個時辰。
心卻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往日一樣平靜了,那些往日里早就爛熟于心的字符,如今竟也讓他生出了一種好生無趣的感覺來。
轉(zhuǎn)眼間,又見那字文離奇的扭曲起來,一個個都演異成張牙舞爪的奇獸,叫囂著,憤吼著,用力撕裂著。
盯得越久,那痛感越強(qiáng)烈。
言冰云只覺得心頭一堵,整個人都快被分成兩半一般難受。
索性棄了筆墨,合上書,吹了燈燭,早早的上床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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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若前日里忙著張羅府宴,早些睡的正香的時候便被人叫了起來,連趕了大半天的馬車,到了禪寺又將自己的廂房上上下下徹底打掃整理了一番,現(xiàn)下只覺得腰腿酸軟,身心俱疲,簡單清洗了一下就溜上了自己的床榻,準(zhǔn)備和周公早早的見上一面。
也不知怎么回事,白日里壓也壓不住的困意,等她一觸即軟塌的床被,便立刻消失的一干二凈。
她揪著被角,翻來覆去了好一會兒,直到將自己折騰出一背的汗,才趕忙伸出小腦瓜兒和兩只捂紅的小手,透著涼氣。
雖說白日里的日頭毒辣,但到了夜間,那猖狂的暑氣總歸是淡了幾分,范若若裹著一床厚厚的棉被,現(xiàn)下只覺得身處冰火兩重天,難受的緊。
這床被子,是小桃硬塞給她的,說是禪寺在京郊,又建在半山腰上,自然是比不得京都城內(nèi)氣溫的,雖說現(xiàn)下的日頭一天天的看著熱了起來,可到了夜間還是要注意保暖,更何況自家小姐夜間是個愛踢被褥的不安分的家伙。
范若若想起小桃臨行前的叮囑,不禁眼眶微紅,有些感慨。
她實在是不喜歡離別,尤其是這種突如其來的離別。
四年前,她在儋州經(jīng)歷過一次。
本以為到了京都,有爹爹罩著,有范府為她撐腰,她就不會再經(jīng)歷這樣一次離別。
可是她錯了,她把一切都想的太簡單了。
她還記得她離開儋州的前一個晚上,哥哥拉著她的手,叫她不要傷心,過不了多久自己也會去京都陪她。
他還說: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她懵懵懂懂的點(diǎn)著頭,似懂非懂的應(yīng)了下來。
那時只道哥哥少年老成,此時憶起,又是心生萬般感慨。
是啊,人世間那么多聚散離合,有多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愿的呢?大多數(shù),都是情不得已,事不由己罷了。
如果可以選擇相守,何苦兩處思憂。
大人有大人的不得已,小孩有小孩的不愿意。
就像今日,迫于皇威,迫于情勢,更是為了遷就她的意愿,父親將她送出府,藏起來,避風(fēng)頭。
萬幸的是,她還有機(jī)會,同那些她不舍的,眷戀的,好好道個別。
都說有始有終,有終亦有新的開始。
至少她,相信離別是為了更好的相逢。
范若若吸了吸鼻子,盡量想將自己從這愈發(fā)悲傷的氛圍里抽脫出來。興許是習(xí)慣了熱鬧,加上現(xiàn)下夜深人靜時,窗外安靜的可怕,連她暗暗期待蟲鳴鳥叫的喧囂都沒了,難免不適,徒生感慨起來。
她覺得今日的自己怪怪的。
確實有些多愁善感了。
她斂了心神,翻了個身,腦子里又不可自制的蹦出來信箋上的那句。
愿卿,歲歲年年常相似。
范若若有些不解,世人都說,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而他,卻愿自己,一朝一歲,常相似。
談何容易?
月晴圓缺,盈虛消長,萬事萬物都在變。人也不例外。
她實在是搞不明白這話的意思,更搞不明白寫這話的人。
言冰云,眾人眼中的才子,舉止文雅的世家公子,談吐風(fēng)度,氣質(zhì)出眾,寡淡高潔。
怎么每每到了她跟前,就跟犯了錯的小孩兒似的,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幾句完整的話,往往還詞不達(dá)意,叫她聽得費(fèi)勁,也著急。
范若若閉著眼,回想起下午在院子里的那一出,不禁輕笑著出聲。
哪有一個男孩子臉紅的比女兒家還厲害的?
于情于理,外裳未穿叫人撞見,傳了出去,都是她被冒犯到了吧,該臉紅,該不好意思的也是她呀。
怎么顛倒過來了?
身子在被子里悶得久了,熱的有些發(fā)癢,范若若伸了手,上下左右的輕輕撓著。
從肩頭,脖頸一路向下,觸及腰側(cè),行云流暢的動作卻是頓時停了下來。
臉上騰起一片紅暈,思緒又猛地飛回了那個燥熱的午后。
言冰云一把攬了向后傾倒的自己,扶著腰身慢慢起身。
隔著輕薄的衣衫,自他的手心,源源不斷的傳來一股烙鐵般的火熱,點(diǎn)的她全身都要著了一樣。
火浪一波一波,一層一層從腰間蕩漾至全身,心頭,發(fā)梢。她只覺得自己像瀕臨死亡的一只魚,困在張狂的火光中,隔著漫天的濃煙,拼命的喘息,拼命的渴望予她救贖的甘露和空氣。
現(xiàn)下,自己的腰側(cè)仿佛還殘存著那人手心的幾分熱度,正不聽話的慢慢復(fù)蘇,愈燃愈烈起來。
臉上也是,雖未觸摸,卻感受得到,燙的厲害。
她亂了。
徹頭徹尾的亂了。
范若若心煩的拉開覆在身上的被子,妄圖借著夜間的涼意平息心底的那股躁動,兩只小腳也似抱怨一般憤憤的踢著被子。
良久,她又將頭深埋進(jìn)去,小聲嘟囔。
“什么才子,分明是個話都說不利索的呆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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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瓜這邊也沒多好受,言冰云熄了燈,上床卻是無意入睡。
他一向睡得晚,起得早,現(xiàn)下這般打破規(guī)律,一時半會也適應(yīng)不了。
他心底煩躁的很,想起范若若下午同她說的那番話,神情復(fù)雜。
她說,她是為避難而來。
避難?避什么難?
堂堂司南伯家嫡女,京都聞名的才女,為何避難?避誰的難?
他心底有千萬個疑問,不吐不快,當(dāng)時在院里更是恨不得當(dāng)著她的面一次性問個清楚,可是他終究是沒開口。
他開口尋問?這像什么話?
這是人家的私事,他又因何出手干預(yù)?
他算她什么人?
朋友?
也有些牽強(qiáng),畢竟到今天,他們統(tǒng)共不過匆匆見了三次面。
可是他總是不能自已的過分關(guān)心,關(guān)于她的一切,他想知道。
以什么名義,什么由頭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不想,愿不愿意的問題。
所以當(dāng)那日催促著嚴(yán)凌,替自己將那生辰賀禮趁著夜送去范府的時候,他就迫切的想知道,她的心思。
她喜歡,她說,她很喜歡。
這便足夠了,再多的唐突和冒犯也顧不上了。
最初的猶豫不定也不重要了。
她喜歡就好。
言冰云睜著眼,望著窗邊露出的一小邊月亮,月光軟軟的,鋪灑在地上,他瞧著,也心情大好。
他將雙手枕在腦后仔細(xì)回憶著,從元宵燈會的初見,到禪寺的匆匆一面,再到今日午后的那個意外,期間種種,留待心底磋磨。
下一秒,他便想起了今日在她面前,自己慌張局促的舉動。
言冰云有些難受,心里滿是懊惱。
他自詡自己一向清心寡欲,舉止隨心,不為外物所動。
可偏偏今日面對她時,怎會剎那間就失去了分寸,不僅身體僵硬,一舉一動都亂糟糟的,找不著方向。連嘴也不聽使喚起來,亂七八糟的解釋了一大通,也不知她聽沒聽懂。
他閉著眼,試著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迫著自己趕快入睡,可大腦卻不聽使喚,一遍又一遍的重現(xiàn)著院子里的窘迫。
他著急,索性起身穿衣,拎了劍就往院子里走。
劍起劍落,破風(fēng)驚月,那股莫名的煩悶卻是久久未能平歇……
此后幾日,言冰云和嚴(yán)凌又是日復(fù)一日的修習(xí),那住持受嚴(yán)家所托,每年都對前來修習(xí)的這二人要求極高,看管的緊,修習(xí)之外的功課也叮囑著。
范若若這邊終歸是女孩子,此次前來也只是借地避難,面上所謂的修習(xí)自然也就沒什么大的要求,因此也不必早起,跟著寺里的弟子一道打坐念經(jīng),畢竟還是要注意男女大防問題。
因此,言冰云和范若若二人,也就只得每每在五觀堂用齋膳的時候,能碰上一面,客套幾句,便也相安無事。
一旁的嚴(yán)凌看在眼里,卻急在心里,不停地攛掇著言冰云多加主動一點(diǎn),全然不顧言冰云內(nèi)心的顧忌。
他雖不是女子,卻也知曉,這名聲之于一個女兒家是何等的重要。
就如同男兒家的志向和抱負(fù)一樣,不可褻瀆,不可輕視。
嚴(yán)凌聽了他的解釋,也覺得有幾分道理,自己這般行為確實欠妥,便喪著臉自個兒閃一邊嘆氣去了,也不再前來說些什么。
誰也沒想到,這回,卻是范若若自己先找上門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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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言冰云和嚴(yán)凌下了午修,從禪堂里出來往廂房走,遠(yuǎn)遠(yuǎn)的便瞧見了廂房外邊站著的一個人影。
再熟悉不過了。
范若若也才剛到不久,見他二人回來了,趕忙上前行了禮。
原來范若若雖是避難之名住在寺里,手頭卻是閑不住的,家里存放的,這么多年她辛苦珍藏的古籍孤本也沒舍得帶出來,離家的那日就從禮物堆里挑了幾本生辰時那些小姐送她的話本帶了過來,想著好過沒有,總算是可以打發(fā)時間。
卻沒想到不過兩三日就厭了,怎么也讀不下去了,好生無趣。
她便找住持要了幾本佛經(jīng),預(yù)備好好參透一下。
終歸是高估了自己,縱是從未接觸過的,哪能一下就懂,范若若瞧著那些字眼,拆開來是她識得的,合在一起卻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個意思,看得她頭疼。
她哪是輕言放棄之人,當(dāng)下就抱著書出了廂房,準(zhǔn)備去向住持請教。
步子卻鬼使神差的走到了言冰云的廂房這邊。
個中緣由,她也道不明。
等她反應(yīng)過來想要走時,迎面卻撞上了回房休息的二人。
事已至此,也不做女兒家的忸怩之態(tài)了。
范若若心下一橫,壯著膽子道明了來意。
言冰云本還心存疑慮,望著他的那雙眸子里,卻是清澈干凈的很,瞧不出任何多余的情愫。
原來是自己多心了。
他松了口氣,心中卻沒之前想象的那般輕松,似是有些落寞,這邊掩飾神色,點(diǎn)著頭應(yīng)了她的請求。
嚴(yán)凌瞧著言冰云不再古板,心底也是止不住的高興,正打算自覺的退了下去給人騰個清凈地兒,哪知腿還沒邁出去半步,后頸就被人隔著衣物一把抓住。
還能是誰?
言冰云瞧了他一臉,“你留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會惹人非議,于范小姐名聲不好?!?p> 嚴(yán)凌只得點(diǎn)頭答應(yīng),心中不禁暗自感慨:“心思這般細(xì)膩,看來是真的上心了……”
兩男一女,卻不是共處一室。
言冰云思前想后了許久,還是覺得此舉不妥,于是自己進(jìn)屋搬來了筆墨紙硯和要做的功課,招呼著嚴(yán)凌搭把手。
院子里有一處較大的亭子,夠?qū)挸?,也還算清凈,三人這便坐下了。
范若若攤開那書,指著自己做過標(biāo)記的一處,對著言冰云開口:“這一句,我仔細(xì)琢磨了許久,卻還是未能參透,依言公子所見,該如何解釋?”
言冰云聞言接過書,還未看清那字,只聽得耳畔一陣抱怨:“可別叫什么言公子啊,總覺得是在叫我,怪怪的……”
言冰云瞥了他一眼,有些無奈,又側(cè)過身同若若講到:“如若范小姐不介意,可像其他人一樣喚我小言公子,這樣,也不必有人在這里陰陽怪氣了……”
若若看看一本正經(jīng)的言冰云,又瞧了瞧身子邪歪在一邊,氣的鼓囊囊的嚴(yán)凌,笑著應(yīng)下了。
“這是《六祖壇經(jīng)》所傳的修行法?!毖员崎_口,指著那排被若若做過標(biāo)記的字,“所謂‘無念’就是任心自念而不起妄念。所謂‘無相為體’,一切物象,皆是緣起自性空。物象本無,故稱為無相,無相之體是實相,故稱為無相之體。所謂‘無往’,是指法無自性,無自性,故無所住著,隨緣而起,故云無住?!?p> 若若不自覺側(cè)了側(cè)身,向他身側(cè)靠近了些,認(rèn)真的聽著。
“‘無念’一詞,在佛教其他經(jīng)典中偶爾也用,集中加以發(fā)揮的則是《大乘起信論》。它將“無念”當(dāng)作心本體和最高境界的同義語,用以突出心的本來不動的靜態(tài)?!盁o念為宗”這一原則的確立,最早見于《神會語錄》。其中有曰:‘無念者,無何法?是念者,念何法?’答曰:‘無者,無有二法;念者,唯念真如。所言念者,是真如之用;真如者,即是念之體。以是義故,立無念為宗?!?p> 他瞧著小姑娘托著下巴,時不時地點(diǎn)點(diǎn)頭,以為懂了,便繼續(xù)說了下去:“所謂‘無念’,就是于念而不念,具體地說,就是于一切境上不染名為無念。于自念上離境,不于法上生念。所以,“無念”絕不是要人不對世界萬物進(jìn)行認(rèn)識,不是要人在現(xiàn)實世界的萬物中停止一切認(rèn)識活動,而是要人面對世俗世界而不受制于世俗世界,認(rèn)識外在境界但卻不為外境所牽制,從而杜絕一切主觀的愿望與執(zhí)著,真正作到身處萬物之中,而心不為所動?!?p> 范若若還是那般,雙手托著下巴,擱在石桌上,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他瞧,眼神里卻是澄澈干凈的很。
她時而晃動著腦袋,仔細(xì)琢磨著言冰云的話,嘴里也不由自主的喃喃:“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原來是這個意思……”
言冰云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匆匆接過話:“范小姐懂了就好?!?p> 言罷,忙著擺正身子,避開了她的視線。
“那你呢?”卻不防她突然發(fā)問。
言冰云回過頭,有些不明所以:“什么?”
“我說……”若若笑著將尾音托了很長,似是存心逗他一般,“我想知道,你會同書上說的那般,做到真正的無念之境嗎?”
言冰云被那笑顏?zhàn)频醚鄣装l(fā)燙,一時間看愣了神,有些語塞。
良久,他又開口:“言某……自是做不到的?!?p> “生而為人臣民,自當(dāng)殫精竭慮,哪里可能真正做到無念無求,無相無住?!?p> 言冰云見她不語,想著是沒大明白,又想開口解釋。
“我明白你的心思……”她又笑著開口打斷,那容顏更亮麗了些,襯得那邊山坡上的花兒黯然失色。
“哦~我是說……”思及自己表述的太過直白,范若若也不大好意思,又紅著臉換了個說法,“我知曉小言公子身上有自己的責(zé)任和執(zhí)著,不可割舍,深入骨髓,自然是無法做到書中寫的那樣‘身處萬物之中,而心不為所動?!?p> 言冰云怔怔的瞧著她,也不可自制的笑起來,應(yīng)和著心底那不為人知的小心思,偷偷藏起來。
時間過得極快,夕陽染金,疊翠天際,在這荒蕪蕭瑟的京郊之地,更加顯得美不勝收。
身邊一直不停插話的嚴(yán)凌不知何時靠著亭柱昏睡了過去,已然沒了聲響。
范若若撐著下巴,一頁一頁翻動著,時而皺眉,時而淺笑,一舉一動,靈動至極。
言冰云早就沒了研讀的心思,手上握著的那筆早就風(fēng)干了墨滴,硯臺上的墨汁也早已發(fā)硬。
他就那樣靜靜的看著她,看著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
不知道從何開始,也不知道從何結(jié)束。
夕陽西下,火紅的光映在范若若雪白的臉上,又是另一番風(fēng)情了。
“我心之起,虛妄無念。”
他用極低的聲音開了口,整個世界都隨著他幾欲不可聞的聲音漸漸慢下來,靜下來。
范若若沒聽見,仍是低著頭,細(xì)細(xì)品著。
他也不再做聲,也是細(xì)細(xì)品著,眼前之人。
天地玄黃,萬千繁華,所有的一切仿佛都靜止在了這一瞬間。
胸腔里還是那脈跳動著的熾熱的血。
眼眸中,卻是從未曾有的。
斬冰破霧,撥云見月,昔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不知何時消失殆盡。
此刻只留一汪柔情。
良久,他閉上眼。
嘴角卻還掛著笑。
心想:“心之所起,情之所鐘,大抵就是這樣了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