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被北斗星君安置在一個破敗不堪的山洞里。我睜眼的第一句話是:“李不殊怎么樣了?”
她瞪大了眼睛望著我表示痛心疾首:“繁星啊繁星,我可是在閻王跟前磨破了嘴皮子才把你的魂兒從里頭撈出來,又在太上老君府前跪了整整七日,才求了幾顆救命的丹藥來,你不關(guān)心關(guān)心我也就算了,一張口竟先問那個親手把你送進地府的人,你有沒有點良心?”
我一愣,差點忘了,我現(xiàn)在本該是個死人,哦不,是一只死貓。
我想著便是一臉傷神,北斗以為她戳到了我的痛處,挪過來寬慰我道:“他如今功德圓滿,已經(jīng)位列仙班,是我親自接他到天帝跟前受封的。”
我愣愣的點頭,拖著大傷未愈的殘破身子踏出山洞看天。想著,他在天上應(yīng)該過得蠻好,這也就好了。
我與李不殊的故事,大概是從他與一只妖艷的蜘蛛精打斗時,開始有的轉(zhuǎn)折。那些年李不殊捉妖,我都偷偷地在后頭跟著,以防李不殊在落下風(fēng)時,能偷偷助他一臂之力。
當(dāng)然,李不殊作為盛康王朝的大國師,法力道行皆不淺,需要我?guī)椭那闆r,少之又少。然而那天的情況,好像有那么點兒特殊。
那妖精在受了李不殊一掌后竟貼到了他身上,嬌笑著啟唇:“國師大人長得好生俊俏,可下手怎的這般狠辣,半點兒不知憐香惜玉,是奴生的不夠嬌美么?”
國師大人絲毫不為所動,不怒亦不語,只加緊了手上的攻勢。
那妖精頓時花容盡失,怒喝一句“不識抬舉!”后,施了個妖法,不知從哪兒召喚出小妖無數(shù),聚成一團黑氣從李不殊背后直沖而去,而國師大人那時毫無防備。
可憐我前一刻還在考慮晚上改吃魚還是吃鼠,下一刻戰(zhàn)局便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嚇得身體比大腦先一步做出了反應(yīng),飛快地捏了訣化出人形,風(fēng)一般沖到李不殊身后,生生替他擋了一擊。
喵的,真疼。
這是我被打暈前的最后想法。
我是一只貓,一只有點兒修為且集智慧與美貌于一身并散發(fā)著無限魅力的母貓。我覺得自己的整個貓生都是很美好的,唯一不太美好的一點就是,我是一只李不殊養(yǎng)的貓。
李大國師的日常工作就是捉妖,所以我作為他的愛寵,活的很是艱辛。每每要在他捉妖時在他身后跟著時刻準備保護他也就罷了,還得擔(dān)心不能露了馬腳,叫主人抓著給宰了。是以,我醒來后的第一件事兒便是檢查自己,萬幸,自己還沒被打回原形。
手還是手,腳還是腳,臉也還是張漂亮姑娘的臉。
主人似乎守了我許久,見我醒來后這反應(yīng),看起來頗有些擔(dān)心。
“姑娘醒了,身上可還有不適?”
這是我第一次化作人形與主人對話,內(nèi)心忐忑不安,強裝鎮(zhèn)定吐出一個字“無?!?p> 他聞言深深地看我一眼,方道:“沒事便好?!?p> 過了會兒,他臉上竟帶了絲絲笑意,問我:“姑娘救了在下,這救命之恩,不知該如何報答?”
我只想快些結(jié)束于他的談話,以免他看出些端倪,只道:“舉手之勞,不必報答?!?p> 誰知他笑意卻更深:“姑娘受了那妖精一掌,竟還覺得是舉手之勞,想必姑娘,不是位凡人?!?p> 我聽他話中有話,頓時心中警鈴大作,道:“你肉體凡胎也能與那妖精對陣,我為何不能受他一擊而安然無恙?”
“姑娘果然非凡人,竟能一眼看穿在下非仙非妖,而是一介凡胎?!?p> 我咻地站了起來,不再言語,心亂如麻。
“姑娘不是人……定是位仙女吧。”他盯著我的眼,目光灼灼。
我腦子轟了一聲,不敢相信這等俗套的輕薄話,竟是從主人口中說出的。
“在下并無金銀相贈,空有一副皮囊,如果姑娘不嫌棄,不如我以身相許以報姑娘救命之恩如何?”他說著朝我靠去,最后一句話,幾乎是貼著我耳朵說的。
我雙腿一軟,差點給他跪下,愣在原地許久,最后丟下一句“我……我已為人婦。”落荒而逃。
不得不說,這算個美好的開頭。我從未見過那樣的主人,自那天后,我日日過得膽戰(zhàn)心驚,而化作人形被主人撞見的概率直線飛升。
比方說我夜半起來跑到屋頂上去吹風(fēng),碰見李不殊,他會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問我:“好巧,姑娘也來賞月?”
再比如我跑到城郊的茶館喝茶,還能碰見李不殊。他又問我:“好巧,姑娘也來喝茶?”
我忍無可忍,跑到怡春院去透氣,以為像李不殊那般高風(fēng)亮節(jié)的人是斷不會跑到青樓來的,可當(dāng)我看見正對面的廂房內(nèi)李不殊正襟危坐時,我從椅子上撲通一聲摔了下來。
他出來與我打招呼:“好巧,姑娘也來……”
我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朝他擺手:“不不不,我們不一樣……不一樣。”
我心想著,您來享樂,我來躲您,我們不一樣。
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化人形出去作妖,只乖乖地做只小白貓在主人身邊趴著。他對原形的我與人形的我態(tài)度簡直截然不同,此刻他端坐在榻上,穿的是青白色的袍子,一手持佛經(jīng),一手端茶杯,閑下來還能順順我的毛,一副生人勿近的清冷模樣。
我實在不敢想,這樣的國師大人居然能青天白日的去逛青樓,想著便氣不打一處來。好巧不巧,就在我鬧小情緒的時候,那鎮(zhèn)國公主李瑩便端了個大駕,定定地落到李府。
她入門第一句話便是:“不殊,這只貓我不是早叫你扔了。你知道我素來不愛這些貓貓狗狗,等過些日子你冊封了駙馬,咱們同住一個屋檐下,本公主看著這些畜生心煩?!?p> 李不殊是個孤兒,先帝收養(yǎng)他在身邊疼愛有加,賜了他國姓,還將自己最疼愛的長公主許配給了他。眼前這位,便是舉國皆知的,國師大人李不殊未過門的妻子。
我于是更加生氣,開始在府內(nèi)狂叫,亂竄以表達我內(nèi)心的不滿。
其實我只是想以此破壞破壞他們見面的氣氛,沒想到主人竟就此下了逐客令,說他今天感染了風(fēng)寒,怕將病氣過給公主,所以不宜見客。
活脫脫的睜眼說瞎話,連咳嗽幾聲也懶得裝。
李瑩雖氣,卻也斷無再留的道理,起身行至門口時,回身睨了眼我道:“這李府靈氣重,最容易養(yǎng)些妖孽出來,最怕,還是些癡心妄想著狐媚惑主的妖孽?!?p> 我被這公主說的后脊一涼,心中更是不舒服。待人走后,也高昂著頭顱,一扭一扭相當(dāng)傲嬌地打算離開,沒走幾步便被主人撈回懷里。
“好端端的,發(fā)什么脾氣?”他皺著眉問。
“……”我不理他。
他沉默了會兒,又道:“不過,我將來若真與那李瑩成親,你該如何?”
“喵?喵!”我狂嗷兩聲掙扎著要從他懷里下去。
他勾著嘴角輕笑,抱緊我道:“我不會娶她的?!?p> 我冷靜下來,許久許久,又聽見他說:“前些日子我遇見了一位素衣姑娘,長的很是靈動,若將她娶回府中做你主母,你該是樂意的吧??上疫B她叫什么名字都不曾知道,她就被我嚇得不敢見我了?!?p> 說道這兒,他又似想起了什么,眼神幽不可測“不過來日方長……”
李不殊扳正了我的腦袋,盯著我的眼,一字一句認真地問道:“貓兒,你說,她會愿意嫁我嗎?嗯?”
我再傻這會兒也該明白,主人是什么都知道了。
想來也是,像李不殊這樣聰明的人,怎么會看不破我這樣只有兩三百年道行的妖,只是他不說破,那我也就繼續(xù)裝傻,看誰耗的到最后。
我想著,他們倆這婚,大概是結(jié)不成了。
果然,次日李不殊便入了宮,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要皇帝把賜婚的圣旨撤了,還昭告了天下,一時間李瑩成了京城內(nèi)茶余飯后的笑談。
辦完這些事情,李不殊便待在府中再不出門半步。
舍利子所施佛光,并未對我造成皮外傷,只是修為元氣被壞了大半。李不殊把我放在他房間里照顧著,每天衣不解帶地給我熬各種奇奇怪怪的藥。那藥雖難喝,但堅持了大半個月后,我的修為竟也補回來了個七七八八。
我半月我過的比這三年中的任何一天都要煎熬,倒不是因為受傷。只是李不殊緊張我緊張地過分了些,每天對我寸步不離不說,連睡覺都要抱著我。
雖說我已經(jīng)在他枕邊睡了三年,可如今他已然知道我不是一只普通的貓,我是只黃花大貓啊!可他竟還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擁我入懷,簡直……簡直那詞兒怎么說來著的?哦,衣冠禽獸。
那時我剛恢復(fù)的靈力不穩(wěn)定,一日竟在睡夢中現(xiàn)了人身。次日晨,我悠悠轉(zhuǎn)醒便見李大國師失神地望著我。神經(jīng)大條的我沒發(fā)覺自己有任何異樣,只以為他有什么煩心事兒,為了開解他,便十分貼心地趴在他身上蹭了他許久。
奇怪的是,他的身子卻沒有因為我的關(guān)懷而放松下來,反而越發(fā)緊繃,難道是因為我還不夠萌?思及此,我便蹭地越發(fā)起勁,還伸出舌頭去舔他臉頰。
待我發(fā)現(xiàn)自己毛茸茸的爪子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雙嫩白的手在他胸前作祟時,一切為時已晚。
唯一慶幸的是,我作為一只帶毛的大白貓,化成人形后有自帶的白裙,這才避免了更加辣眼睛的畫面出現(xiàn)。
他紅著雙眼,氣息帶了一絲不穩(wěn),嗓音低壓地開口:“姑娘第一次見在下,說自己已為人婦,如今卻……”
我不敢聽他說下去,于是不發(fā)一言,麻利地起身下床,打算到外頭找個地洞鉆下去。
“貓兒……”他在身后叫住我。
李不殊養(yǎng)我三年,卻未曾給我取過名,只喚我貓兒。
我被他這一聲喊的,生生停下腳步。
他一步步行至我身后,環(huán)抱住我道:“你出現(xiàn)在李府門口的第一天,我便知道你是只有修為的貓。我以為你接近我,必有目的,于是將計就計收你入府養(yǎng)著?!彼曇羝骄?,安靜地說故事“可你入府卻從不作惡,我有心逗你,所以次次在你化出人形時出現(xiàn)在你身邊。我以為我只是在逗一只貓,可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我到現(xiàn)在都不敢想如果我那天來晚一步會怎樣,我李不殊生平從來沒有一刻像那樣害怕過,貓兒,怎么辦,你對我來說,好像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只貓了。”
我站著沒勇氣答話,有個人影在我腦中與身后的人重疊起來,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也有個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可那個人不是李不殊。
我想拒絕他,可不待我說話,他的聲音又響起來:“我們重新認識?!?p> “在下李不殊,敢問姑娘芳名?”
我發(fā)現(xiàn)自己拒絕不了。
“繁星”我回答他,過了會兒又補充道“天上很亮很亮的那種繁星?!?p> 從此后,李大國師身邊少了只寵貓,多了位靈動的素衣姑娘,日日出雙入對。
可有情人哪有這樣容易終成眷屬,歲月靜好了不過小半年京城中便出了大事。
連續(xù)七日,每夜都有一孩童死于非命。李不殊說,是只狠厲的妖孽,以人血為食助長修為。這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李不殊根本抓不到她。
我問李不殊,那妖是何所化。
他定定看了我許久,才道:“貓。”
我一直以為,整個京城內(nèi),僅我一只貓妖。同族內(nèi),如果連我都察覺不到對方的氣息,那李不殊更找不到。我想著,內(nèi)心便隱隱有些不安,怕這次來的,會是些熟人。
貓妖作亂的第十日,我偷偷出了府,通過族內(nèi)的追蹤術(shù),成功找到了那只渾身上下不論氣息容貌都與我極為相似的貓。
我默默在心中罵聲娘,怪不得察覺不出她的氣息,原來真是個親戚,還是近親。
彼時她正捉了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在亂墳崗邊坐著,見我來很是開心:“可算把姑姑盼來了,正巧侄女這餐還未開動,姑姑來一起用如何?”
我冷下臉來,道:“別再作惡了,對你修行不利?!?p> 她似聽到什么天大的笑話,指著我邊笑邊道:“你說什么?修行不利?我的好姑姑呀,你還是如此天真,你看看你,修行幾百年都修出了些什么?還不如我短短十日,就已功力大增……”最后一句,她說的幽涼陰狠,話落便亮出鋒利的貓爪,一把抓斷那小女孩的脖子。
我離她那樣近,卻沒來得及救她,滾燙的鮮血濺撒在我的臉上,裙擺上,鮮紅刺目??謶峙c惡心齊齊涌上心頭。不得不說,我真是只很沒用的貓,見個死人都能怕到這種地步。
遠處有腳步聲傳來,她將小女孩丟垃圾一般扔在我的腳邊,笑道:“姑姑,你上當(dāng)了呢……”言罷捏了訣,飛速逃離。
有火光由遠到近,最后將整個樹林照的透亮。李瑩姿態(tài)雍容地一步步朝我走來,與她并肩的,是神色不明的李不殊。
我那作案的好侄女早不知逃到了哪兒去,徒留下一身鮮血站著發(fā)呆的我,以及腳邊女孩死不瞑目的尸體。
非常完美的,人贓俱獲。
我怎么都想不到,一國公主竟回聯(lián)手妖孽,不惜殺害城中數(shù)十子民,只為設(shè)局陷害我。我何德何能。
李不殊一步步走到我跟前問我:“為什么?”
我無從辯解,只問他:“你信我嗎?”
他凝視著我,許久許久,道:“你讓我,如何信你?!?p> 李不殊把我?guī)Щ亓烁?,關(guān)在了密室里。整整十日,我未曾見到他,也沒有任何其他人出入。我想著,還好自己是只有修為的貓兒,否則得活活被他餓死。
第十一日,李不殊一襲玄袍,提著食盒出現(xiàn)在密室門口,我突然覺得他蒼老了許多
自那以后,他每日都變著法兒地給我做吃食,坐在密室里頭與我談天說地。今日是朝堂上哪個老頑固又與他起了爭執(zhí),明日是他又收了哪只兇殘的妖,獨獨不曾提他決定如何處置我。
他不說,我便不問,只安靜地聽他講。有時候他講一個坊間笑話,便能笑地直不起腰來,最后攤在床榻上,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然后笑聲漸漸隱去,徒留嗚咽。
李不殊做密室的本事,實在讓人無法恭維。我在密室中聽到過外頭李瑩與他爭吵,說皇上要罷了他的官。聽見過下人們議論著,受害者的家眷在李府前跪了幾天幾夜,要李不殊將妖貓交出去處死。我聽見有人對他以死相挾,有人用粗鄙的字眼侮辱他……
但不管怎樣,他都沒有把我交出去。
李不殊從來都不該是這樣一個不顧大局的人,是我讓他變成了這樣,真的是,妖孽所為。
北斗星君與我說過,李不殊是要修仙的人,而修仙之人,是斷斷要不得這些愛恨嗔癡的。我在他身邊三年,該占的便宜也占盡了,收養(yǎng)之恩沒有報的了,麻煩倒惹了不少。
不能再這樣了,我對自己說。
于是這樣的日子維持七八天后,我決定把一些陳年往事,搬出來捋一捋,讓彼此都清醒清醒。
我問他:“自從我被關(guān)進來,城中便再無人喪命了吧?”
彼時他在為我布菜,聞言為我布菜的手在空中頓了頓,隨后低低地嗯了一句。
“那,殺了我吧?!蔽姨岢鲆?p> “都是我做的,城中的人命案子,每一起,都是我?!蔽依潇o地訴說著。
他不說話,只定定地看著我,等我續(xù)文。
我抬眼看他,無悲無喜“你既不信我,又何苦留我性命呢。李不殊,你是盛康的國師,斬妖除魔是你的責(zé)任,何況是我這樣惡貫滿盈的妖?!?p> 他放下手中的筷子,問我:“繁星,你知不知道,最開始沒來見你的十日,我在干什么?!蔽也唤釉挘阕灶欁酝抡f“我在思考一個問題,我為盛康活了小半輩子,這一次,要不要為自己活一次。最后我的情感戰(zhàn)勝了理智,做出了我以為很正確的決定?!?p> 這是他第一次喊我名字,說這樣海誓山盟的話,卻聽地我一股冷意從心底漫上來。
我想告訴他,我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我沉默了很久,才問他:“李不殊,我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你身邊,然后一直跟著你保護你,你有沒有覺得,我對你的愛,來的太過突然?”
“你記不記得我第一次化作人形見你說的最后一句話,我說我已為人婦……”我抬手撫上他的眉眼,“你知道嗎,你與他,很像,很像。”
“聽我講個故事吧,也許你聽完,就該重新考量自己這十天做出的決定,到底算不算正確。”
這是個不算長的故事。
我的亡夫,名換季南,是個讀書人。長的很不像讀書人的讀書人。
那是三百多年前,我還是只剛化作人形的小妖,不懂人世險惡跑到京城的大街上亂竄,結(jié)果被捕貓的人抓了去,在籠子里關(guān)著。
那時城中興獸皮衣,尤其我這樣通體亮白的貓兒皮,物美價廉,很是受歡迎。就在我以為自己就要命喪這屠夫手的時候,季南拎著一壺酒在我跟前停了下來。
他望著我道:“這貓兒長得這般好看,殺了多可惜?!?p> 于是,他拿身上所剩無幾的銀兩買了我,養(yǎng)在身邊。
他說:“你的眼睛這樣好看,一閃一閃跟星星似得,就叫你繁星好了,天上很亮很亮的那種繁星,你知道嗎?”
他救我性命,賜我姓名。
我化出人形要報他的恩,他起初不愿,可我賴著他,順其自然地,我們私定了終身,拜過天地,也就成了夫妻。
我只想安安生生地與他過日子,可天不遂人愿。也許是我暗中施法被人看見,他們帶了人馬,要季南把他的妖妻交出去,我明明什么都沒有做,可他們覺得我是個異類,便不該在這個世上活著。我想解釋,可事實就是那樣,我是妖不能改變。
他們像瘋了一樣撲上來廝打我,我想施法抵抗,季南卻將我護在身下,他告訴我:“不要傷害他們,繁星,用事實告訴他們,你不是會作惡的妖。”
他教我做個凡人,教會我善良。
那一天,季南被蜂擁而來的平民,活活打死。
我被他護在身下哭著喊著,求他們別再打,可沒有人聽我。我感受著他在我懷里一點點冷下去,卻從頭至尾沒有還手。
夫君讓我別傷他們,我聽話。
再后來,我也被他們打暈了過去,現(xiàn)出原形。他們以為我死了,便停手作罷。我是怎樣渾渾噩噩地醒來,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
我一字一句地向李不殊訴說著,說給他聽,也說給自己聽。似乎只有這樣,我才能更清楚的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是李不殊,不是季南。
“三百年的時間實在太長,長到我忘了許多許多事情,直到我遇見你,一切才又清明起來。我第一次見你是在城中的酒館,那時你拎著酒壺,一個人在喝酒。我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可不是,你與季南幾乎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連喝酒的姿態(tài)都一模一樣。我告訴自己,我的夫君回來了。所以我來到了你的身邊,盡我所能保護你,我不愿我的夫君,再受到一絲傷害。李不殊,你知道嗎,我真的太想他了,想到把你愛成了他?!?p> 李不殊看著我,眼神幾近乎絕望,他問我:“那我算什么呢?”
“繁星……呵,我真是個不盡職的主人,養(yǎng)你三年,到頭來你身上竟無半點兒我的痕跡。就連名字,都不曾給你取過?!彼潇o地說完,邁著沉重的腳步踏出了密室。
三日后,我得以重見天日,在刑場上。
我任由各種臭雞蛋爛菜葉往身上砸,人都道國師好法力,將妖孽制服地?zé)o力反抗。其實李不殊什么都沒有對我做,我只是不愿給他惹麻煩。
盛夏的烈日火辣辣地撒著熱氣,我身子被曬地發(fā)暈,內(nèi)心卻一片冰涼。李不殊祭了玄天劍指著我,我一生中最后兩次見他拿這劍,都是為了我,不過前一次是為了救我,這次,是為了殺我。
“繁星,你曾經(jīng)有哪怕那么一刻,愛過李不殊嗎?”他維持這舉劍的姿勢,居高臨下地問我。
我低下頭,不敢去看他,低低道:“對不起?!?p> 我聽到他笑了,笑地悲切凄涼。直到劍身猝不及防地沒入了我的胸膛,他還笑著。不知是鮮血染紅了我的眼睛,叫我看晃了眼,還是他的眼睛在那一刻,真的是紅了。
史書有載:盛康九年夏,有貓妖出沒于京都,連殺數(shù)十孩童。國師李不殊臨危受命,捕貓妖,祭玄天之劍,將其斬殺于午門。
而我記得,盛康九年夏,我心愛的男人笑著,親手將我送上黃泉。李不殊,其實你不知道,那個故事,我還沒有講完。
我抱著死去的季南夜夜啼哭,連續(xù)三月,哭聲響徹云霄,驚動了天地。天帝派北斗星君下凡,探查真相。
北斗見我可憐,便告訴我:“凡人死后入輪回,如果你愿意等,也許能等到他?!?p> 我隨著季南的死黯淡的眼,重新燃起光亮。
“不過輪回后他便會忘卻前塵往事,你還愿意嗎?”
“愿意。”
“每個人投胎的時間無定數(shù),你可能要等幾十年,幾百年,也有可能永遠等不到他,你還愿意?”
“愿意?!?p> “那人命中帶仙緣,你不可令他因情愛迷了心智,阻他飛升,哪怕為此付出性命,你也愿意?”
“我愿意”
北斗深吸一口氣,最后問我:“若你等到他,你將為他做些什么?”
我答:“陪他,護他,愛他。”
后來北斗星君告訴我,她那天在我眼中看到的堅定,仿佛能托起一片錦繡山河。
我苦笑,哪有她說的那樣壯闊。不過是一個沒了依靠的女子,想再見夫君的私心。所以我不怕漫長的等待,不怕李不殊忘了我,更無畏生死。只要,能再見到他。
三百年,這段等待的時光實在是太過漫長,他的眉眼,他的笑他的怒,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每一個午夜被無限放大,清晰地痛徹心扉。
李不殊,也許你永遠都無法明白,那天在酒樓看到你時的心情。你什么都沒變,你還記得自己愛喝酒,你還記得自己喜穿玄色的袍子,你只是忘了我。
我望著你離開的背影,在酒樓門口傻呵呵地站著,淚水糊了滿臉都不自知,小二上來問我怎么了。
我說:“我的夫君回來了?!?p> 我想了許久該設(shè)計什么樣的場景與你見面,見了面該說什么樣的話,鼓起勇氣到你府門前找你,卻在最后一刻卻害怕地變回原形。
你府上的下人見了,舉起棍子要趕我。
后來,你出來了,還是一身玄袍,你將我抱在懷里,道:“這貓兒長地這般好看,趕走多可惜。”
那日在密室,我多想告訴你,你是個盡職的主人。我的命是你給的,名是你給的,不管是繁星還是貓兒,都是你賜予我的。還有三百年那段難熬的時光,是你支持我走下去。不管是季南還是李不殊,都教我心存善念,所以我從未害過人。夫君的話,我聽的,我都聽。
你問我是否有哪怕一刻愛過李不殊,我該怎么答呢。
繁星從未有一刻,停止過愛李不殊。
北斗星君十分仗義地照顧了我小半年,我這精氣神才算恢復(fù)了過來。她表示,像我這樣無任何不良品行的三好妖精簡直世間少有,叫我再修煉個幾十年,大概也可以上天了。
我謝她美言,卻并不想上天做什么神仙。
北斗看出我的顧慮,告訴我:“你信不信,等你家主人知道一切,掘地三尺也會找你出來。”
我懶懶道:“能躲多久是多久吧。”
這一躲,我就躲了五十年。在凡世最北端一座荒涼的大山上,搭了個草屋過我的小日子。有一日從山下回來,就見我那草屋上頭端端聚了幾團祥瑞仙氣,我心狂跳,哆哆嗦嗦地打開屋門。
李不殊破天荒著一襲白衫,衣袂飄飄,靠著門框好整以暇地望著我。
“我上天第一件事,便找司命查了我?guī)资烂瘛!彼⒅业难郏瑔蔚吨比?,沒一句廢話。
我嗯嗯啊啊地接不上話,轉(zhuǎn)身想逃,他卻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咬牙切齒地道:“你口中那情深意切的亡夫,好像正是不才在下?!?p> 我干笑:“是嗎……那可正巧。”
“貓兒,我欠你那么多,你就不打算討回去嗎?”他用力一拽,擁我入懷。
水汽已氤氳了眼,我無力到:“怎么討呢……”
他溫?zé)岬拇劫N著我的耳,輕笑:“我想,我還是只能以身相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