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花又開了。
我被她握在手中,盡情揮舞。都說牡丹國色天香,達官貴人尚捧著它,主人卻這般不在意,握著我,劃破所有飛落的花瓣。
花香四溢,再度落到地面,飛花殘夢,恍如隔世。
我聽說,今天是蘇公子的生辰,所以主人才會這般毫不顧忌地從御劍樓走出,來到這兒。她很壓抑,這種壓抑的情緒自從蘇公子死去之后,一直保持著。
風云再起,這世間已經(jīng)瞬息萬變。五年的時間,她一人執(zhí)劍,以洛陽為起點,將所有力量散開來。到了如今,天下繁華昌盛,歲月靜好,太平長安。她忽然想起一位故人,還沉睡在故地的碧草之下。
主人雖是御劍樓樓主,歸根到底卻也是個女子。在面對傷痛往事之時,御劍樓樓主還是會一如既往地冷酷、無視,然而“安雨塵”這個女子會悵然。所以她終是決定暫時放下?lián)?,放下那樣重的任?wù),離開。
她把一切交給最信任的屬下打理,一個人離開。臨行之前,她慘淡地微笑,撫摸我,喃喃:“清寒,我們回故地。”
這個諾言許了甚久。一直到來年清秋,我們才動身。
烏篷船靠岸時分,正是夜晚。遠處村落的燈火明明滅滅,映照波光粼粼的水面。
天門郡。闊別了十年的故地。
我被她安置在腰邊,她緩緩下了船,遞給船家一些銀兩,匆匆上了岸。主人循著記憶往前走。街道上的小樓變化甚大,那些古老的跡象都不復存在。途經(jīng)青石街一座小酒館。酒樓很破舊,人影頗少,沐浴在明晃晃的月光之下,安寧寂靜。
這是唯一不曾變化的一處。酒樓的名字,酒樓的擺設(shè),甚至酒樓的老掌柜,比記憶里的更蒼老幾分。十年前同伴們曾在此舉杯高歌,這個地方,我不會不記得,主人更不會。
她很快便和老掌柜聊了起來,空蕩蕩的破樓里,二人的對話回蕩。
老掌柜說,難為安姑娘還回來。老朽的時日不多了,如今還能見到故人,真好。
老掌柜說,洛陽條件好,比不得天門郡的樸素。
老掌柜說,這里的所有都變更了,老一輩的人皆已付黃土,唯他一人還孤身守著有著五十年歷史的小酒樓。
老掌柜說,當年蘇陌煙公子犧牲,我們一直很擔心你,好在你挺過去了,長大了,堅強了。我不記得主人那晚在掌柜睡下后又喝了多少壇酒。月光似水,盈盈地笑,落地為霜。我躺在她手邊,靜靜注視她絕世而又蒼白的臉。月影斑駁,她細長的睫毛在削尖的臉上投下一道陰影,看不清神情。
還沒醉么?我有些心痛,可笑劍又怎知心痛。
夜色之中,似乎聽見一個人從月華之中走出,寵溺地拍著她的肩膀,淡淡相勸:“乖,別喝了……獨飲傷身。”
“那么,你陪我吧。你陪我喝?!敝魅饲謇涞穆曇魝鞒?,伴著幽幽酒香。記憶的影像漸漸淡了。她有些瘋狂地笑了笑,終于伏在桌上睡去了。
身邊空無,幻夢一場。主人經(jīng)常一個人和我說話。她說,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悲傷,也不要在無人之時卸下偽裝。要讓每一個人知道,你很堅強,你很快樂。那樣,不軌者定然忿忿卻又不敢動手,關(guān)心你的人也不必終日守在身邊。不過是自己痛苦,卻在同時成全了世間安寧,多好。
我想,那時的她之所以會這樣不斷重復這些話,是因為擔心自己的決心動搖吧。如今面具戴久了,就放不下來了,習慣難以改掉。
天門郡是她的故地,天門山上凌月宮是她的家。她卻狠心遺忘,到了武林漩渦中心,平息暗流,平息爭端,還世人以安寧。這一切,僅僅是因為那是蘇公子曾經(jīng)的職責,曾經(jīng)的愿望。
主人三歲之時便因為失去雙親握起了我,共濟風雨,掃蕩天下。我只是一塊冰冷的鐵,卻在看著她長大的時候,漸漸懂得了很多。她是怎樣從單純的小姑娘長大成手刃八方的江湖傳奇人物的,她的內(nèi)心是怎樣從純凈而變得復雜、冰冷,這些我都知道。此番重游故地,是一個自私的決定,但我覺得欣慰。
那是及其殘忍的語氣,冷酷而驚悚。她抬眼,戲謔地注視那個站在門下,面色慘白的新宮主。也不知道如今凌月宮有多少弟子,來了又來,一撥一撥。對方越來越疲憊,而主人仍然悠然地把弄著這些生命,根本未動我分毫。
她早已不再是當年的安雨塵了。她強大了很多,也決絕了很多。因為生存法則擺在那里,只有除盡所有障礙,才能保全。
暮色隱進了山林,寒風如刀,刮在她臉上。近乎夕陽西下,主人終于凌厲起來,一掌擊地,大地裂開一道口子,把幾個女子吞了進去。隨即,她點足掠向?qū)m主,掌風掃去。對方終于動手,是個一流高手,招數(shù)狠毒,毒鏢接二連三甩來。我看見主人揮袖,那些毒鏢改變了方向,整整齊齊定在樹干上。
“殺了她!”那個宮主對著主人身后忽然怒斥一聲。主人下意識回頭,不料------
我身上一輕,就被她拔了出來。主人發(fā)覺上當,然此時劍鋒直直逼來。她飛速后退幾步,旋轉(zhuǎn)幾圈躲過飛鏢,輕盈地落在樹上。
我看見新宮主撫弄著我,眼角有微微狂喜。我不喜歡她身上濃濃的脂粉香,絲毫不比主人身上淡淡的桃花香。
她揮舞著我,直直刺向主人,主人猶豫了一下,正欲還招,忽然------
我直直地墜落,摔在冰冷地面,發(fā)出清響。我看見宮主顫抖著雙手,嘴唇哆嗦。一旁衛(wèi)兵停下手中動作,齊齊看著她,不明白方才還如此威風的女子,怎么轉(zhuǎn)瞬就這么失態(tài)。
或許只有主人明白。
主人怔了,倏爾,握著劍鞘向這邊迎來,卻不是對著宮主,而是對我。
宮主不得不再次握住我。雙方擦身而過,主人迅速側(cè)身避開我,兩指輕輕夾住我,反手彈了幾彈,把宮主震得后退幾步。穩(wěn)住身形的那一刻,雙方都轉(zhuǎn)過身來。
這是何等絕世的場面,秋葉齊齊落下,渲染了這份肅殺。主人在瑟瑟秋風中轉(zhuǎn)過身,將劍鞘刺來。我恰好被宮主握在手里,擊向主人。
“砰!”
不偏不倚地,我入了鞘。
宮主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忽然“哇”的一聲,噴出一口血。主人淡淡上前,拂袖,對方的面紗便散落下來,露出面紗之后的那張臉。
原來是她------原來是她!那個曾在十年前戰(zhàn)亂中,害死了蘇陌煙的人!
冷意穿過全身,她緩緩說:“逐月,我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你?!痹捯怀隹?,逐月驚得握緊了拳,又噴出一口血,咬牙盯著她。
這也就解釋得通了,為什么她方才會把我扔下。清寒劍只能傳給清寒流派中人,也就是歷屆凌月宮宮主。真正的凌月宮宮主,才可以不畏我的寒氣,才可以出劍自如。至于為什么這樣,又為什么只有她們才可以做到,我也不知道。此乃我的第一位主人布置下的一切,傳承到現(xiàn)在不曾改變,從未出過意外。
如此看來,眼前這位并不是凌月宮宮主,或者確切說,不是真正的凌月宮宮主主。位是可以篡的,這就讓我忽然想起十年前的天門之亂。原來,是這樣。
十年前的宮女都不在了,我認識的,小葉,碧兒,云隱。應(yīng)是被逐月解決了吧。這樣狠毒的女人。
逐月不再說話,捂著起伏的胸口低低喘氣。一旁斷了手臂的余黨伏在地上,終于努力出了聲,竟是哀嚎般的求饒:“安樓主,求求您放過宮主吧!不是宮主的錯,您放過她吧!求……”
那個“您”字卡在喉嚨里,再也沒有發(fā)出。一根銀針穿了她的腦顱,瞬間無聲。一切終于都安靜下來。是否還有誰活著,我和主人都不在乎,也不想去思考。
終歸是結(jié)束了。
我記得最后不論逐月怎樣反抗,都抵不過主人的一握。她修長的手指卡住她的喉嚨,將逐月拎了起來?!斑遣?。”碎裂的聲音。
逐月的身體被她拋起,拋到半空中?!拔乙屇阒溃搴畡κ窃趺从玫??!卑殡S著這句話語,我刺穿了她的心臟。
逐月的眼神凝滯在一瞬間。溫暖的血將我包裹起來,然而握著我的那只手,此刻卻這樣冰冷。
走進凌月宮,走進故地,卻用了這樣盛大的血來作祭獻。究竟是報仇,還是殺戮,我覺得界線就在眼前,卻不知道怎樣劃分。
她攜著我,一步一步。夕陽的余暉在身后散開,把她孤獨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十年是一個故事,十年前是一個起點,如今終于劃上句點。
秋風天生就是悲傷的吟詠者,在它凄涼的高歌之中,所有大悲大喜都塵埃落定。她不想把逐月抓起來,以什么生不如死的方式折磨她了。蘇陌煙已經(jīng)走了,做再多也是多余,不如就此放手,了結(jié)恩怨。
逐月尋了主人十年,為的是我這把劍;主人尋了她十年,為的是蘇公子的一條命。
真巧。真巧啊?;蛟S是天意吧。
依稀之中,又想起少時夢。當時的月明,再不復返。
時光拉扯回十年前的那天。黃昏。天子山。
最后的交戰(zhàn)終于要結(jié)束。紫兒和墨染被重創(chuàng),為了不拖累行動,就在山腳歇著。我始終被在山腳下等候的紫兒拿著。她說,這次行動不知是否能完好地回來,她不想讓我從此與塵世無緣,因此把我托付給紫兒,同蘇陌煙一同殺了上去。
可是回來的只有她一個人。
身后是漫漫火光,血色把天空染得很蒼涼。主人二話不說,抓起行動不便的紫兒、墨染,運足內(nèi)力向前飛掠。兩個傷者的重量,全部背負到她一人身上,二人不禁同時喊出聲來。主人沒有作任何回答,手上力道加緊了幾分,催動全部內(nèi)力,飛速向前。
熊熊烈焰在身后燃起,天子山上爆炸出一道巨大的光圈。天地陰暗,陷入無日的狀態(tài)。風卷云涌,飛沙走石,怕是除了蛟龍出世之外再無比這更壯觀的場面。
我聽見主人心底傳來一陣聲音,卻不是她的聲音。那樣溫和地說:出了山谷,見到援兵,你就安全了。
出了山谷,見到援兵,便是安全。
主人不堪重負跌落在地,強撐著起身,對迎上前來的御劍樓大軍,還有余下幾劍微微一笑,笑的觸目驚心,笑的太凄涼。
“怎么樣?一切可順利?”她仍保持嘴角的弧度,側(cè)臉,看著青衣同伴。青衣男子神色凝重:“還好,都解決了。蘇陌煙呢?他在哪里?后面出什么事了?”
主人垂下眸子,絕美的容顏之上,有著不符年齡的冷漠。她別過頭,穩(wěn)穩(wěn)當當走到御劍樓千百弟子面前,把腰上的布包打開。蘇陌煙的劍。在她手里,被舉得很高,與日輝同色。劍上,御劍樓樓主特屬的劍佩閃閃發(fā)光。
“御劍樓聽令,”她放大聲音,我是第一次聽到她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不帶半點暖意,“即日起,由清寒劍主接任御劍樓樓主之位,直到我不再有能力帶領(lǐng)你們?yōu)橹?。?p> 什么?這個意思難道是說------
“至于蘇樓主么,”頓了頓,她恍惚,“為他驕傲吧。他戰(zhàn)到了最后一刻,直至與敵人玉石俱焚。今已,歸天。”
顧不得眾人震驚,她的身子再也撐不住,向前倒下,轉(zhuǎn)眼地上就灑開濃濃的血,濺落,盛放,枯萎。大家飛快上前護住她的心脈,她猛地把他們推開,喃喃,我沒有事,別過來。
我知道她要開始一段一個人的修行,不再依靠任何人,從現(xiàn)在就要開始。
舞劍斬清風,執(zhí)筆畫驚鴻。向天斥蒼穹,伏地笑真龍。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