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奇幻

追獵一一博木亞

追獵一一博木亞

述魚01 著

  • 奇幻

    類型
  • 2020-03-13上架
  • 10632

    已完結(jié)(字)
本書由紅袖添香網(wǎng)進行電子制作與發(fā)行
©版權(quán)所有 侵權(quán)必究

短篇 追獵——博木亞

追獵一一博木亞 述魚01 10632 2020-03-13 00:57:18

  一陣金屬的呻吟聲后,喬一把長刀從怪物的尸體中抽出,帶起一陣氣味有如鐵銹般的綠色粘液。時間正值博木亞的盛夏——永夏之地的盛夏。即使是在頭頂樹木的層層陰影下,空氣仍然潮濕灼熱。視線中過多的綠色讓人麻木,所有植物都在發(fā)瘋了似的生長。草地中時不時就能冒出一叢綠色的疙瘩,攀附在樹干上的寄生藤開出有毒的多色花卉。和其他危險的地方不同,這里顯得喧鬧極了。近處,蟲豸的鳴叫不絕于耳,遠方,時不時會傳來不知名的大型生物的嚎叫,各異的噪聲充斥四周,紛雜的色彩填滿視野,博木亞的盛夏生機盎然。

  生機盎然過了頭。喬一心想。他這時終于有機會仔細打量這只怪物了。

  總而言之,這看起來像是一只昆蟲。只不過它足足有兩個人那么長,體寬則接近一米。有著甲蟲一般的硬質(zhì)外殼,從頭部蔓延往下直到附肢與身體的連接處,在林間的光線下泛著金屬的光澤。往上看去,它有一雙巨大的復(fù)眼,仿佛是點點蜂窩狀的結(jié)構(gòu)組成眼球。怪物的頭上還長有一根獨角,長而銳利,堅固宛如鋼鐵,帶有鋸齒的刃邊。他回想起他先前看到的一幕,怪物從樹干上俯沖而下,利用身后一對薄翅的加速直直將一頭成年螢花鹿刺穿的場景。而后用它胸前的附肢——兩對附肢。喬一仔細看,它們平常分別被收攏在胸口的兩側(cè),抽出時則像是四把鋸肉刀。怪物緊接著就將它的獵物撕碎,膽小的鹿群甚至沒有一聲嘶叫便四散而去。整個過程極快,極安靜。怪物理所當然地獵殺,獵物理所當然地死去。這其間帶有某種令人不快的東西,那是一種...脫離了自然法則的冷酷。甚至在喬一從暗處走出,拔出刀與那雙不含任何情緒的眼睛對視時,怪物也沒有停下進食。它的口器在骨頭上剔下血肉,發(fā)出陣陣刺耳的刮擦聲。

  喬一回想著方才戰(zhàn)斗的經(jīng)過,一邊思考在尼諾根的北面究竟為何會有這樣的東西存在,而不被林精們所察覺?接著他又想起臨走時伊林維說的話,還有那副將說未說的神情,由此可見他綠耳朵的朋友們想必是對他有所隱瞞了什么。

  劃破空氣的嘯聲,兩道,從身后襲來。魔力。他心想。密林深處的怪物卻能用魔力的波動掩蓋自己的蹤跡。他緊盯上方深綠色的樹冠穹頂,有那么一瞬間感到自己就像脫水的魚那樣弱小驚懼,而后便意識到自己被鎖定為獵物了。他把外來的魔力驅(qū)逐,將長刀握緊。他的姿勢如同一張緊繃的弓,同時側(cè)耳聆聽著,近了,很近了。

  更近了。

   如同林間的死神,疾馳而來的兩道深暗殘影幾乎同時從視野的兩旁現(xiàn)身。他向側(cè)后方踏出一步,肉眼已難以再跟上了,喬一動用魔力感知,周遭的世界變成了一片明暗色彩交疊而成的扭曲景象,大多都是來自于博木亞中間的神樹,那是由深綠與淺褐以及其他所勾勒出的古老浮繪,遠處還有其他魔力來源。但這些都不如他身旁的兩個更加顯眼,它們所散發(fā)的魔力全貌無法看清,裹挾著純粹的殺意。借此他能同時看到兩道身影的接近,一道勁風吹過,怪物的犄角幾乎是在接下來的一瞬間中便填滿他的視野,他明白那一擊的后果,這些不屬于生態(tài)鏈中的怪物絲毫不在乎獵物的老幼與否,一頭健碩的成年螢花鹿一般也不會被一擊洞穿身體而死。他翻轉(zhuǎn)手腕,早已握在手中的長刀向怪物犄角攻去,恰好折射一道從樹冠間透出的光線,在空中劃出一道銳利的閃光。刀刃與犄角的鋸齒外緣劇烈地相撞,力道之大讓他險些握不住刀柄。幾乎是相碰的一瞬間,他便放棄了正面迎擊的想法,他將身體重心放低,加重力道迎合怪物的攻擊軌跡,又再次施加力氣,那些致命的鋸齒緊緊咬合在刀刃上,摩擦出一連串飛濺的火花。同一時間,左邊的怪物也殺出,這一只比另外一只要更小些,頭頂?shù)慕菂s是怪異的暗紫色。他低聲咒罵一句,一面用右手持刀,一面向怪物的行進軌跡上猛地揮出左拳。

  那是令人天旋地轉(zhuǎn)的一擊。揮刀的目的是卸下怪物撞擊的力道,偏轉(zhuǎn)其軌跡。但這一記則是正面的相撞。轟然巨響,手腕上的鐵質(zhì)護手在與怪物的下顎對峙中不過兩秒便發(fā)出尖銳的嘶鳴。手臂霎時就被巨大的沖擊貫穿,撕裂般的疼痛轉(zhuǎn)瞬即逝,他在熟悉的麻木感中立刻找回了對力量的感知。深綠色的穹冠投下陰影,火花灑下點燃草地,左側(cè)的沖擊將他幾近壓扁。他在兩股力量中艱難地維持,就像曾幾何時的戰(zhàn)斗中那樣。但這些昆蟲怪物比他想象中更加有力,它們的動作中有一種生硬的堅決,類似的感覺他只有在對抗不死生物時有過——不屬于生命循環(huán)的冷漠。在對峙中他注意到,兩只犄角都不約而同地指向他的心臟。他忍受,忍受...一度無法思考,只是一味地阻擋來自兩面的攻勢,活像是被用力擠壓的海綿,拼命擠出愈發(fā)稀少的力量。他沒法說過了多久,是自樹頂上掉落的露珠提醒了他,手臂上傳來的力道不知何時已經(jīng)減少了大半,哪怕是怪物,足不沾地也會漸漸耗盡力量。他想著。但這兩只黑色的惡鬼有如跗骨之蛆一般,現(xiàn)在幾乎是緊緊吸附在他的刀與手臂上。喬一計算著時間,短暫地放松后背與手臂上的肌肉,隨后倏地緊繃,長刀與犄角間再次燃起簇簇灼熱的焰花,但這次刀刃在幾近咬合的鋸面層層下降,最后反將怪物震落在地。他又將左手的臂彎從那一大片深黑的甲殼中抽出,轉(zhuǎn)而死死扣住怪物宛如鋼制的下顎,用力穩(wěn)住重心,他能感受到身體在腳下松軟的泥土中下沉,隨后丟下長刀,用上另外一只手,這次抓住的是怪物接近胸口處的甲殼。如此一來怪物甲殼下的前半身就顯露在他的面前,但這絕非觀察研究的好時候,那幾根漆黑如墨的附肢也與他近在咫尺,每一根都是奪命的兇器。這時怪物身體的重心已經(jīng)偏移,他躲過那些刀刃的胡亂揮動,再次用力,凝聚全身的氣力將怪物整個抬起,使它的頭直沖地面,正對一旁的另一只——它正因長角卡進泥地里而掙扎。他將它舉到半空,深吸一口氣,將它重重砸下。

  塵埃飛舞,碎裂的草葉四散。喬一來不及確認怪物的狀況,急忙手腳并用地朝剛才丟下的長刀奔去。短短不過幾米,他卻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前的景色逐漸發(fā)黑,視線的邊緣處已經(jīng)不再能看清,散發(fā)著微弱的浮光。他心知這是危險的征兆,于是強打起精神,箭步一躍便重新將刀握起??蛇@急切的一步卻反而讓他的小腿疼痛不堪,再難挪動分毫。他站在原處,艱難地調(diào)整氣息。很快,他就聽見在他的身后傳來窸窣的響聲。那是羽翼振動,鋼刃摩挲的聲音。很顯然它們比他恢復(fù)得快得多,傷勢也不如他嚴重。松懈意味著死亡。他對自己提醒道。他選擇無視身體上的傷痛,重新激發(fā)在方才的戰(zhàn)斗中幾乎沒有動用的魔力。通過一串并不復(fù)雜的咒語,他將所有的魔力外露,同時將其轉(zhuǎn)變?yōu)槿缤茻崛紵牧一鸢忝髁镣⒌臉幼印矮F所懼怕的樣子。這是一種警告,對同樣使用魔力的怪物來說,這意味著它們興許會將這一點作為判斷對手強弱與否的標準。也許這對人沒有作用,但怪物未必會認為他疲累到無法動彈的身體不夠危險。喬一拼命揮霍著體內(nèi)的魔力,感到胸膛中好像點燃了一顆年輕的流星,他可以感受到魔力正在飛快地流逝,過度放大的感知力則讓他的眼前一片模糊,痛楚一齊涌上頭頂。

  這場賭局最后以喬一的勝利告終。在又一次聽到身后響起的振翅聲后,他繼續(xù)催動,瘋狂地燃燒著魔力,但預(yù)料中的事卻遲遲未來。最終等到他恢復(fù)了轉(zhuǎn)身的力氣,回過頭來時,那兩只怪物早已在林間的空地中消失良久了。如同來時一般的寂靜無聲,但這次留下了點東西。喬一看向地上被砸出的淺坑,里面的甲殼殘片閃爍著金屬一般的冷光。他也看到一只殘缺的眼睛仍緊盯著他。分不清是哪一只身上的,怪物的濁血將其整個染成暗綠色。

  他本能地朝著地上的殘骸走去,轉(zhuǎn)而向前探查。他感到腳步仍有些虛浮,一開始不得不用長刀作拐,攙扶著自己緩步向前,但很快就為了行動的便捷而放棄了。他在林中搜尋著一切可用以追尋的跡象,但正午時分的博木亞實在是再合適不過的藏身之所。他查看每一處枯敗的樹枝,腐朽的尸體和其上攀附的真菌。潮熱的空氣讓他頭昏腦漲。這時卻有一道怪異的魔力讓他身體一顫。不,那不是對他發(fā)出的,可是也足夠接近,足以讓他感知到。

  “伊林維……”他跨過一具林精樣貌的石雕,少女的面龐倒落在叢生的草木間,青苔爬上面頰,“看來我們得聊聊你家后院的蟲害問題了?!?p>  那是追獵印記。

  在跋涉中,喬一停下來過一次。他望向左臂,那里的傷勢因為過早失去了知覺而沒有被他察覺。他試著將左手伸直,將五指合攏,卻發(fā)現(xiàn)無法做到。于是他再試一次,五指像是某種長久未被使用的機器那般,連同手臂一并發(fā)出聲響。一開始是低沉的悶響,隨著指節(jié)的次第合攏而變?yōu)楸拱愕镍Q響。像是慢動作一般,他逐漸將左手握成拳狀。他就這樣在劇痛和沉默中佇立良久,隨后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向前走去了。

  --------------------------------------------------------------------------------------------------------------------------

  這場追逐戲碼持續(xù)了足有兩個鐘頭。

  喬一撥開一團叢生的蔓草,盡力不被草葉間的尖刺劃傷。他走得很慢,并不是因為腿腳不便,而是得時刻注意飛過的夜珊瑚蝶,這些幽藍色的光點幾乎與周遭環(huán)境別無二致。他需要通過它們的飛行路線來判斷方向。來到這片幽暗的谷地已經(jīng)是一個小時前的事了,他仍然很難相信這竟然是永夏之地的一部分。即使是正午也見不到陽光,植物在一片黑暗中汲取養(yǎng)分,生長成怪異又龐大的模樣。覆蓋土地的并非嫩綠的小草,而是粘膩的青苔,走上去就會發(fā)出濕滑的聲響。樹木頂上幾乎不見綠葉,隨處可見嶙峋的白骨。而那些水潭,則仿佛百年未曾流動過了,死水映出深暗的色澤,散發(fā)令人作嘔的腐臭氣息。他曾經(jīng)試著靠近,但是岸邊草叢里的陣陣響動讓他最后放棄了這個念頭。他低頭躲開又一面蜘蛛網(wǎng),發(fā)現(xiàn)前方有一棵接近枯死的小樹,罪魁禍首是樹根部的寄生蘚——它們在小樹的樹根處尤為茂密,甚至將最底處層層包覆。喬一往小樹的上方看去,意外地發(fā)現(xiàn)竟有幾顆紅黃相間的果實,在枯骨般的樹枝間尤為顯眼。他挑揀出幾顆來得及長熟的,又塞了一顆進嘴里。哪怕在這種地方,博木亞的水果仍然香甜可口。他再次看向那棵小樹,它的樹干不自然地扭曲,樹皮皸裂。他想,也許將它放到巨木之間去,經(jīng)歷個百年光陰,它就能像它的兄弟們那樣,為動物提供棲身之所,為旅人提供遮陰之處,而鳥兒會在它的枝椏間啼囀,林精們則為它唱響詩謠,以紀念它的百年誕辰?

  但這些終究不會實現(xiàn)。它就快死了,枯敗而死。

  喬一繼續(xù)咀嚼,不浪費任何一個可食用的部分。他小心地不將細小的果核咬碎,從果肉里挑出來,收進一只小布袋里。

  這之后又過了一陣,他說不出具體的時間。在向高處行走的過程中他遇上了柴堆般的一大捆枯木橫亙在道路中間。四下再沒有出口了,他花了一番功夫?qū)⑵淝宄S后便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出這片谷地,重返博木亞之林了。

  于是喬一繼續(xù)向前。趕路,補充體力,繼續(xù)趕路。如此往復(fù)。在之前的戰(zhàn)斗告一段落后他便進入這個循環(huán)。他的神經(jīng)時時緊繃好似搭上弦的箭,而身體也在這熟悉的節(jié)奏中恢復(fù)。他不敢在某處停留太久,生怕空氣中那一絲薄弱的魔力突然失去蹤跡。他利用魔力追蹤怪物,但那些怪物在森林中移動的速度簡直令人訝異。在過去的幾十分鐘,他姑且稱之為“追獵印記”的魔咒被釋放了兩次。有一段時間里,他甚至感知到同時有兩股印記被釋放,但緊隨著,其中一個倏地消失不見,另一個也很快便消散。于是他只能跟隨殘留在空氣中尚未消逝的魔力慢慢跟隨。但他并不因此焦躁。隨著愈發(fā)向印記的消失處靠近,他漸漸能從其他更加顯眼的地方看出端倪:樹干上深深的凌亂劃痕,散亂一地的碎土與草葉,還有洞穿植物根莖的鮮明痕跡。他沿著這道魔力小徑在林間穿行,但這一片森林又與上一片不同。這里的植被稀疏,需要五人才能合抱的巨樹是這里的常見景色。樹木有時聯(lián)結(jié)交織成大片大片的林蔭,有時卻只能見到裸露的泥土與巖石,筑起一座灰黃色宛如要塞般的小山。喬一知道這里,如果查閱博木亞的地圖,會知道這一片地方名叫“溫·卡娜”,意思是“群林中的山巒”。但如果翻閱有關(guān)林精的文獻,那么你還將知道這座天然的土石堡壘曾是林精們的居住地。但它綠耳朵的居民們不知何故拋棄了這里。文獻提到,種種跡象表明在“溫·卡娜”的泥土墻壁上曾種植過大量的植物,就像每一座林精的城市那樣,“溫·卡娜”的園藝師們也曾以杰作——人類至今難以企及的種植技術(shù)裝點他們的居所。但是如今,它們不留一點痕跡。失去了林精們的照料后,就連博木亞的水土都沒能讓那些植物存續(xù),只剩下被風沙卷蝕的土墻,其間包裹著顆顆再不會發(fā)芽的種子。這確是一樁怪事。哦,那篇文獻中還提到了些什么。喬一努力地去回憶,腳步亦不停止。

  隨著逐漸靠近,“溫·卡娜”的輪廓也愈發(fā)清晰。他找到一處看起來曾經(jīng)是大門的地方——如今只能看出是一堆崩落的碎石,停頓片刻,就翻身進去了,同時盡可能輕地將長刀從鞘中抽出,動作流暢而迅速,上一場戰(zhàn)斗留下的痕跡已經(jīng)難以在他身上發(fā)覺了。

  喬一提著刀,在昏暗的廢墟間快步行走著。他再次動用感知,確認這里就是那兩股魔力最后消散的地方。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這是不必要的——每一處巖石上的痕跡,每一片散落在地的黑色甲片都在向他展示這里不久前曾發(fā)生的戰(zhàn)斗全貌。怪物的以命相搏或許算不上優(yōu)美,但一定可謂殘忍。他看到巖壁上的巨大凹洞,周圍隱約可見的綠色稠血讓他更加確定痕跡的歸屬。但他也為那一擊所造成的破壞暗自咋舌——同樣的痕跡他只在一種攻城武器上見到過。它在士兵間的雅號是“劊子手撞針”。

  越是深入,戰(zhàn)斗的痕跡就越是繁雜。上一個入侵者也顯然對林精們的廢墟不抱有什么敬畏之心——枯敗的木藤被紛紛斬落,這些粗壯的藤蔓曾在這座堡壘中作為臺階與通道使用,如今已然脆弱不堪。它們在巨大的外力作用下被毀壞,原本的道路也一并損毀。喬一時而在狹窄的巷道中穿梭,時而在大道上奔跑。但失去了原本道路的林精城市的構(gòu)造讓人難以捉摸。喬一越是前進,卻發(fā)現(xiàn)那些痕跡正仿佛逃離他似的,在爬滿苔角的褐灰色巖壁上銷聲匿跡。他感到一陣慌亂,但是很快的,他意識到這里并非封閉。也許是失去了植被的覆蓋,也許只是單純的年久失修,下午的陽光投射進“溫·卡娜”的外墻,不知何時,喬一發(fā)現(xiàn)他的四周一片光亮。

  于是他抬頭。

  風化的土壤呈現(xiàn)出一種飽含歲月感的深邃色彩。他面前的這塊墻體一路延伸至大道盡頭。哪怕憑借如今的枯敗景象,他也能輕而易舉地想象出當時攀附在此的這棵藤木的雄偉姿態(tài)。能配以如此規(guī)格,這面墻顯然是這里的居民極為重視之物。如今,亙古不變的陽光灑下,將其盡數(shù)照耀,使喬一得以看到它的全貌??伤偻戏酵r,一簇利箭般的光線卻悄無痕跡地射入他的雙眼。喬一連忙閉上眼睛,在刺痛中,他聽到一陣縹緲虛無的聲音,既像是某個遠方之人的獨自低語,又像是一群人的朗聲齊頌。那聲音娓娓道來,仿佛是在吟誦一首古老的歌謠。

  “溫·卡娜”,群林中的山巒。我們的崗哨,我們的城市,我們的土地...大樹不為寒冬折枝,星辰不因夜空褪色而亡。謹以森林、巨樹、巨靈之名。我們起誓,枯亡破敗將難覓蹤跡,博木亞最為貧瘠之地亦將煥發(fā)生機。崗哨佇立于此,群星見證我們的諾言。

  他再度將視線向上探去。在墻垣的高處,仍有成簇的各異色彩在風化尚不嚴重的巖壁上搖曳生姿。這一塊保存得相對完好,巖土的龜裂也尚不明顯。他能看到星蓮浮于碧藍的湖面,綻開夜色般沉靜的葉瓣,花朵點綴其中,恍若夜空中的星點。海甸蘭與夏草在微風的愛撫中喜悅地微顫,吐露引人遐想的靜謐香氣。但再看一眼,所有這些迷人的景象又立即變得不再真切,無論是深深嵌入湖面的明月,還是湖中央淺白色巨石所構(gòu)起的高塔都快速地褪去色彩。就像被人粗魯?shù)赝赜。缓笥謮m封多年似的。喬一再次看去,發(fā)現(xiàn)它們只是巖墻上的繪畫,它們零散地分布在巖壁各處,大多圍繞在一種以巖壁為底,向其中心凹陷的洞穴外。這些洞窟最寬接近五米,從下方看去只有一片漆黑。它們在壁畫的環(huán)繞中靜靜沉睡。

  另外一個聲音闖入他的腦海。

  經(jīng)過本人的研究與實地探查發(fā)現(xiàn)。身材瘦長,嘴角留著兩撇灰白色小胡子的學者在一片灰色巖石與褐色泥土的廢墟間就著博木亞正午的陽光記錄著?!皽亍た取币幻诂F(xiàn)今的林精語——即林·克什語中的含義,簡單明了地代表所謂“群林中的山巒”。但在主流學說之外,有一種觀點認為,現(xiàn)今的林·克什語曾是真正的林精通用語的一個分支,一種方言。換言之,它是原林精語言經(jīng)由修改、演化所得的現(xiàn)代變體,它的起源時間經(jīng)確定,大約是距今四百年前。我對此進行了深入調(diào)查,最后在“溫·卡娜”的一部分外墻上找到了答案。

  學者停頓片刻,抬起頭看了看石壁。有那么一瞬間,他仿佛聞到了海甸蘭與夏草的芳香。但靈感飛逝,他要盡快將發(fā)現(xiàn)記錄在冊。那是一個溫和的夏日,婆娑樹影在“溫·卡娜”的殘垣斷壁間搖曳,沙沙的書寫聲則于其間流淌。

  倫克維姆等人的觀點是正確的。我有幸能夠深入博木亞,來到從未被人類踏足的“溫·卡娜”,證實了這一點。這里的墻壁上以歌謠零散地記載了一段歷史...以歌謠的形式。(有趣的是,精靈們愛用詩,而林精們則偏愛歌曲)這里的文字雖然與近代的林·克什語中的相近,但詞義與發(fā)音卻有所出入??嘤谖膶W造詣的不足,這里只得將大致內(nèi)容整理如下:其中一段文字配有圖畫,有一位戴槲寄生頭冠,深綠色長發(fā)的女性林精占據(jù)了構(gòu)圖的絕大部分,底下則有眾多林精俯身聆聽她的聲音。而女性林精的手則指向遠方。這位女性林精就是“溫·卡娜”的建造者,林精的女王,納蘭溫·辛克婭。這里記載道,預(yù)見者辛克婭感知到了將臨的災(zāi)難。她拒絕逃避,而是親自帶領(lǐng)林精們?nèi)ネ值谋泵?,修筑城市,鼓舞人民。“溫·卡娜”隨之誕生。這之后的記載大多都是歌頌森林,深綠女王(她盛夏般美麗的長發(fā)下是樹心般的智慧)等等。唯獨最后一幅圖畫讓我感到困惑。顯然是匆匆完成的,比起前幾幅粗糙許多。這幅畫上沒有文字,只有一大片藍色——深藍發(fā)黑的洪流從遠方奔涌而來,相對的,“溫·卡娜”的巖土堡壘幾乎只是畫作上的一個小點。結(jié)合這里處處能發(fā)現(xiàn)的被水流沖刷過的痕跡,不難得出以下結(jié)論:“溫·卡娜”曾經(jīng)遭受過巨大的洪水。林精們則可能因此放棄了這里,退回博木亞之南。

  而林精的墓葬習俗也在這里得以體現(xiàn)?!皽亍た取弊畲蟮囊幻媸瘔ι?,一處處洞窟是這座城市的重要人物的墳?zāi)?。遺憾的是,納蘭溫·辛克婭的名字未被發(fā)現(xiàn)。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溫·卡娜”一詞的發(fā)音一旦帶入舊林精語中同樣能組成詞匯。如此一來它的意思就變?yōu)椤笆ヲ湴林亍?。這有趣的分歧還有待解讀...

  記憶與現(xiàn)實開始交疊。席迪爾·拜亞的著作片段在這時卻無比清晰地被他回憶起來。不知怎么,他也意識到,緊隨著百年之前拜亞爵士的探訪后,南格羅亞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就在一個漫長無比的夏年打響了。而林精們雖說在時代的變遷中最終選擇與人類合作,卻再沒有對人類展現(xiàn)真正的善意。博木亞之北至今都是人類地圖上的一小片空白,“溫·卡娜”更是無從找起。

  喬一站定,再度打量墻壁上的戰(zhàn)斗痕跡,那些由巨角與鋼刃造成的可怖痕跡像是某個巨人臉龐上的巨大疤痕,而其間遍布的綠色粘液則好似傷口中滲出的膿血。所有的痕跡都不約而同地指向那個西南方的洞穴,并在那里消失。他調(diào)整一次呼吸,于是便開始攀登。

  垂直的石壁上,經(jīng)年的風吹日曬將壁面蝕刻出大大小小的凹陷、溝壑,為攀登提供了可能性——卻僅僅是可能。仿佛看不到危險似的,喬一的動作在凹凸不平的墻壁上絲毫沒有放緩。他的每一步都敏捷而有力,那把與他形影不離的沉重長刀被他背在背上,他卻依然能仿若無物似的繼續(xù)攀爬。一步,再一步,失去了攀附其上的枝葉的石墻每經(jīng)他一個動作都會揚起一小片沙塵。途經(jīng)一幅壁畫時,他猶豫了片刻,隨后就踩上了那褪色的藍白花瓣。顏料摻雜在塵土里,在陽光中遠遁而去,只剩下點點迷離的色彩。

  攀爬途中,他聽到一聲異響。等到喬一抬頭望去時,發(fā)現(xiàn)目標的洞窟中突然出現(xiàn)一片巨型的黑色陰影,俯沖般地向下方墜去。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一具了無生氣的軀殼,怪物的尸體直直墜落到地上的響聲在四周回蕩。他能看出這是之前兩頭中體型較大的那只,它的尸體被啃噬地不成形狀,上面有好幾處被利刃徹底割裂的痕跡。因此等到它墜落在地時,整具軀殼也幾近散架。

  同一時間,喬一在看到怪物尸體的同時就放緩了身形。但險峻的巖壁上幾乎無處藏身。他等待著,不露聲響地站到一塊半米見方的凸起上,一低頭就能望見“溫·卡娜”無垠的灰黃色大地。

  “來啊,”他抽出長刀,兩眼死死地盯住上方的洞窟,嘴中輕聲念道,“別讓我等太久?!?p>  它的確沒讓他等太久。

  追獵印記的到來總伴隨著一次針扎般的刺痛。刺痛,緊接著的是鐵殼與鋼刃劃破空氣的爆鳴。等回過神來,死神便悄然而至。在垂直的石壁上,那只怪物俯沖而來的身影有著遮天蔽日般的威勢。它自上而下地向喬一急沖而來,身下的兩對刃肢輕而易舉地切開巖土。剎那間,碎石與勁風就直襲向他的面門。在狹窄的角落處,這一擊避無可避。喬一深呼吸,長刀劃破狂風,正中那只怪異的暗紫色犄角。

  氣流呼嘯,剎那間,空氣被猛然撕扯,又極快地向四周逃逸,裹挾著從鋼鐵的刀刃與金屬般的犄角間流竄而出的大量火花,刺目的焰花噴泉般涌出。而最先沒能撐住的是他腳下的巖體。被雨水沖積而成的斷層在承受沖擊的一瞬之間就開始土崩瓦解。借著突然激起的漫天塵霾,喬一甩開怪物的追擊,但失去腳下巖石的支撐,他快速地向下墜落,巖壁的線條在視線中劇烈起伏,他翻轉(zhuǎn)手腕,將長刀深深扎入墻體,兩腳也同時蹬住壁面,減緩下墜的力度。在震得手腕生疼的下降過程中,喬一瞥見那團再度逐漸逼近的黑光,還有那根不詳?shù)淖辖牵阍趲r壁上猛擊一拳,讓自己向后飛去,直至落地。

  這無論如何也說不上是一次平穩(wěn)的降落。喬一沒去理會嗡嗡作響的腦袋和天旋地轉(zhuǎn)般的眩暈感,保持呼吸...他提醒自己。保持呼吸。等到他的心跳平穩(wěn)下來,他又能看清眼前的怪物了。

  它就在他的前方,距離他不過七步之遙。它用那些晶狀體和他對視著,而喬一也用同樣的殺意回敬它。怪物無焦點的巨大雙目與冒險者的黑色眼瞳相對,一時間竟很難說哪一個更加叫人畏懼。

  “你知道我會來的?!泵半U者說道。他將長刀平握于雙手間,緩緩將其舉至肩膀同高,顯露灰芒的刀尖對準怪物。而怪物也慢慢將身軀之下的四根刃肢抽出。在正午的光線下,怪物的漆黑甲殼比他印象中更加深邃,體型也更顯龐大。像是剛剛蛻過一層殼。而變化最大的則要數(shù)那兩對刀刃。每一把刃肢上都長出了閃著寒光的刃口,長度更是比之前一倍有余。它竟開始模仿他的動作,也舉起四把“長刀”,擺出一個不甚標準的迎戰(zhàn)姿勢。

  冒險者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無聲的對峙中,獨白仍在繼續(xù)。

  “你傷重了。但你知道你已經(jīng)陷進了狩獵游戲里。你,還有旁邊那只,都想要殺死對方以求恢復(fù)。它比你更強壯,比你更年輕...”他看一眼旁邊地上那具殘破不堪的尸體,“但你贏了??赡氵€沒有贏這場游戲呢。狩獵游戲,得要知道誰是獵人,誰是獵物——”

  冒險者向前踏出一步。

  “——我猜,你還沒被人追獵過吧?”

  寒光一閃,黑發(fā)的冒險者與黑色的怪物同時加速。放棄了簡單的沖撞后,怪物轉(zhuǎn)而用它的四柄“長刀”一齊揮舞??此瞥林鼗蔚牡度袚]動起來近乎無聲。它借助前沖而來的力道將半身抬起,橫掃,豎劈,穿刺,它的動作精準有如機械,輔以非人的力量與速度,每一擊都足以取人性命。

  但每一擊都未能成功。

  在近乎無法躲避的距離里,冒險者的步調(diào)難以分辨。他手中的武器比起對手來可謂簡陋,卻每一次都不偏不倚地阻擋住每一把刀刃襲來的角度。只有一經(jīng)接觸才能知道,那把灰色的長刀竟是那樣的沉重且堅硬,每一次震開怪物的攻擊都不被偏離分毫。他時而欺身向前,時而一擊即離。在“溫·卡娜”的廢墟中,在短暫而又漫長的幾分鐘里,刀刃相接的銳響一刻不曾停歇。

  致命的洪流在一人一獸間夾雜著金屬特有的冷光,飛速地流淌著。這場死斗來得迅速,結(jié)束亦突然。

  又一次格擋,冒險者挑開左手邊襲來的刃肢,立刻迎向從右方來的另外一副。但這一次有所不同,他死盯著在無數(shù)次交擊中那里出現(xiàn)的些微痕跡,雙手緊握刀柄,繼而向那個不起眼的豁口處猛地揮出迅疾絕倫的一刀。那只刃肢應(yīng)聲而斷,怪物則隨即失衡,將脆弱的腹部暴露出來。冒險者立即上前,踏出一步將長刀刺出??扇绱艘粊?,他也暴露在先前被挑開的左側(cè)刃肢的攻擊范圍中,而怪物收回刃肢的距離顯然比冒險者更短。

  但是怪物的動作卻倏地停了。在刃肢的刀口已經(jīng)開始舔舐冒險者的脖子時,那副巨大的漆黑軀殼卻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冒險者的長刀沒有受到任何阻礙,筆直地刺進怪物柔軟的腹部,濺起一陣帶鐵銹味的粘液,力道之大,在將怪物整個刺穿之后還將其順勢釘在地面上。

  喬一看著它,盡管不指望得到回答,他也依然說道。

  “獵人最先在獵物身上植入的東西是恐懼,換句話說,就是追獵印記。是不是?”

  他也不覺得怪物能聽懂他說的話。它此時仰面朝天,徒勞地晃動肢體,想從將它釘死的長刀中脫離。但越是掙扎,那道致命的傷口就越是擴大。生命正在迅速地遠離這副軀殼。不知道為什么,他此時覺得怪物那渾濁的眼睛正看著他。他沒有從中讀出半分恐懼,求饒或是別的東西。只有等待,等待將至的結(jié)局。等待狩獵結(jié)束的那一時刻。

  他也沒讓它等太久。

  --------------------------------------------------------------------------------------------------------------------------

  喬一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不知哪里的床上。他想要起身,但是肌肉的酸痛感立刻就涌了上來。于是他只得繼續(xù)躺著。他身下的床鋪是用曬干的棉草鋪就的,這間小小的房間中的陳設(shè)極其簡單,暮色中,只能看見桌上的一束海甸蘭。它藍白相間的花瓣正被微風鼓動,輕輕搖晃著。

  “你醒了?”

  詢問的男子有一副動聽的嗓音和深綠色的頭發(fā)。從頭發(fā)間可以看到,他長耳朵的前半段也是綠色的。

  “...伊林維?”

  “是我,喬一,別急著動,對你有好處。我們的人找到了你,在溫·卡娜。這里是我們的一處哨屋,離那里半天的路程?!?p>  “而我就是在離你們不過半天遠的地方被那種玩意襲擊的?!?p>  伊林維沒有應(yīng)答。不知是傷勢的緣故還是什么,在海甸蘭的芳香中,喬一有些看不清林精的面龐。

  “真有意思,你們在尼諾根的北面建立崗哨,卻從來不讓其他人知道。你們在警惕什么?那些東西根本不該出現(xiàn)在博木亞。你們對這一切都心知肚明,對嗎?伊林維?你們恐懼的是...”

  “住口!”

  林精的語氣中的怒意顯而易見,但喬一并不理會。

  “你們在被逼無奈下作出了改變,卻又在私底下排斥所有與人類有關(guān)的東西。林精與博木亞密不可分,但你們這次遇上了麻煩,卻找來冒險者——來自人類方的第三者,來為你們尋找出路。你們要花多少的時間和教訓(xùn)才能明白,選擇合作并不代表尊嚴的缺失?你們知道對于獵人來說,突然發(fā)現(xiàn)追蹤已久的獵物其實早已受了傷,自身難保時,會怎么想嗎?”

  “閉嘴,人類!我來告訴你,博木亞的枝干永遠不會因為任何事物彎折!無論是你們的斧頭還是烈火,人類帶來的災(zāi)禍,森林自身的災(zāi)禍,洪水或是怪物,都不能——不能!”

  在林精激動地說完之后,房間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夕陽的余暉映出林精的半邊臉頰,將其渲染得陰晴不定。最后,他長嘆一口氣。

  “這個還給你?!?p>  喬一打開傳來的布袋,發(fā)現(xiàn)就是他原先裝下那些種子的那一只。他將袋子一抖,青綠色的種子隨即滾落到他的手心。

  “本來應(yīng)該是要將它收走的。但是我信任你。把它帶走,種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吧。讓我看看漂泊之種是如何在遠離故土的地方生根的。這就是你們冒險者生活的方式,對么?”

  “...嗯?!?p>  等到伊林維臨走時,喬一叫住了他。

  “伊林維,保重?!?p>  林精向他回以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那是摻雜著欣慰,痛苦和感傷的——

  “保重,人類。”

述魚01

謝謝你看我的小說。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