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當(dāng)嫁娶

　　“世華？”煙母拔高了聲音，驚異于氣質(zhì)上的變化。往常的世華，不曾干過農(nóng)活，膚色白凈，安靜少語，愛低頭發(fā)呆。如今，添了滄桑。

　　誠然，歲月是把殺豬刀。

　　夫子乖巧點(diǎn)頭，不知該如何接話。彼此陷入沉默，煙伯庸被煙母抱在懷里，卻比往常煩躁了不少。

　　“起靈——”堂屋內(nèi)，棺材被抬起。柳夫子心肝尖兒狠狠地顫了一下，問：“是哪位去了？”

　　煙母道：“是、是你母親的葬禮。”語畢，低頭。

　　恰聽見，杜鵑啼血，陌上濛濛殘絮飛。

　　忽而哽咽，柳夫子強(qiáng)自憋著。以文人之驕傲，是不愿盼別人同情的。因此干咳幾聲，輕輕用手蹭一下鼻頭，抬頭望天。

　　“世華？”煙母不解，也有擔(dān)憂。

　　夫子看著煙母，強(qiáng)調(diào)：“我沒事?！?p>　　煙母忽然拉著夫子：“還來得及。快！進(jìn)去！”竟然把煙父身上的孝服扯下來給夫子，“快換上，莫要白白背上了不孝之名?！?p>　　王氏與顏氏相視一眼后，齊告別：“今日已是乏了，孩子們都該睡覺了，我們就先回去了，世華這人我們信得過，就不留下來了。”

　　煙母本是直爽性子，道：“勞累了，是該好好歇著。剩下的世華忙得來。今日實(shí)在是多謝各位了。”

　　“瞧你客氣的?！蓖跏蟿窳艘痪?，跟著村人回去了。

　　這廂夫子披上孝服。

　　漫山遍野開著花，緩緩行著一隊人，留下一地的白。

　　柳夫子還沒整理行裝，尚背著背囊，不曾解下來。上面的補(bǔ)丁都是母親仔細(xì)縫的，她會一邊縫啊，一邊柔柔地笑著說，我們世華值得用最好的。

　　他的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yuǎn)，想起了小時候。母親抱著他，顛沛流離到了蔦溪村。母親好像在躲什么？從不會過多停留。最后在煙家駐足。彼時是一個午后，蟬鳴喧囂，一個婦人走來與母親說了幾句，母親愣住了，鬢上的流蘇一下子定在那兒，要擋什么東西似的。

　　母親將他放在地上，桑樹下甚為涼快，他坐著，見母親與婦人走遠(yuǎn)了。陽光照出她們的身影，母親一直靜靜的，婦人的動作有點(diǎn)夸張，像是......不知道怎么準(zhǔn)確描述心中想法的孩童，手舞足蹈。

　　她們在說什么呢？

　　哀樂將他的思緒拉回。

　　墓碑，黃土堆。天色昏暗下來，百鳥投林。

　　笑話，說甚么心想事成？偏紅塵情多。

　　他又想起往事。母親善烹茶，露宿的日子母親會教他認(rèn)茶樹。后來他要念書，母親就背上偌大的竹筐去采茶。春茶為上，經(jīng)過一道道工序，賣給富商。他自己也是極擅長的，但是按母親的想法，他應(yīng)該去念書，考功名，光宗耀祖。

　　是夜，春寒料峭，各人歸家。

　　煙家。

　　煙母背靠煙父，盯著窗戶，嘆道：“世華也真是可憐，科舉不成，本就心灰意冷。誰料禍不單行，老夫人又狠心......”

　　“阿娘？”軟軟的童音，不解。煙伯庸被煙母摟在懷里，聽不懂母親在說什么。

　　煙父不哼聲。

　　煙母偏過頭問煙父：“他爹，你覺得，讓伯庸兒去念書怎么樣？”煙伯庸聽見自己的名字，更是得勁地盯著母親。

　　靜默了一會兒，煙父沒有反應(yīng)。煙母不死心，用肩頭推了推。

　　“嗯、嗯，怎么了？這么夜了，還不睡?！睙煾覆荒蜔┑剜洁炝藥拙洌?。

　　煙母氣結(jié)。

　　“阿娘？”煙伯庸重復(fù)著自己的疑惑。

　　煙母伸手?jǐn)堖^伯庸兒，哄道：“乖，睡覺。”

　　時間公平且殘忍，悲傷被碾碎，再重現(xiàn)。但還是要生活的。

　　柳夫子也算是就此安定下來了，在學(xué)堂教書。

　　守孝期滿，這不，有人張羅著給夫子介紹好姑娘。

　　伏暑天，到了午后，大路上沒了人影。陽光實(shí)在是刺眼。柳夫子住在草屋，傍著一顆大桑樹，也算有幾分愜意。草屋內(nèi)，夫子搖著扇，賞著窗外的景。

　　天邊是可怕的赤裸——沒有一片輕云的遮蓋，沒有一絲遠(yuǎn)雨的涼意。

　　顏家，亦一片安靜。

　　顏真明和顏貞清各自穿著小汗衫躺在床上，顏真明的睡相稍微好一點(diǎn)，仰臥，兩只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擺在身側(cè)。而妹妹，吃著手指頭，踢開了小被子，腳丫還搭在哥哥身上。

　　顏氏走進(jìn)屋里，見狀一笑，將被子拉起來蓋上去，而后去書房。

　　沿階種的天門冬，并不懼這驕陽。

　　書房，顏夫子在寫字。旁邊擺著銀脈鳳尾蕨，配著銅綠的盆，賞心悅目。

　　“來來來，過來賞一賞?！?p>　　顏氏走過去，只見一片空白。沒好氣道：“呆相公，這有什么好鑒賞的?！北戕D(zhuǎn)身走向書架，青絲不經(jīng)意間揚(yáng)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在顏夫子面前一晃而過。顏夫子一怔，回味過來，溫潤一笑，目光落在了書案上的銀脈鳳尾蕨上，左手輕輕蹭了下花盆，然后斂袖寫字。

　　庭階寂然。

　　王氏拉著王夫子討論，要給柳夫子介紹好姑娘。

　　最后敲定了同村的一位，性子溫婉。二人見過，也定下了。

　　柳氏的肚子也爭氣，有喜。

　　生一女。夫子遺憾之余，心里某個地方松了下來。

　　煙家決定送煙伯庸入學(xué)堂。

　　柳氏溺水，亡。小茗菲哭著跑去學(xué)堂找夫子。這是小茗菲第一次在伯庸兒面前哭，也是最后一次。

　　但很快小茗菲淡忘了柳氏的存在，跟著夫子學(xué)烹茶。

　　“夫——”

　　“夫?！?p>　　“子——”

　　“......”

　　小茗菲發(fā)不出“子”音，默默地，不說話，知道自己惹夫子不開心了。

　　夫子嘆氣，將茶杯遞給小茗菲。在小茗菲要拿到時又故意舉高了：“子——”

　　“......絲？”

　　夫子：......

　　小茗菲看見伯庸兒正站在門口，招手：“伯庸兒。”

　　“見過夫子。小茗菲?！?p>　　“嗯，來，過來吃一杯茶再走?！?p>　　茶壺，飄起裊裊霧氣，將伯庸兒看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