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關中,還有一絲暑熱。
天上飄著幾縷薄云,月朗星稀,養(yǎng)育了大半個關中的渭河,靜靜地流淌著。
李彪和費通帶著幾十名哨探好手在山野間潛行,為后面的大軍掃除金人暗樁。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從和尚原到渭河幾十里的縱深,金人連個哨探都沒有。
更離譜的是渭河浮梁這么重要的地方居然無人戌守,看來金人真是被殺膽寒了。
李彪和費通帶人過了河,迅速控制了浮梁,準備接應大軍。
說是大軍,多少有些吹牛屁的成分。
葉治和種彥崮最頭痛的問題還是人手不夠,他們的原班人馬,滿打滿算也就六百,后來從南下的流民中征調(diào)了四百余,剛好過千。
雖說此次簽軍歸正了近三千人,可能不能放心使用,葉治等人心里還是沒底。
當時葉治和種彥崮權衡再三,留了一千歸正簽軍在和尚原聽用,剩余近兩千人派回寶雞舉事。
此次突襲寶雞,人手如何調(diào)派安排也商議了半天。
因為真正能放心的就自己手頭上的一千人,既要保證有足夠的力量應對突襲寶雞可能會遇到的險境,又要兼顧大散關、和尚原的安全,真是有些捉襟見肘的意味。
特別是和尚原,為了不讓事機外泄,近兩千不愿歸正的簽軍還看押著,這些人形同定時炸彈,要是彈壓的力量弱了,保不齊就要鬧出什么亂子。
頭痛了半天,最后葉治和種彥崮決定,何正洪和魯奇帶兩百原班人馬回守大散關,葉治領三百原班加五百歸正簽軍坐鎮(zhèn)和尚原,種彥崮領五百原班和五百歸正簽軍突襲寶雞。
其實葉治的壓力一點都不比種彥崮小,三百人要看押近兩千鳳翔簽軍,還要提防著歸正簽軍,以防他們扮豬吃虎。
種彥崮領兵出發(fā)前,葉治將簽軍隊長以上單獨拘押,并將簽軍士兵分成了四部隔離看管,盡量減少人群聚集。
“大吉大利,今晚吃雞。”
煞費苦心的葉治望向寶雞的方向,口中念念有詞。
……
種彥崮率領人馬渡過浮梁后,就在渭河邊潛伏隱蔽下來,靜靜地等待南門城樓上的信號。
種彥崮盯著朦朧夜色下的寶雞城,突然間生起了一種如夢似幻的不真實感。
種氏家族自高祖種世衡筑城青澗,為國戌邊起,前后五代,為關陜砥柱,已逾百年。隨著祖父種師中殺熊嶺殉國,種氏家族迅速衰落,關陜數(shù)十州府也皆入金人之手。
紹興和議傳來,種彥崮本以為這輩子只能站在大散關上遙望八百里秦川了,可誰能想到,造化弄人之手又將種氏重新推回了關陜的歷史舞臺,甚至有望續(xù)寫家族的百年榮光。
“將軍,快看!”
費通的提醒將種彥崮的思緒拉了回來。
種彥崮定睛一看,只見南門城樓上又掛起了一個大燈籠,遠遠看去,只有豆大的光亮,在種彥崮眼里卻如同太陽一樣輝煌。
“走!”
種彥崮一聲令下,千余人馬迅速向南門摸去。
掛上了大燈籠,步大郎倚在墻垛上,瞇著眼睛,仔細地搜索著城外的動靜。
天色昏衢,四野就像麻宣上的墨暈,一片黢黑濃淡,只能分個大概輪廓。
田野間的蛙鳴蟲唱格外清晰,側耳聽去,隱隱還有窸窸窣窣,如同蟲行的聲音。
步大郎眨了眨眼,竭盡目力向遠處看去,終于在這片墨暈中發(fā)現(xiàn)了一道靈動的痕跡,不斷地朝視線中涌來。
“來哩?!辈酱罄沙砗蟮牡苄值吐暫暗溃骸岸季顸c!”
不大一會兒工夫,那道靈動的筆墨聚在了城下,步大郎俯身問道:“可是種將軍?”
“是我,種彥崮?!?p> “將軍稍待,小的這就開門?!辈酱罄赊D過身,帶著幾個人手跑下了城樓。
南門緩緩地打來,步大郎健步朝種彥崮迎了上去,行禮道:“將軍,都準備妥當了?!?p> “今日四門守衛(wèi)情況如何?”
“南門、北門在咱們手里,東門、西門是鳳翔簽軍把守?!?p> “金人在哪?還有其他簽軍呢?”
“金人一直占著衙署,不在軍營。簽軍和咱們的兄弟都在營內(nèi),只等將軍號令。”
“好,”種彥崮當機立斷,令道:“郭進,你在此鎮(zhèn)守南門?!?p> “遵命?!?p> “李彪,你帶人馬去東門、西門?!?p> “遵命?!?p> “費通、步大郎,你二人負責軍營,等我這邊動手,就控制軍營,莫讓鳳翔簽軍跑脫?!?p> “得令?!?p> 一系列命令下去后,種彥崮和費通、李彪等人各自帶著人馬殺入了城中。
種彥崮自己帶的六百人馬擔子最重,也最為關鍵,只要將城內(nèi)金人一舉殲滅,那鳳翔來的兩千簽軍也蹦跶不起來。
城市在如綿的夜色中沉睡,突然,衙署一帶傳來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種彥崮這一路先動手了。
“轟轟轟……”
爆炸不斷,比大年夜的爆竹還要熱鬧,軍營里也偶有回應,如同魔音二重,奏重重地砸在了所有人的心坎上。
就在全城驚醒不知究竟時,爆炸聲戛然而止,就像躁動噴張的血脈被一頭冰水潑下,瞬間消退地無影無蹤。
睡夢中的女真人輕而易舉地被一窩端了,反倒是軍營里遇到零星的抵抗,稍稍費了點手腳。
幾個“天神之怒”扔過去,把鳳翔簽軍幾個領頭的送回了老家,底下的兵士立馬就消停老實了。
此役歸正簽軍起到了關鍵作用,步大郎這些人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通過了考驗,并贏得了尊重和信任。
一夜未眠的葉治終于在天亮時等來了寶雞的好消息,這只寶貝雞已經(jīng)牢牢地攥在了手里,飛不走了。
按照原定計劃,拿下寶雞后,就將和尚原看押的不愿歸降的漢簽軍釋放。
到了巳時末,兩千多簽軍俘虜終于分批遣散走,葉治也稍稍松了口氣。
簽軍俘虜打又打不得,殺又殺不得,還得管吃管喝,活脫脫就是供大爺,真心累贅。
處理掉和尚原的手尾,葉治再到寶雞與種彥崮會合,而他們經(jīng)營發(fā)展的重心也將轉移到寶雞,這是他們拿下的第一座城池。
葉治趕到寶雞時,天色已經(jīng)昏暗,街面上冷冷清清沒見到什么人影,百姓不知是躲起來了,還是被金人蹂躪成了這個凄慘樣。
葉治和種彥崮碰面聊了幾句,就馬不停蹄地開始搞事情。
葉治第一件事,就是提來了寶雞縣令。
寶雞縣令崔世華年逾四旬,個兒不高,人也不胖,臉色有些蠟黃,額頭上三道深紋好像永遠熨不平,一臉愁苦的,誰看了都覺得自己欠他錢似的。
“崔縣令?!?p> 崔世華一臉苦瓜,躬身應道:“大人有何吩咐?!?p> “我葉某人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有勞崔縣令給我講講寶雞的情況。”
“是,大人?!?p> 崔世華稍稍抬高了點聲音,忐忑不安地稟告道:“本縣現(xiàn)有一萬零五百六十九戶,兩萬一千三百一十五口,官田一千一百零五頃,私田一萬一千二百零八頃,牛頭田一萬四千九百六十九頃……?!?p> “牛頭田?何謂牛頭田?”葉治打斷了崔世華,奇道:“居然比官田和私田總數(shù)還要多?!?p> 崔世華臉上露出了無奈的苦笑,答道:“大人有所不知,牛頭田是指金人所占田地,金人徙居中原的猛安謀克戶,皆可圈占田地,每三頭牛為一具,限二十五口受田四頃四畝有奇,歲輸粟不過一石,一戶占田無過四十具,即女真一戶至多可有牛一百二十頭,一千口,占田一百七十六頃。”
聽崔世華這么一解釋,葉治不由為之咋舌,當下怒道:“這些韃子燒殺劫掠無惡不作,真是罪該萬死?!?p> “唉,”崔世華嘆了口氣,繼續(xù)說道:“大人說的極是,女真戶囂張跋扈,只要看上的田產(chǎn),都要巧取豪奪,所占皆是上等膏腴之地,多少百姓被掠為奴,家破人亡?!?p> “哼,既然你知道女真韃子如此可恨,為何還要為虎作倀?”葉治質(zhì)問道:“你也是讀過圣賢書的人,為何甘為仇寇驅使?!?p> “這,”崔世華一時語塞,只得低頭請罪。
“府庫中有多少糧食?”
“金人催科甚厲,城中有糧食三萬六千石,銀錢十九萬三千五百貫,是待押解至京兆府的秋稅錢糧?!?p> “崔縣令是本地人?”
“是?!币娙~治突然把話頭扯到了自己身上,崔世華心中惴惴,小心翼翼地應了一聲。
“我記得橫渠先生也是鳳翔人吧?”
“橫渠先生是眉縣人?!?p> “我記得不錯的話,橫渠先生創(chuàng)立關學,尊稱張子,封先賢,奉祀孔廟西廡第三十八位,是吧?”
“是?!贝奘廊A低著頭,輕輕地應了一聲。
“橫渠先生乃關中的驕傲,天下讀書人的楷模。不知崔縣令還記不記的橫渠先生關學的主旨?”
“在,在下…記得?!?p> 崔世華咽了咽發(fā)干的喉嚨,有些艱難地答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為萬世開太平?!?p> 這句話重若泰山,崔世華費力地說完,整個人仿佛被掏空了力氣,冷汗涔涔地往外冒。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比~治頓了頓,問道:“崔縣令可解其中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