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在慢慢地流逝,窗下陡深的日影沿臺階伸長。年輕的母親坐在樹下,正過篩著新碾好的大米,蒼淡纖細(xì)的身影被樹隙篩得淅淅瀝瀝的,輕巧得像春溪里的游魚。她柔順茂密的長發(fā)如漆,流淌著和樹葉一樣油亮的光彩,被兩根皮筋扎成很妥帖的兩股。
她的孩子們還處在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的年紀(jì)。小寶蹲在樹蔭里喜氣洋洋地數(shù)著新米里混的小石頭,小挎籃里倒扣著哥哥剛才給她捉的知了。
新碾好的稻米從她指縫簌簌抖落。剛簸過的米粒上留著金燦燦的生香,還有裹著的糠皮堅澀的氣息,暖乎乎的一大把,讓她想起萬和迎親那日,喜轎經(jīng)過的稻田也是這般金浪翻涌。
此刻,萬老秀才被人勸去下棋了,萬和又一大早上就神色匆匆地不知道去了哪里。于是空落落的大院里又只剩下了娘兒仨。
大寶一直眼睛滴溜滴溜地朝樹上轉(zhuǎn),像在尋找什么。“咪姆,你倒是過來幫幫哥?!毙毾裰恍∷墒蟓h(huán)住樹那樣抱住她,眼睛亮晶晶。
一禾溫柔地笑了,但手里的活沒停下:“想要的東西要靠自己獲得?!边@趟米是用莊上佃戶交的新稻碾的,新稻里有不少細(xì)碎的小石頭,正待她細(xì)細(xì)地挑出來。是佃戶又偷懶了,公公萬老秀才適才查看時就為此抱怨了好久。
不過適才她心里想的是,爸爸回來會教你們的。長久地蜷坐使她腿腳酸麻,真不知道萬和去哪里了。
大寶咚咚叩響樹干,桃葉叢里果然飛出一只螳螂,揮舞著雙刀。
她溫柔地笑了,隔著空親了親孩子們。一粒粒糠皮輕盈地跳下來,被她輕輕撥到一起。如果捻起一撮用力一吹,就像下了雪。沙沙的暖暖的明亮的積雪。
“三嫂子,三嫂子,快開門?!痹洪T突然被哐啷敲得映天響,一下子樹上的鳥全飛走了。
夕陽如一幅栩栩如生的畫,上面的火焰仿佛真的要燒起來似的,晃得她眼睛生疼,差點抓不穩(wěn)那張篩子。每根神經(jīng)也跟過濾篩一樣,剝一層痛一遍砂質(zhì)般的折磨,全是光滑、暴露得刺目的疼痛,明亮、明亮、明亮、明亮……
一群人正吵吵嚷嚷地擠在門口。一禾認(rèn)出叫門人的聲音,是萬和的遠(yuǎn)房堂弟萬興。她沒來得及多想就放下篩子,小步跑過去開了門。
“三嫂子,得罪了,我們是來拿錢的?!遍T吧嗒一開,萬興就唾沫橫飛地撞了進(jìn)來,“今兒三哥又輸了五千銀元?!?p> “今天又去了?”一禾又氣又心疼,“昨天剛還的五百,哪里還有錢還五千?你三哥人呢?”天氣涼下來以后她的后頸愈加脹乏,現(xiàn)在酸痛逐漸變得廉價且直白。
“三哥躲起來了,我們都找不到他,只好來找你?!比f興轱轆轱轆地連軸轉(zhuǎn)著,聳動兩頰的肥肉。
可是找我又有什么用呢。每個字都細(xì)密地軋壓過她,叫一禾說不出話來,如被倒灌一口水,喉間正好還梗著半截銹釘子。眼睛霧蒙蒙的,模糊了那張滿臉橫肉的丑臉,只看見他的肥下巴一上一下地錯落,像微微皺折的海面。
“沒錢可以先用東西當(dāng)嘛。”周不壞嘻皮笑臉地湊上來,誰會不認(rèn)識他,千樂軒老板周敦清的徒弟,后者經(jīng)營著甘城最大的賭場。“三嫂子啊,你管不了三哥的好賭,就只好先委屈委屈家里面嘍。”他瞇眼朝屋里滿意地張望著:“要么搬東西吧,湊足五千就行。要是搬完還不夠,再用孩子抵上也行?!彼{(diào)皮地隔空戳了下大小寶吹彈可破的臉蛋,狡黠地吐出一個煙圈。他一呼氣,屋里就充滿朽木和霉雨的呼吸。
一禾握緊了一雙習(xí)慣于淘米搟面剁肉的粗手,就像馬上要昏死在暴雨前。
但是絲毫沒有眼淚流下來。理想主義的熱忱早就該冷卻了呢。她緩慢地把自己塞進(jìn)指尖,塞進(jìn)發(fā)絲,塞回狂跳的胸腔。淚水的慰藉短暫而虛妄,而她就和她自己希望的一樣決絕,一樣鏗鏘有力。
她抱緊了孩子,和筷子夾豆腐一樣小心翼翼地開口:“先別急,不過給我?guī)滋煜雮€辦法?!?p> 她動了臉色,把孩子攏到身后,仿佛一尊溫柔堅定的雕像等待被陽光照臨。
周不壞笑得賊眉鼠臉:“三嫂子,千樂軒的賭債最多等不過三天,你保證三天能籌滿五千嗎?”
張一禾的笑僵在臉上,比老棉粉撲子還要松垮勉強(qiáng):“五天行嗎?三天太緊張了。”宛如一個顫音從琴弦滑落。
“那就先搬些值錢的東西吧,來都來了,嫂子怎么好意思叫我們空手回去呢?”周不壞油頭滑面地朝一禾擠了擠眼睛,喉嚨里咕嚕咕嚕的像在燒水。
他悶聲悶氣地粗笑出聲,估計也要被自己那色瞇瞇的狼樣油得滑倒了。手下很快像一大群喜腥的豺狗開始聞著銅臭味翻箱倒柜起來。
殘陽如血,點紅了小山似的米粒。她眼睜睜地看著丈夫去年在她生辰送的玉簪被人隨隨便便地揣進(jìn)懷里,簪腳亮亮的是還沾著梳妝時抹的桂花油。
她的手腕松軟下去,像被屠戶生生地從活母雞肚里掏出一串血淋淋的雞子,在血水里閃著燦燦的金光。悲傷,無法抑制地從胸口噴涌,就像噴薄的夕陽。而那些寶貴的雞卵,鮮明而腥臊,冰冷堅硬得就像結(jié)石。
她注視著他們光彩熠熠地穿過死園離去,走上輕松地下坡路,明日初陽恍惚陳舊似前日。
就算每天都感覺活不下去了,每天還是要繼續(xù)活下去的。如果沒有快樂的話,要不死掉就好了,有的時候她想,要是我的痛苦可以不要那么綿長好了,明明夢里是那樣自由。
她本不是一個理想主義的人,而是一?;煸谡渲槊组g沉沉浮浮浮的小石子。明明知道思來想去和拖延無異,但正是這遲疑支撐起病體和清瘦的欲望去力挽狂瀾地接近光明。
她打開了花灑。隨著噴薄而出的溫?zé)崴鳚u漸澆沒她,鏡中的臉也慢慢攀上一層水霧,仿佛讓她重新回到了十六歲時的模樣,既羞怯又怨懟像早秋一朵瑟瑟的小花,吹出的泡沫五光十色就像陽光下生輝的寶石,幻想著二十六歲的自己和還不曾存在的、即將到來的夏天。
她背過身去,猛地甩掉了漱口水,又低頭讓流水順著發(fā)絲摔下地??墒撬?jīng)嗤之以鼻的,現(xiàn)在如鯁在喉。錢,錢,錢?,F(xiàn)在她腦海里無時無刻不在算計,在計算,似乎已經(jīng)有點瘋癲掉了。最后她渾身濕漉漉地光腳走出來,像被雷雨嚇得狂叫過大街,掉進(jìn)水坑再爬出來似的瑟瑟發(fā)抖。
她和萬和雖然算不上是青梅竹馬,但萬老秀才和她那早逝的父親倒是關(guān)系極為要好的同窗,當(dāng)年也的確有結(jié)為兒女親家的意思,只是當(dāng)時她尚在襁褓中,最后這門娃娃親也就只留在了口頭上。
因為是家里的獨女,爸爸很早地教了她讀書寫字,加之媽媽和哥哥們也都對她寵愛有加,她只在家里就能讀到很多書。
她模糊地記得自己第一次見萬和就是在夏天,在茉莉花手串和梔子花小束一起被鋪在菜市場門口和別的蔬菜搭著賣的時候。只要兩分錢就能買下一大把,插一點水可以幽幽地香上好幾天。當(dāng)時她六歲,每次上街爸爸都會給她買上兩串。
不過爸爸那天又另買了大西瓜和綠的薄荷糖、黑的烏梅糖各一盒,只給她留了一顆冰冰涼涼地含在嘴里,因為她暈車,頭發(fā)還一直呼哧呼哧地冒著熱氣。
那個下午她在吃到水紅的西瓜以前簡直熱得沒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在西瓜霜氣和茉莉花徹鼻的幽香里她一邊大口吃著爽脆的西瓜,一邊好生羨慕地聽萬和提起學(xué)堂老師給他們放的電影?;丶液笏恢挂淮蔚貕粢娺^那些從未存在的課堂和教室,夢中她永遠(yuǎn)積極地坐在最前排的位置。
少女們大概都會愛上他的吧。萬和請她看電影的時候她想。她沒吃過的西餐,萬和也請她去了。薯條蘸番茄醬,纖維組織間滲血的半生牛排,還有那些讓她想起蛾兒雪柳黃金縷的酥脆炸物,佐以各種鮮甜奇香的神秘醬料,粗沙細(xì)順地在嘴里化開,就像在品大漠的落日。他穿著硬挺的制服,才十五歲就已經(jīng)早熟地戴上了眼鏡,甚至還故作老成地把眼鏡低低壓至鼻尖。不過她知道他既沒有近視,又不會僅僅拘束于一個小小的公務(wù)員職位,她也毫不意外萬和會在十六歲的時候獨自前往上海求學(xué),然后在十八歲時一身長衫帶著重禮,出現(xiàn)在張家。
出嫁的時候,光是嫁妝就裝了兩條船??蓪λ约簛碚f,維護(hù)這種和泡沫經(jīng)濟(jì)一樣用力過猛所營造出的虛胖假象使她愈加果斷清醒地認(rèn)識到自己注定只會愛上愛情本身而不能屈從于它,因為她終于想明白了自己沒法一輩子謹(jǐn)遵教誨地活在他人眼中,在溫潤的順應(yīng)里,庸碌地忙碌著廉價、空響、盛大的勞作以至于騰不出手來做別的,而這一切都讓她聯(lián)想到月宮中吳剛一刻不停地砍伐著桂樹。
結(jié)婚后他們過了幾年柔情蜜意的日子,直到日軍侵滬讓他們在上海的生意近乎崩潰。她記得那段時間老是下雨,夜晚也總黑漆漆的沒有月亮。萬和第一次去了千樂軒,在那里他重新獲得了他那狹隘的自以為是的自由。一年里他賣了一禾的不少嫁妝,在已經(jīng)生成的悲傷里繼續(xù)重復(fù)著過去和未來的悲傷,用某種更為強(qiáng)烈的情緒填滿生活的空白,并以此徒勞地驅(qū)逐虛無和空蕩的悔恨。
一禾眼見著當(dāng)鋪的伙計抬走了她的紅木梳妝臺。木桌被夕陽暈得暖暖的,桌角已經(jīng)淺淺地陷下去細(xì)細(xì)的一條,是小寶用玉簪畫字時留下的印子?,F(xiàn)在簪子也沒了。
“周老板,以后還請別讓萬和進(jìn)千樂軒了,再這樣下去是真的要傾家蕩產(chǎn)的?!?p> “三嫂子,我給你出個主意。”周不壞卻痞氣十足地提議道,“萬和的大哥二哥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要不你問他們借借看呢?!?p> 半夜她被呲啦呲啦的雨聲吵醒時還以為是萬和在廚房里煎蛋,但是萬和沒有回來。風(fēng)聲中搖曳的樹影里顯現(xiàn)出自己的面龐,她聽著窗外的雨嘩啦嘩啦地下著,心里也滴答滴答,苦痛地思念起他們在黑暗中哭泣相擁的抽離和溫存。
其實不只有爽秋的晚風(fēng),還有風(fēng)刷刷撞上葉片的脆響,甚至藍(lán)森森的簌簌樹影,就連一絲絲河水的微瀾,都能很輕易地掀開幾頁一禾塵封的記憶。當(dāng)中很多只是再普通不過的生活片段,可是不經(jīng)意間就是記住了,一記就記了這么久。她甚至擔(dān)心過自己是不是只活在一個老女人可憐的夢里,只能在她的垂死之際強(qiáng)行幻想著自己的青春,像一條過曝膠卷不停地循環(huán)播放著。
可當(dāng)她面帶微笑地想到自己五指黏膩扭捏地沾滿汁水、瓜皮在指甲縫里掐出綠汁,記起流光溢彩的少女時代、簡單的生活里突突的心跳和蕭索的悲傷時又忍不住淚流滿面。
她垂下眼睫,看見小寶正抓著她的手指睡得香甜,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剪過指甲了。這當(dāng)然只是一件不痛不癢無關(guān)緊要的小細(xì)節(jié),但要在婚前她是絕對不會忽視的。她曾堅定不移這世上就無不該被愛之女子,可是現(xiàn)在連這句話都要付諸笑談中。明明上午大哥才差了長工送來咸魚水果和各種腌貨,還又塞上一千銀元給孩子們花的,結(jié)果這不過剛走沒半天,賭場的人就已經(jīng)快把家里搬空了。
眼淚砸進(jìn)枕頭里,澆灌起她夢中的花。她聽著遠(yuǎn)去的船槳和潺潺的水聲漸弱,又疑是自己嗡嗡的耳鳴。明天她還要早起給熟睡的家人做飯,她討厭早上被迫蘇醒的那一刻。不過孩子們在睡夢中看起來是如此可愛,幾乎可愛得讓她重新感受到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