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國喪與黑面神
第六十二章國喪與黑面神
三小姐秀眉輕皺,把今天發(fā)生的跟那個長秀有關的一切都說了出來。
黃靈川聽了凝眉思忖,也是覺得訝異,又再三仔細問三小姐有沒有被沖撞,有沒有被受傷等等。
三小姐解釋過后,又說:“本以為這人給你送回去了,你能知道些什么,我這心里不平靜,想問一問她到底要說什么。這樣一來,倒是讓你白跑一趟了。”
黃靈川聽著雖然覺得事情重大,卻也明白急不得,好不容易“登堂入室”,怎么也得好好享受這一刻。
他拿過臺月齋送的點心,一個個遞給三小姐。
她不知道,給他們府上用的點心食盒盤子都是單獨預備的,每個花紋和款式,配合著點心天氣,都盡力的若合符節(jié)。
明明都是被夜色冷了的吃食,到了她的口里,無一不是溫熱的。
“你不要這樣虛耗自己了……”她于心不忍。
他卻仿佛毫不在意,對她說:“我甘之如飴。”
是的,他以自己的內(nèi)力深厚為豪。多希望從前的種種暗算煎熬都是蹉跎纖毫,可以把此生功績都賦予閨閣玩笑也很好。
三小姐看著黃靈川好像突然若有所思起來,很體貼地問他:“又想起令慈了?”
黃靈川嘆了一聲,答道:“是啊。若是我母親壽數(shù)許長,我也愿意為她做這些的。春日擷芳、冬日暖席、采衣娛親?!?p> 每每提到母親,黃靈川總是不免會有些哽咽,這樣的他讓她突然想起了那個賊寇血刃的山上。
原來所有的殺伐果決都是一個少年郎喋血的成長,若有一日萬事俱休,眼前這個俊朗的青年人定會卸下防備,重新做回那個少年郎。
到那時,才算是把這人生真正開始活過。
“可莫要難過了。”她覺得不能再任由他再傷神又傷身下去了,雖然勸無力勸,但是她不能任由他這樣。
果然,三小姐的柔聲細語將他從傷懷中拉扯了出來。
有什么可以把一個頹然的漢子鼓舞?
無論是復仇的信念,還是家國的情懷,都無所謂,此刻,只一個需要保護的她,就夠了。
“你放心。”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看她面容憔悴還帶著關懷,一心覺得只想讓她心安。
三小姐這次沒有低頭,同他對視,他也脆弱,她也想保護他。
正在這時,還要說些什么,突然聽遠處鐘聲響起,是……
喪鐘!
陛下御龍殯天了!
黃靈川的反應三小姐是看在眼里的,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動亂,才好了幾日,怎么就……
“我得先走了,你好好在府里,哪兒都不要去!有事就茶樓傳信!”他話說的急,三小姐知道事大,甚至沒反應過來,他就一把把她撈進懷里在她頭頂?shù)那嘟z上吻了一下就轉身越窗而出消失不見了!
也正在這一瞬間風動驚燭,那一段熬了一宿的短燭終于也支持不住,滅了。
窗口處,有夜風吹進來,蠟燭熄滅后的味道橫行霸道地在這屋里肆意彌漫,三小姐摸著自己的頭發(fā)望著空蕩蕩的夜色。
這個素靜的夜,只是個開始,而且,將會很漫長,好像不會結束似的。
不同于上一次宮變,這次一切都是異常的安靜。
外面?zhèn)鱽砹岘嚨穆曇簟?p> 敲門的聲音也是倉促的報喪音。
想來也是,一朝天子崩逝,哪個朝臣家中敢不緊張。
若是尋常人家,宮中報訊傳諭的宮人來么時候只通知家中為官做宰的官人們就可以了,可是她家有個身有誥命的祖母,那么將及笄的三小姐就得去請安伺候祖母入宮。
三小姐因為沒睡,只一支簪子挽住頭發(fā)披了斗篷就出了門去了。
等伺候祖母衣冠整齊的登上進宮的馬車的時候,天仍舊是黑的,卻已經(jīng)略有些將明的樣子了。
玲瓏扶著三小姐走回去,勸著她也要照顧好自己,叫她再回去睡會兒吧。
三小姐只覺得熬夜熬的十分疲倦,半夜露水又寒,一時間似乎有百般不適襲上來似的,勉強走回去自己院子里,沒幾步就暈倒了。
三小姐這一病就昏昏沉沉的,偶爾會有些神智,多數(shù)都是在昏睡,這一睡就是三天。
三天里京城出了許多事,黎府、慕容府,各府親眷,所有人都處在經(jīng)歷著一個帝國無儲奪嫡的悲劇。
當然也不都是悲劇,有人哭自然有人笑。
黃靈川和其他的官員一樣深陷紅墻之中的政治漩渦,一時一刻都爬不出來,黎府派人去請柴先生來給三小姐診治,柴先生來了以后只診了脈,并不像往常似的那樣信手拈來,甚至一個方子都沒寫。
他只是面沉似水地從三小姐的閨房里走出來,站在門前的庭院里嘆息。
黎夫人看他這神情實在忍不住了,再三詢問,才換來柴先生惜字如金的四個字……
“招牌砸了?”
黎夫人都懵了,這是什么意思???
柴先生嘆息一聲,說道:“已經(jīng)三日了,聽侍女之言,三小姐這一病全然沒有原因,除了昏睡不醒沒有旁的癥候,診脈更是太平如意,我這完全是無從下手?。 ?p> 黎夫人聽聞此言只覺得眼角一片冰涼,好好的一個孩子,突然就這樣倒了下去,眼看著就是藥石無濟了,讓她一個做母親的怎么是好?
柴先生又不比尋常大夫,這已經(jīng)是明醫(yī)了,現(xiàn)在他都診不出來,可怎么是好?。?p> 盡管如此,黎夫人能做的還是請柴先生再試試。
再切一次脈象,萬一這一會兒就又有變數(shù)了也未可知。
柴兆祥答應著和黎夫人一道回頭要進屋,突然聽見里面玲瓏在呼喚,快請夫人來,三小姐不好了!
燦兒更穩(wěn)不住些,哭喊著說她家小姐沒氣兒了。
柴先生聽見這話趕緊沖進屋去,三日以來,三小姐的脈象一直都是安然無恙的,現(xiàn)在突然急轉直下,說不定癥狀有變,于他而言就有了破而后立的立言之由。
這時候三小姐確實已經(jīng)沒有鼻息了,柴先生一手揮袖,滿屋子的丫鬟就連哭聲都沒了,全都變成啞巴了。
再一探脈搏,也幾乎沒有了。
伸出劍指直指頸側動脈,尚且還有一絲躍動。
柴先生終于心中有了些許安慰,一邊甩出袖中針囊要給三小姐行針,一邊對黎夫人說:“小姐還活著,夫人留下,速派人煎獨參湯端來,使喚的留兩個就夠,沒事兒的都出去!”
屋里的人有害怕的,也有懂事兒的,也顧不得剛剛被毒啞的嗓子,呼啦啦地跑出去了,玲瓏看了看屋里剩下的人,叫燦兒出去守著,等著獨參湯煮好了,看著下面的人試過了就端進來,小姐這里救治,不要亂了方寸。
燦兒已是淚眼婆娑,看了看玲瓏,又看了看扶著主母的劉媽媽,也就只好抹著淚一步三回頭的走出門去,站在門口不住的張望,等那要給她家小姐吊命的獨參湯。
三小姐在房里只穿了中衣,被柴先生幾乎刺成了一只白刺猬。
也就一刻鐘,獨參湯就端來了,這時候柴先生閃身退步,讓玲瓏給三小姐喂食湯水,褪去玩世不恭的眉皺得像是橫斷山脈。
“獨參湯每一個時辰喂半盞就行,別喂多了。叫取小參片來,壓在舌底,免得嗆著?!?p> 柴先生一邊囑咐著,一邊往三小姐屋里到處亂轉,亂看。
黎夫人十分不解卻不敢打擾,示意自己的親信劉媽媽跟著過去。
到底是自家女孩兒的閨房,大夫也終究是男人,還是要避諱的。
柴先生果然到處走到處翻,這里聞聞那里看看的。
突然他發(fā)話問說:“這屋里有什么東西是新來的么?”
劉媽媽最近忙,并沒有來三小姐屋子里,自然沒法回答。
玲瓏在里面聽見問話請主母照顧小姐,自己走過去回話,指了那幾個空匣子,說是近幾日小姐新得的,用來裝抄的書和經(jīng)文。
最近世道不安靜,三小姐吃用都在府里,唯一的跟外面的接觸就是在府門外頭的茶館叫了茶湯,那家老板還送了好些點心……
就在玲瓏開始懷疑那家臺月齋的茶點有問題的時候,柴先生的臉色已經(jīng)越來越差了。
他盛怒之下將那幾個空匣子摞起來,走到窗前,一把拉開窗,憑空怒吼著:“哪兒來送哪兒去!少給老子添麻煩!”
隨著一個鏗鏘有力的“滾!”
這堆匣子被他丟出去好遠。
黎夫人就站在屋里,看著這一切,忙問:“這些東西都哪兒來的?!?p> 玲瓏被這陣勢嚇怕了,不敢說多又不敢說少,囁嚅著回答——
“回夫人……是……是王府送來的”
“別的都是整箱入庫的,因為這幾個來的時候就是空的,小姐要看,就抱進來了,大小尺寸合適,小姐就用來放抄寫的經(jīng)文和家訓等物了……”
此言一出,黎夫人的臉色就很難看了。
王府……
除了那個王妃再沒有旁人!
黎夫人心里很清楚,如今國喪當前,這樣的事情,于她實在是沒法自專,只能等丈夫兒子回來商量,所以當務之急,是救治女兒。
于是又重新請教診治方法。
這時候柴先生的臉色已經(jīng)沒有方才那么難看了,先給三小姐拔了針,讓她好好睡著。又出去寫方子叫徒弟抓藥,跟著去廚下看著熬。
柴先生做事穩(wěn)妥,黎夫人這才抽出空來,叫劉媽媽派人去把窗外院子里的盒子撿起來燒掉。
這事必然又是無頭公案,黃大公子是個好孩子,沒得讓這樣腌臜的事情帶累了他們兩個的姻緣。
自然,黎府這樣的門戶是不能跟王府當堂對質(zhì)的,所以證據(jù)不證據(jù)的沒有意義。
反而是要防著旁人有意或者無意的沾染,這東西雖不知是什么,殺傷力還是有目共睹的。
劉媽媽匆匆忙忙帶著人過去,又匆匆忙忙的回來。
因為院子里什么都沒有,哪怕一個碎片呢?
都沒有。
黎夫人聽了皺了皺眉,叮囑說仔細查,這個東西不能留在府里害人。
剛巧柴先生的女弟子端著參片走過來,聽了她們說話,總覺得不該插嘴,但是不說有不合適。
說多了師父會罰含黃連,那就簡單說句東西不在府里了,應該沒問題。
雖然如此,劉媽媽還是在這院子里認真查了一遍。
等三小姐脫離生命危險的時候,已經(jīng)又是清晨了。
秋天的早晨總是有些個涼,她迷迷糊糊的揉了揉鼻子,才算是察覺到自己是醒了的。
睜開眼,先是看到床頂?shù)膸ぷ?,然后是守在她床邊的黎夫人?p> “母親……”
三小姐的嗓子啞了,大約是因為這幾天的昏迷吧。
“好好躺著,別亂動,我遣人請大夫。”此時的黎夫人是十分欣慰的,這孩子總算是醒了。
聽見屋里有動靜,外面正要進來送盥洗物件的劉媽媽和燦兒趕緊進來看,果然是醒了,大家都是歡喜的,卻也沒有逾越了規(guī)矩。
燦兒受命出去喚了看著煎藥的玲瓏,親自去了老夫人處回話。
黎老夫人也是纏綿病榻許多日,聽見小輩兒的突然病了又好了,倒是老懷安慰些。
這些日子五小姐一直陪侍祖母,也不得去那院子里瞧瞧,這會兒黎老夫人看出她牽掛,叫她帶著些廚下新做的軟爛甜食去看三小姐。
故而當這一主一仆跑著趕著回到三小姐院子時候,三小姐也就才漱口、凈面方畢,尚未用飯。
五小姐陪著姐姐吃了飯,又說了會兒話,就被三小姐叮囑著要好好照顧祖母,勸返祖母院里去了。
看著她的背影,三小姐心中由衷的覺得惋惜,也不知心中究竟在惋惜些什么。
黎夫人慕容氏看著這個女兒,又望了望出了門的女兒,拉過三小姐的手,輕聲說道:“年歲雖不安寧,你這一病雖然兇險,也算是熬過來了,幸而也省得府里動蕩之余還要應酬旁的事情。原本到了這個月份,京中豪門府邸都要做花會茶會,因著陛下賓天禁了,也只好耽擱了。只等你好了,年前使不得了,轉過年咱家也做個花會,一并湊著給你及笄做個迎花宴,若是能趕上陛下開恩科,到時候也請些個少年舉子來,看看你妹妹的終身,是不是能碰上合心的?!?p> “小妹妹才12歲,哪里就這樣急?”三小姐靠著同嫡母說話,心中只覺得這事是不是急了些。
不料慕容氏竟然深深的嘆息了一聲,繼而緩緩地說出個道理來。
“天煞孤星?姻緣二度,還一生漂泊?”三小姐幾乎以為自己的耳朵聽岔了!
這世上怎么還有這樣的事兒?
“母親莫不是聽錯了?又或是那相師看差了?”
“唉……”黎夫人慕容氏又是一聲深嘆,而后繼續(xù)說:“這事本就是……我本以為是當年她出生的時候,那個存心不良的惡婦做的妖,又哪里想到……我后來另又請了先生看了,所說雖不十分一樣,可是也有七八分一樣的?!?p> 朝中官宦人家,都是講究核命批卜的,凡是生老病死的大事,都是要占過方可的。
“她出生時,家中忙亂,都快到4歲了才給她做了乳字禮,先生卜過只說是先天命硬,一出生就克死生母,又說八字不好,女子八字最講究從吉從穩(wěn),誰料到她竟然是個子午卯酉占全了的,這事府里再沒人如我記得清楚?!?p> 當年為恐相師誆騙,黎夫人是親特查了那本子瞧了的……
說到這兒,黎夫人頓了頓,又繼續(xù)說:“常人背脊光滑細膩,五丫頭偏偏背后心處有塊胎記,像極了一對翅膀,這樣的異常之相又加上這樣……倘或我同你父親不在……”只怕她沒個托付。
“故而要早早的甄選人,查他家室等等。”三小姐聞言也知道了一片慈母情懷,只是安分點頭。
正在這時候,外面有人傳話,說柴先生到了。
夫人本來是起身去接,柴兆祥此時一點兒閑心都沒有,面沉似水地走進來,行了禮,號了脈,診了診癥候,才放下心來,這是幾日來,他所遇到的唯一一件順遂的事了。
看著柴先生的神情,黎夫人有話要說,又不敢問。
三小姐拉著母親的手讓她坐下,自己開口問出了那么心中久久縈繞的問題。
“黑面神……”
柴兆祥給出的結論,是這一屋子人都沒聽過的。
簡而言之,這是一味虛耗之藥。
初時是乏力,后來是嗜睡,若是不假干預,昏睡之中麻痹而亡就是最好的下場。更有甚者幻視發(fā)狂,脫力而亡的也是有的。
這樣的話,說來不輕松,聽者也是十分心驚。
讓柴兆祥十分意外的事情出現(xiàn)了。
滿屋寂靜。
沒有一個人說話。
這樣的場景,他也不宜久站。
留下了一張藥方,柴先生出了這個門,往熙熙攘攘的城里去了。
三小姐望著黎夫人,黎夫人也望著她。
不覺間,四目含淚。
“好孩子,不哭?!崩璺蛉税阉龜堖M懷里。
“是母親不好?!崩璺蛉苏J真地說。
是了。
若不是她這些年收束鋒芒,行差踏錯,瞻前顧后又忌諱頗多,怎么會讓一個好好的女孩兒受這種罪呢。
三小姐不知道黎夫人這話里里究竟有幾多思索,只是當她從黎夫人的懷中被放出來的時候,她看到的母親,就已經(jīng)不是方才的那一個了。
“你好好休息,母親有事要做?!崩璺蛉私衼砹肆岘嚭蜖N兒服侍,安頓好三小姐,她就起身出去了。
端著參湯進來的燦兒遠遠地聽見黎夫人吩咐下人說叫把琴庫里的箜篌都取出來伺候著,又叫人去請裁縫給兩個小姐院里的大小裁衣裳。
三小姐聽見燦兒來說的時候,突然露出了笑容,原來,這就是指望自己的感覺。
這就像是懷里抱著從長輩手中接過來的紅包,雖然沉甸甸的,但是感覺起來不壞。
“小姐,是有什么吩咐么?”玲瓏看著三小姐臉上的笑,還有瞳中泛起的光,輕輕地問道。
三小姐伸手接過燦兒遞過來的湯盞,說:“從今往后,我們只要規(guī)矩地活著,卻也不用擔驚受怕了?!?p> 玲瓏和燦兒對望一眼就已經(jīng)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樣的茫然,于是又等著三小姐喝完了參湯再講。
三小姐用湯匙調(diào)和著盞子里的參片,給了玲瓏和燦兒一個安慰的笑容,說著:“歲寒雪下臥冬麥,陽春三月放沙燕。咱們多年的期盼,都快了?!?p> 一句話,聽到的人,都有著不同的答案。
譬如入夜時分,黃靈川聽著案頭站著的無為說起這句話,心中一動。
“她……還好么?”
連日來,老皇殯天,新帝登基。
守靈陪棺之事幾乎耗盡了百官的精力,但是此時,他們不能因為疲憊而松懈。
故而,他只能在忙完了手邊的一切之后把無為叫到身邊,聽他從潛在黎府的暗衛(wèi)那里收集回來的消息,聽茶樓站在黎府不遠處望斷了脖子望來的一星半點信息。
他問的,不過是個安心。
“柴先生給了最好的方子。”無為如實回答。
自從先帝駕崩,他再沒有機會親自去那府里潛上一時三刻,也不能知道三小姐更多的詳情。
“公子……去么?”無為終于還是問了出來。
他看到了,大公子的指頭摩挲著桌上的書,那書的角兒都給摸起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