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寺里的夜風(fēng)是陰森的,寒涼的。
可是這夜風(fēng)還是撫慰了千沫,將她胸口的煩悶慢慢的壓下,那股翻江倒海般的難受也過去了很多。
千沫深深吸著氣,手扶著依稀可見紅漆的柱子,憑欄遠(yuǎn)望。頭頂是月兒,星兒,還有深沉的藍(lán)。耳畔是伙伴們嚴(yán)謹(jǐn)又熱鬧的對話聲,還能隱隱聽到在大殿里的米襖悠閑的哼著小曲。
她有一瞬間如莊周夢蝶般的虛無,憶不起自己是誰,身在何處。恍然間,那些極小的,本以為已被遺忘的事被重新憶了起來,那時還在宮中,那時有舊紅顏。
......
也是風(fēng),只是冷了許多,是冬月里刺骨的寒風(fēng)。
林賽兒從外面回來,她這么剛強的人居然也會紅了眼睛,含著淚。彼時,水千沫剛剛挨了刑棍下不得床,滿臉蒼白形容枯槁,看賽兒悲傷的樣子,也只能勉強坐起來,詢問安慰。
賽兒的淚一串串落下來,沿著她凝雪般的腮邊落下。就在剛剛,她的一個知己沒了。
沒了?
為何?
身為囚犯,身不由己,在這獄中豈不是太常見的事。
不是。她的朋友是一個獄卒。
獄卒?
那人每日奉命照看獄中犯人飲食,忽一日,被八字眉叫去,再后來,她的朋友經(jīng)常愁眉不展,心神不寧,眼看著沉默下去。再后來,監(jiān)牢里來了個極兇的犯人,聽說脾氣大的很,被下放入獄也不過是暫時,陛下只是讓他冷靜冷靜,過一段時間還要完好的放出來的。
八字眉派他去照料那人,只聽見他經(jīng)常嘆息。不多久,那犯人果然得了恩典要出獄了,卻在臨走的當(dāng)天尋了個理由將她朋友一腳踢死了。
人人都道是意外,那人的事就這樣消無聲息了。
?。?p> 恍如做夢一般。
夢醒時卻是身也寒涼,心也寒涼。
“......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耳畔有詩?
千沫手心見汗,額角突突的跳著。她彷徨片刻,指尖觸在那白玉欄桿上緩緩走向另一邊。
天地廣闊蒼茫,黑的橫無際涯,星斗沉在天邊,似要墜入大地。那人一身朗朗玉立,鬢邊的黑發(fā)與衣角被風(fēng)帶的翩然,側(cè)顏的曲線如遠(yuǎn)山般陡折細(xì)致。他一只手搭在欄崖上,另一只手扶著一個小葫蘆,依稀清冷的酒香在寒氣中盤旋。
“公子好雅興!”千沫低低道。
白玉空并不回身,只微微側(cè)了側(cè)頭,淡淡道,“還好!”
他的那只眼睛黑得似夜,凝視著千沫時,酒香從他身邊獵獵的撲面而來,那樣的暖香被夜風(fēng)的清冽洗滌浸透,攏在身上也是寒涼浸骨的。
千沫揚著頭,一任那風(fēng)吹得自己衣衫戀戀。
緩步上前,與他一同并肩看著山外,云外,天外。
千沫不語,那人也不說話,只是捧著葫蘆一口一口的抿著酒。
頃刻或是千載。
“有事?”那人才轉(zhuǎn)過頭,一張臉溫潤如玉,似散著淡淡的微光。
水千沫輕輕點頭,心里思紂著如何開口。
白玉空的氣息卻是幾不可查的一沉,“早知如此。”他的聲音太低,低到不知是在心里呢喃還是真的說出了口。
“何事?”
千沫抬眸,那人的氣息收斂不知為何多了一點凌厲。想想也不奇怪,只要兩個人面對面,不是交鋒就是博弈,仿佛總在打一場沒有硝煙的仗。
“我想問公子,花藤壺是如何受傷的?”她緩緩道。
白玉空玉挺的臉上帶著輕淡得看不出的涼薄,道,“為何問我?”
“他的傷是公子醫(yī)治,公子說的我才信!”千沫說得緩慢,字字耐人琢磨。
“你相信他的話就是。”雖然語氣淡,但卻是肯定的。
千沫的心登時穩(wěn)穩(wěn)落下,睫毛纖顫,“果然同藤壺說的一樣?”她不放心的追問著。
“一樣!”白玉空的回答沒有半點拖泥帶水。
“這樣,我就放心了!”千沫的笑顏彷如突然綻放的幽曇,又似破曉的旭日。
白玉空低垂著雙目,這么近的距離,能這么清楚的看到她眼中的清澈透明,嗅到這個女子深入靈魂的清香。
他看著她,而她沒有看到他。
可惜......
“你們......在做什么?”轉(zhuǎn)角幽暗的角落里,有人拿著腔調(diào)說話。
花藤壺慢悠悠的走過來,一身紅衣如火焰燃燒,絕艷的臉上滿是笑容,只看著就在這寒夜中憑添了些許的暖意。
“藤壺!”千沫笑盈盈的看過來,安心滿溢出她的眼眸。
“千沫!我有些擔(dān)心,就,出來看看......”似被她的笑感染,花藤壺眼角的陰翳驅(qū)散了不少。
他悠閑的幾步湊到千沫身邊,一眼瞟到白玉空手中的酒葫蘆。
“公子還有私藏呢!”他眉毛抬了抬,唇畔帶起一抹壞笑,“正好長夜漫漫,無聊的很,公子能讓我也喝上一口么?”
“不行!”白玉空連解釋都沒有,一口否決。
水千沫早知二人的嫌隙,想不到白玉空真會毫不留情,一點面子都不給。
花藤壺卻沒有氣餒,只將一對眼睛彎得如桃花一般,笑嘻嘻道,“公子恁的小氣!莫不是擔(dān)心吃虧?咱家也不白喝你的。喏~拿去!”他從懷里摸出一物,擲向白玉空。
花藤壺擲出的角度很刁鉆,直朝面門飛去。白玉空站在圍欄邊上,這邊又被兩人擋著,躲避不得,不得不揚手接了過來。
只聽見“噗”的一聲,手心手指立刻油滑粘膩了很多,一股子香味彌漫在鼻尖和......臉上。
難道是?
白玉空的眉頭少有的皺了起來,將那物放到眼前一看,果然,一只噴香油膩,外酥里嫩的雞腿被他握在手中。
那雞肉肥厚,脂油飛濺得哪兒哪兒都是。
“嘖嘖!”花藤壺那賴貨還在耳邊添油加醋,道,“一手雞腿一手美酒,公子真會享受!快樂賽神仙!”
饒是白玉空清心養(yǎng)性慣了,也被此刻自己的畫風(fēng)噎得說不出話來。
群山聳峙,鐘靈毓秀的登高極目之地,星河落垂之所。清冽靈秀的山風(fēng)中本來只有詩和酒的風(fēng)雅香氣,卻在此刻生生破碎成了喝酒吃肉,滿臉油膩子氣十足的市井風(fēng)。
花藤壺這邊笑得樂不可支,水千沫整個人都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