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李嬤嬤說的凄慘,霽歡這才注意到已經(jīng)許久沒有關(guān)注的舟府,此時雖然大門虛掩,但仍隱約可見里邊層層侍衛(wèi)把守,門外雖然沒有什么人,只偶有過路的幾個,也都心照不宣地埋首趕路,沒有聚在此處往里頭張望。舟府大門之上,那副展現(xiàn)王上器重的對聯(lián)不知何時已經(jīng)撤下,只剩墻面之上朱漆脫落的跡印。
而大門之前石獅側(cè)后方,有一位俯身倒地的老婦,地上一團血跡已經(jīng)在這冬日凝干,不知其何時被害于此,更沒有哪一位來替她收尸。
“你先起來?!膘V歡說著將李嬤嬤扶了起來,看著后背的這一道傷,皮肉已經(jīng)翻開泛白,血跡干涸,緊緊貼在那森然的骨頭上,“你是如何知曉舟府發(fā)生了此事的?”
“我……”李嬤嬤似有難言之隱般,看著霽歡又繼續(xù)哭訴起來,“從前大人辭官歸鄉(xiāng),便知曉他走后避免不了這一遭,上次借著老身犯下彌天大錯,將老身送回老家,但是老身放不下大人,便在城中偷偷住了下來。大人過身之后,老身便每日偷偷來此,親眼看到曾經(jīng)伺候大人的那些家仆們,從后門被帶走了。我只能躲著,哪怕看一看大人生前住的院子也好。所以……”
人間靈氣,孤魂難受。
雖然唏噓也感嘆,但是,“我……也并沒有辦法干涉這些事情,你來找我,有何用?”
“月娘子……我,我也無路可走了……”
看李嬤嬤這般,想必方才她正是試圖阻止來舟府抄家之人,而被那些侍衛(wèi)一刀斃命。但心中有念魂魄并未察覺自己已經(jīng)沒有身體的寄托。
霽歡此刻見她如此,難免動了惻隱之心。
而抄家這樣的大事,這條渭城最為繁華的街道,竟然安靜非常,想來如今這王上清算舊臣已是天下皆知。說到底,這是人世間各種不休爭斗中,最為常見平常的一環(huán)。
她終究是人間過客,本不應(yīng)當(dāng)插手這些事情。
“若是無路可走,我給嬤嬤指一條路?!?p> 霽歡說完,手指朝著不遠(yuǎn)處滾滾浪潮的河面一指,水流便平緩下來,然后朝著來時之路回流而去,河面也開始迷漫出一層霧氣,在霧氣深鎖之下隱隱出現(xiàn)一橋,這橋不同于河面上本來就有的那座拱橋,而是如其倒影一般,埋在水面之下。
此時,冬日慘白的日光,避開了這霧氣深深的橋面,如夜色昏黃之時,游人逐漸散去,歸于冷寂的孤鎮(zhèn)。
李嬤嬤順著看過去,茫然看了一陣,忽而轉(zhuǎn)身驚恐地看著霽歡,渾身顫栗,雙手死死地捏住霽歡的手臂,道:“不會的,這……這……月娘子,不會的……”
霽歡只是沉默地看著她,眼神平靜似水,這段最后的執(zhí)著形成的魂形念想,在她面前漸漸沒有了肉身之象,而是空空幻影,眼看著李嬤嬤風(fēng)霜的臉,在驚悚之后也隨著霽歡的平靜逐漸變得透明,又轉(zhuǎn)過身看了一眼舟府之外,自己那俱行走人世的軀體,平靜之中帶著無盡的落寞,張了張口,才對著霽歡道:
“月娘子,老身現(xiàn)在,還能趕上照顧大人嗎?”
霽歡沒有說話,方才她說三年,但是子川如今已經(jīng)不在六界之中了。她只能趕上自己的輪回。
“月娘子,我就說你不是尋常之人?!崩顙邒呖粗V歡,仿似在看一段往日歲月,“我本是舟大人的乳母,舟府遭遇禍?zhǔn)聲r,我因為夫人遠(yuǎn)行辦差離開而逃過一劫,后來被大人覓得替夫人一家翻案。又順了我的意思,一路照顧大人,他的心性我最是知曉,說自己還有兒孫,不過是曾經(jīng)盼著大人娶妻生子罷了……”話沒有說完,這靈魂已經(jīng)不再有氣力,只留戀地看著舟府,一路朝著霽歡指出的那個方向而去。
看著舟府,虛掩的大門似乎有些故事,不知為何,霽歡突然多了些沖動,想知道子川當(dāng)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一步步走過青石長階,踏上門前的幾步階梯,大門被兩人拉開,像是在等著她。
這條長廊同以前自己走的似乎不一樣,府內(nèi)各處是有抄家的痕跡,但是聲音極輕,仿佛抄家也是一件技術(shù)活,抄家,到底要抄些什么出來?霽歡帶著好奇繼續(xù)走著,層層把守的侍衛(wèi)并沒有阻攔她,甚至眼睛都沒有看她一眼,如同自己也只是如李嬤嬤一樣的魂魄,而他們站著的位置,正好給她留出了一條往前的路,一時間她分不清到底是自己想往里走,還是這些侍衛(wèi)這樣站著,在故意推著她往前走。
路的盡頭是……
那日那王上召她來的屋子!她站在不遠(yuǎn)處,心底一個聲音在說“別去”,但聲音一瞬間又被另一個眼神壓制,這個眼神是誰?有些熟悉,但卻沒能安在任何人的臉上。她霽歡不信這個邪,周圍似有迷障,霽歡心想阿念還常常過來,若是此處真有什么妖邪迷障,她得將其清除才安全。
不過話說回來,這處凡世,予繹既然能讓阿念在此生活,安養(yǎng)靈魂的凡世,為何還能生出邪祟迷障?
想著想著,霽歡已經(jīng)到了房門口,還不等她推門,門又自行打開,里面珠簾不改,背后站著一個人,這個人……
“阿月,醒醒?!?p> 又是猛地一呼吸,阿月坐了起來,眼神之中帶著慌亂和迷惘,只看了一眼眼前的人,是寂卬。他面上也是一層焦急,而自己分明是在方才睡下的房間之中!
屋外有雷聲,她神思似混沌似清醒,而寂卬站在她旁邊,手中拿著一把劍,劍上正有水滴落下,就著一盞燭火,這水滴隱現(xiàn)腥氣紅色。
“阿月,你醒了嗎?”寂卬話說的急,伴著一道閃電,那看著阿月的目光之中似有詭譎不明。
“醒了……”阿月閉了閉眼睛,盡力讓自己平息下來,道:“我睡了多久了……我好像做了一個夢……”
“睡下方幾個時辰?!奔艆n拉起還沒有清醒過來的阿月,往屋外跑去,邊跑邊道,“阿月,現(xiàn)在我還不能聽你的夢,我們得逃命才行!”
“逃命?”阿月停在樓梯口,甩開寂卬,驚道,“為什么要逃命?”
剛問完,阿月看到睡前還井井有條的一樓,此時亂成一團,桌椅倒在各處,又一道閃電照亮,阿月看到這些倒下的桌椅上皆有刀劍痕跡。
“姐姐和師傅呢?”阿月問道,“這才過去幾個時辰,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寂卬看了看外面,判斷了暫時沒有危險,看著阿月道:“還記得那伙沙盜嗎?前些日子在此處吃了苦頭,今夜趁著這天氣,又聯(lián)合了許多人馬前來報仇,你姐姐和師傅已經(jīng)將他們打退,現(xiàn)在正追他們而去?!?p> “既然被打退,那為什么我們還要……逃命?”
“你聽?!奔艆n道,而外頭雷雨交加之中,似乎有馬蹄亂踏漸近的聲音,“前來此處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師傅和姐姐已經(jīng)追了出去,我看情形不對,出去探了探,果真又有一伙正在策馬接近,想必他們?yōu)榈牟⒉恢皇菑?fù)仇,而是這客棧在此經(jīng)營多年積攢的家業(yè),若是趕走殺害了我們,占據(jù)這個地利,將苦心經(jīng)營的客棧變成一間黑店,殺人越貨,謀取財物,那將是一本萬利的生意?!?p> “走!我們?nèi)フ医憬愫蛶煾?,恐怕之前那一場是調(diào)虎離山的意思,這樣分析,姐姐和師傅恐要落入他們的陷阱之中?!甭犕曛?,阿月便跑到了寂卬前面,誰知沖下去甫一開門,一伙斗笠蓑衣的沙盜悍匪,已經(jīng)站在了門前,阿月手中瞬間現(xiàn)出長劍,但在她砍過去之時,寂卬又將她護在了身后,一把奪過了阿月的劍,反而將自己的劍遞給了阿月。
“就是她,上次傷我們的就是這個。冤家路窄,大哥,殺了她!”
黑壓壓的人群之中,不知誰說了這句話,頓時,阿月和寂卬面前之人,便亮開了手中的屠刀,迎著雷聲砍碎雨滴直向二人,后方之人也沖破了客棧大門,從四面將阿月和寂卬團團圍住。
雙人持劍,面對眼前危局,阿月見寂卬拉著她,迎著持屠刀的首領(lǐng)而去,長劍對上大刀,觸碰的瞬間亮出一道無比耀眼的強光,閃電正擊于此處,趁著這個間隙,寂卬拉著阿月飛身落到了浮在不遠(yuǎn)處的船上。
風(fēng)雨之中,船身不穩(wěn),寂卬乘船艱難地向?qū)Π抖ァ?p> “我們不應(yīng)該落在船上,饒是你劃的快,但他們有馬,我們就算到了對岸,他們騎馬也到了!”阿月喊道,“方才危機時刻,為什么還要換劍?”
“那不是你的?!奔艆n直言,“對岸是我的屋子,同客棧沒什么關(guān)系,從那邊跑要安全一些?!?p> “不是說我打沙盜很厲害嗎?為什么要跑?”阿月看著手中的劍,心中一股火在亂竄。
“畢竟敵眾我寡,阿月,我不想你受到傷害?!奔艆n說完,又直勾勾地望著阿月,“所以我知道你還在客棧之中,就算明白有危險,還是趕過來了,阿月你懂嗎?”
阿月覺得這話有些膩,膩在心口有些難以呼吸,不應(yīng)該在這樣的情形下說這些話,更不知道自己是該懂還是不該懂。好在船行很快,已經(jīng)靠岸,阿月先跳下來,徑直朝著沙丘跑去。不知為何,雷雨似乎只在對岸,此刻在這里,只有風(fēng)聲列列,阿月跑了一陣,回頭看著還沒有跟來的寂卬,誰知一回頭,還在慶幸沙漠之中,這天氣古怪的正好,一片雨便在黑夜之中落在了自己身上。
確實古怪的毫無章法!
寂卬趕上來,在雨落下之前,將寬袍撐在自己頭上,為自己擋住了一些雨勢,二人繼續(xù)往前跑著。
阿月懶得多想,只想往這片湖泊之外跑,跑上沙丘,看一看能不能找到師傅和姐姐,直到過寫著半落碧的巨石時,寂卬又將她拉住,問道:“你還沒有回答我,你懂嗎?”
“我懂我懂!遠(yuǎn)親不如近鄰嘛!”阿月心急,也不想應(yīng)對,隨口胡謅。明顯那伙闖入客棧的人馬,沒什么別的心思,一心一意只想殺他們,比之自己方才和寂卬這瞎跑一通,要更容易得手一些。
此時,那些沙盜已經(jīng)沿著湖畔策馬而來,“你沒有看到嗎?我們跑了半天,再在這里說些沒意義的話,又要被追上了!”
“怎么會沒有意義呢?”寂卬有些哀頹地說著這話,滿不在意地看著策馬而來的沙盜們,撐著衣袍的手松動了一些,“所以你還是沒有懂?!?p> “我到底應(yīng)該懂什么?”阿月拉著他,沖進沙棘遍野的一條小路,雨似有似無,“咱們先不論我應(yīng)該懂什么,你看這么多人馬,你說得對,他們肯定有備而來,我們要先去找?guī)煾岛徒憬?,她們可能有危險!你說的這個事情,應(yīng)當(dāng)沒有找?guī)煾岛徒憬阒匾?!況且,不是說敵眾我寡嗎?打架我們可能會吃虧?!?p> 雷鳴暫停,一行黑衣人馬,已經(jīng)再次將寂卬和阿月圍住,阿月嘆了一口氣,道:“說實話,我睡了一覺但是感覺記憶還是混亂,但是你,看起來比我更混亂。不過,我依稀記得,自己打架是還不錯,既然也跑不過馬,就打吧!”
這次這些人沒有多余廢話,合圍二人之后,屠刀便揮將而下,阿月劍還沒有出鞘,寂卬就先于自己接下這一刀,方才從自己手中換過去的那把劍,順著大刀向后劃去,尖利的聲音之后,是馬上之人被當(dāng)胸一刺,從馬上徑直飛入了沙棘,沒了聲音。
周圍的黑衣人見首領(lǐng)被這樣斬殺,頓時大吼著皆亮出屠刀。
阿月轉(zhuǎn)身面對,向自己而來的其他人,將所有亂七八糟的記憶清空,調(diào)息著氣息平穩(wěn),豎劍而立,從三五人之間穿行,避開那些齊齊落下的刀刃,又翻身跳上一人的馬背,在幾匹馬身上挪轉(zhuǎn)身體間,劍在他們手腕處割下一道一道口子,手筋已斷,大刀俱落,其余還沒有沖上來的人也不甘示弱,將身上有些礙事的蓑衣破開,齊向二人。
阿月看著一個接著一個倒地的身影,寂卬說的不錯,自己記憶也不錯,打架,沒在怕的!
看著這隊圍堵他們的人馬,三兩下已經(jīng)被清除干凈,晨光微起,晦明之際,風(fēng)沙襲來,將所有痕跡掩埋干凈,仿佛方才是做夢一般。
夢?
頭痛欲裂,心口再次被堵。
寂卬臉上尤為鮮艷的一道血跡,告訴自己這不是夢,呼吸稍順,卻聽見一聲刺耳的穿云箭聲,從背后而來,阿月已經(jīng)往側(cè)面一倒避開箭的軌跡,誰知寂卬忽然撲了過來,那箭便這樣穿過他的胸膛,又插入了沙土之上。
阿月眼睛渾圓,看著寂卬胸口窟窿靜了一剎后,汩汩冒出的血,他臉上沒了之前的哀戚,看著阿月一臉驚懼帶著那抹心痛,在自己倒地之時,沖上來以身體支撐著他,眼底竟然出現(xiàn)一抹得意的快感。阿月不知道這樣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但她是真的有些慌了,方才他就算不動,自己也不會受傷,但他何苦再來救自己?
“你沒看到我已經(jīng)躲過去了嗎?”阿月的聲音有些埋怨更有著哽咽,肩膀撐著他高大的身軀,而雙手一前一后捂住這個傷口。無用之功罷了,鮮血沒有放慢流出的速度,反倒是讓阿月在這些溫?zé)岬囊后w重,更顯得手足無措。
寂卬臉上卻沒有絲毫痛苦,看著自己的體內(nèi)的血液,在阿月的雙手之間,將她的每一寸肌膚燃成了紅色,很是欣慰,只說道:“為了讓你懂我的心?!?p> “你先別說話了?!卑⒃缕D難往前走著,此時覺得沒有什么記憶的自己,真像是一個廢物,她隱約記得的,只有姐姐和師傅照顧她,自己曾經(jīng)照顧過誰嗎?眼下這個情形,要如何處理?
“你……我會治傷嗎?”阿月難以啟齒地問道。
“師傅會!”寂卬說的輕松。
“可是你知道,我?guī)煾岛徒憬愣疾辉谶@里!”阿月壓著自己帶著哭腔的聲音。
“不要哭?!奔艆n安慰阿月道,“這點傷沒關(guān)系,我可以撐到她們回來,你將我送回去,陪著我就好?!?p> 阿月默默低頭,往后看了看走下的這幾步,沙礫混著血珠,變成了一道紅色的長路,走回去,說的輕松,路還有這么長,早知道剛才就不要跑那么快了。
這樣的傷,他能撐回去?
但是阿月沒有其他辦法,在朝陽漸起的光線里,只能有這一個選擇,聽他的,帶他回去。
寂卬的鮮血順著袖口已經(jīng)灌入了手臂,又在手肘處滲出了衣服聚成數(shù)滴落地,他的另一只手仍拖著那把劍,劍在沙地上,劃出一條細(xì)細(xì)的溝槽,與這些血跡形成兩條平行著的曲線。
不知怎的,那些血跡忽而又盡數(shù)朝著這溝槽滾去,兩條匯成一條紅線,一道日光刺破,血跡反入長劍,流光破空,照亮了阿月正看過去的眼眸……
“姑姑,姑姑,阿念來了。姑姑是大懶蟲,睡到現(xiàn)在還沒醒!”
霽歡醒來,正入眼的是阿念那張軟糯的臉,她正趴在身上晃著自己。而自己,正在酒坊之中一棵高木之下的藤椅上,慢悠悠地?fù)u動著……

霂十五的小小
我都快精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