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陌?;鸺被鹆堑仉x開,丟下的這句話倒是先讓音楠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頭看這夜色密布的無根山,才想起那次,予繹在此做了什么。
但是,陌桑神君這樣的擔(dān)心,落在師傅身上,可能嗎?不可能罷!
此時,音楠覺得自己此時也滿是醉意了,醉意當(dāng)頭,心中的某一處卻格外清醒。反復(fù)想著陌桑同他講述的這段往事,越想越是難以分清今夕何夕。
當(dāng)初幻境之中所經(jīng)歷的如此真實,恍若參與了那兩人真實的一段人生,幻境之中自己同淳于弋也曾出生入死,而霽歡至今都仍認(rèn)遲娑為師。然而,故事從別人口中說出,也不過是一段劫數(shù)罷了。更何況這段劫數(shù),引發(fā)了后續(xù)那些九重天與末址之境數(shù)不清的糾葛。他也算明白,為何師傅那樣的人,卓然高潔,竟然會親入九重天,劍指天帝昊倉,立身于這些因果之中。
不過,證道之后掌握命格之輪的天帝,卻仍然逃不過天命的循環(huán),只是,如果多年仇視怨恨,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這并非真相,不知道這位天帝心中何感?是放下,還是繼續(xù)更深的仇恨?不知為何,音楠覺得陌桑似乎還有什么事情并沒有講完,罷了罷了,再多說什么也改變不了這些事情的本相,終歸是過去之事了!
此刻,月光如練,音楠看著酒杯之中投下的明月倒影,這月亮落在酒水之中更多了皓潔,漸漸的,這月亮幻化出了霽歡的笑顏,思念一瞬間侵入醉酒的思緒,也不知道她在凡間可還順利?為著與九重天合作的事情,此后必有一段時間的忙碌,此事走到如今,霽歡必然會知曉,按照霽歡的性格,要想完全避開她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便需要提前同她說明,她如此聰慧,自然也能夠懂。
不過……
音楠正醉著酒想這回事,卻見不遠處槐愚推門,囫圇披著一件外裳,提著一盞根枝纏繞的燈向他走來。
“陌桑神君離開了,老朽怕君上獨自喝酒寂寞,特舍了好眠,前來作陪!”槐愚將燈放在桌上,將燈光調(diào)的暗了一些,免得破壞眼前的意境,又搖了搖這桌上剩下的最后一壺酒,失望道:“喲,還當(dāng)能剩幾滴,看來兩位佐酒的故事說的透徹,這酒倒是喝的干凈?!?p> 音楠仍然靠在椅背上搖著椅子,身子幾乎已經(jīng)躺平,整張臉浸潤在月光之中,這小小椅子承載音楠整個身軀,卻在搖晃之中保持著平衡,音楠帶著醉意閉著眼睛懶散著回道:“仙君看看,哪是喝的干凈!”
槐愚仙君許久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音楠了,臉上不自覺浮現(xiàn)出笑意,又低頭看著草皮之上,陌桑神君方坐之處,椅子的一圈正泛著冷光,這是喝了一半,倒了一半??!
“神君倒從來都是這個樣子,不過,君上答應(yīng)老朽的別忘記就行?!?p> “不忘不忘,明日就還你?!?p> “哦?明日?君上喝醉了誆老朽的吧?”
“不誆你!”
“那君上是用凌師傅的好酒還,還是取九重天的瓊漿還?方才老朽聽幾位的意思,近來君上當(dāng)沒什么空閑考慮老朽的酒這一事。要不,君上給老朽寫一張欠條,等君上忙過了,老朽再前去兌換?”說罷,槐愚仙君掃了掃桌面,紙筆已經(jīng)備好。
音楠歪了歪頭,笑容干凈明朗了許多:“我曾經(jīng)在某一處凡世之中喝過一種酒,實不相瞞,那酒可比仙君這酒更香更醇!若有一日尋得,必帶來給仙君嘗一嘗。仙君釀酒做茶的好手藝,必然可以釀出更好的酒來!”
槐愚仙君將衣裳攏了攏,沒有答理音楠,只心道:“還說什么不誆我,說什么明日,這不就是一樁空口承諾。”
一時靜謐,音楠忽然想到什么一般,停了搖晃,又歪頭看過來,看著槐愚問道:“仙君沒睡,聽完了我與神君的談話?”
“嗯……實在睡不著,神君的聲音洪亮,笑聲朗朗,那聲音在無根山回蕩好幾圈,老朽實在是不想聽也得聽?!被庇尴氲阶约簺]了覺頭的這夜,說的有些無可奈何。
“既如此,槐愚仙君有何高見?”
音楠話問的含糊籠統(tǒng),槐愚也不知道其話指的到底是什么,便也含糊籠統(tǒng)地答道:“老朽不過是無根山一棵上了年歲的槐樹,道行修為不過了了,知不了這些恩恩怨怨。不過,福兮禍兮,老朽只認(rèn)得,若沒有過去之因,也便沒有今日之果?!?p> 音楠笑道:“槐愚仙君總是這樣睿智,一針見血。還記得此前見仙君,還以為仙君耽于悲傷難以恢復(fù)往日,沒想到也不過數(shù)日,便又如萬年之前了?!?p> 槐愚心中苦笑,將腰間的酒壺取下來,飲了一口,道:“當(dāng)初遲默歷經(jīng)那樣的事情,我不是也挺過來了嗎?再之前,她還不是遲默的時候也死過一次,我仍然挺過來了。而且,君上你看啊,連二殿下予繹都能挺過來,說明時間才是真的一劑良藥?!?p> “予繹……”音楠暗道了一聲,他也是這恩怨糾葛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近來仙君可見過他?”也不知道,遲默留下的那點血脈,如今如何了?
“二殿下啊……前些日子倒是來過這里一趟,匆匆便又走了。君上是有事?自從那次之后,其實二殿下在這無根山的時間少了許多,故而老朽才說他也挺過來了……”
槐愚見音楠也沒個后文,反倒是又躺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呼吸平緩,像是睡著,看來今夜就這般過去了!槐愚又望了望遠處的衣冠冢正有一半沐浴著月光,隱隱錯錯間,仿似只是月光的一段影子,其實那里頭什么也沒有,最多裝著一點念想罷了,但是到底是對誰的念想,自己一時間竟然也說不清了。
槐愚嘆口氣,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來做什么,也許是那么多往事,讓自己恍然夢中吧!夢游一場,幡然再醒,也該回去了!于是將衣服攏的緊了些,揖了手,提了燈,回屋走去。
等到周圍寂靜無聲,夜似永恒一般不見天明的跡象,音楠睜開眼睛,月亮也被云層掩去了光芒,變成一團靄靄潛光的白霧般,看不真切。音楠忽而慌張起來,這慌張從何而來,尚且不知,但是眼下他只有一個念頭,霽歡,他想霽歡了。
對著月光,音楠循著泓渃留下的線索,圈出凡世的路徑,踏了進去。
正是一場大雨傾盆,音楠落在城市的一處街道,這街道兩側(cè)的攤販已幾乎收拾妥帖,三兩撐傘往來奔跑躲雨,不遠處一條河流經(jīng)過,雨絲落在河面將所有倒影的景象悉數(shù)打亂,連同風(fēng)雨之中飄入河中的落葉。
河岸獨搖成蔭,此時節(jié)當(dāng)是盛夏。
大雨將城市的熱氣帶了起來,顯得又燥又黏。河中有幾只被雨水打落的紙鳶,而其中一個紙鳶的線頭還握在一位總角大小的孩童身上,孩童正被自己的母親緊拉著往家去,孩童卻不舍紙鳶,停在雨中哭鬧……
這是一處全然不同于幻境之內(nèi)的一處普通凡世,一切和順有序。
因在凡世之中,為免麻煩,修為術(shù)法皆隱,音楠見雨勢更大,便隨便找了附近一處屋檐下避雨。此時顯然已經(jīng)過了午時,音楠往遠處看了看,城墻之上有守備正在雨中巡邏,雨勢太大,煙霧朦朧,視線有些不清,但仍然看到“渭城”二字。而朝著另一個方向望去,河流轉(zhuǎn)彎處,有一座宅院,門前有兩個家丁打扮的守著,此時聚到了一處,指著天似乎正在討論這滂沱大雨。
而宅院之外,還有兩位身著鎧甲之人,持著刀站立兩旁,雖無遮擋之物,但站的仍然筆直,絲毫沒有受到那兩位說著話的家丁影響。音楠往上望了一眼,宅院上寫著“舟府”,而兩側(cè)刻著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輔弼股肱策獻丹墀彰圣眷”,下聯(lián)“經(jīng)綸手筆名標(biāo)麟閣振天聲”,如此氣度恢宏的一副對聯(lián),加之這宅院氣派,足以彰顯這宅邸主人的身份地位。
但是音楠知曉,這便是投生之后的子川住處,聯(lián)想其命運飄零的一生,這句話顯得如此不合時宜,不知道這個世界中,朝堂之上的那位“王上”,到底是真心倚重這位人生跌宕起伏的臣子,還是表率給天下人?
這些并不重要,既然到了此地,想必霽歡便離的不遠了。方才到此,沒有感受到霽歡任何的氣澤,霽歡應(yīng)當(dāng)是封了自己的所有痕跡……
正在思索間,周圍突然嘈雜起來,聲音由遠及近。音楠循聲,看到河上一座拱橋之上,許多人正提著各色器皿往河這岸跑著,身后的街巷轉(zhuǎn)角,也有人群正在聚集,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提著壺罐器皿,有些甚至沒有撐傘,擁擠著往前沖著,音楠往后退了兩步,避了避,聽見這些人說著些什么“上次東坊酒樓不過取了三壇酒,可保了齊掌柜這半月生意興隆”,
“月娘子今日酒鋪開門的時間提到了午時末刻,想來有許多人沒有得到消息,無論如何,今日我得排上隊?!?p> “呵……你說排上就排上,月娘子的酒半月開門售賣就那么兩陶缸,排不排得上還得各憑本事?!?p> 正當(dāng)音楠被這些人的三言兩語吸引,準(zhǔn)備望向這隊伍前方時,身后卻傳來開門聲音,原是自己躲雨的這家,住著一位白須老者,見他拉開房門,手拄著竹杖,亦看著這喧囂的人群嘆道:“哎,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才能喝上一口月娘子的酒。”
房間里又出來一位同樣頭發(fā)斑白的老婦人,端著個簸箕,正在撿拾豆子,看了一眼人群,已經(jīng)開始有秩序地排起來,啐了一口道:“人老了,心倒是不老,還能惦記上月娘子的酒了。我看,你這個愿望,下輩子吧!”
說完,老婦人注意到正躲雨的音楠,上下打量半晌后,眼神帶了光,熱情地上前將音楠再往內(nèi)拉了拉,確保雨淋不到一絲,對著音楠道:“這位公子,看著俊俏的模樣,不像是渭城中人,公子是外鄉(xiāng)來的嗎?”
老婦人說完,白須老翁也轉(zhuǎn)身看了看音楠,有些不屑地對婦人道:“我看同渭城青壯年沒什么兩樣,你這個幾十年沒離開過渭城的老婆子,還能認(rèn)出外鄉(xiāng)人不外鄉(xiāng)人?”
“去。誰愿理你。”婦人將手中活計放下,從房間里取了一把傘,又對老頭道:“正因為我?guī)资隂]離開過,這渭城里頭還有城外鄉(xiāng)下,這樣年齡的青年我哪個沒見過?這樣容貌的,我自是更忘不了。你年齡大耳朵背眼睛花,就不要看熱鬧了,去去去,進去,免得這雨淋著受了風(fēng)寒,我還要照顧你?!?p> 老婦人堆著笑,也不管那老翁聽沒聽這話,只殷勤地將一炳灰黑色有些破損的傘遞給音楠,笑道:“公子拿著,我看公子氣度不凡,必然是身份貴重之人。今日來這里,可也是聽說了渭城釀酒一絕的月娘子的手藝,特意來買酒的?哎,今日時間不巧,下了雨,來來來,傘拿著,去排隊的時候撐著傘吧!”
音楠欠了欠身,道:“謝過老人家,不過,這渭城釀酒一絕的月娘子……是何人?”
“公子竟不是來買酒的?哦,看公子的衣著裝扮和這周身氣度,莫不是來舟府的?”老婦人自言自語半晌,又道:
“這月娘子啊,聽說是都城中人,約莫三年前,舟大人辭官回渭城不久便來了,說是來此找一位釀酒高人“旬老鬼”,城外釀酒世家最后一位傳人。也不知怎么,這個脾氣古怪,寧愿手藝砸自己手里后繼無人,也絕不收徒的旬老鬼,死前這一年竟然將一身本領(lǐng)教給了這位月娘子。此后,月娘子又改良了方子,一年后,月娘子在這街上盤下鋪子賣酒,一鳴驚人??!半月出酒一次,次次哄搶!我還以為公子便是聽了這樣的名頭來的呢!”見音楠看著人群最前方,雨勢已小,老婦人臉上笑意更盛,接著道:“我看公子,不是為酒,倒是為人?!?p> “哦?”音楠回過頭,問道:“老人家怎么看出來的?”
“哎喲喂,還我怎么看出來的,月娘子的手藝一絕,月娘子的容色更是傾城?。≡履镒尤菝?,嘖嘖嘖,渭城誰人不想?不過,公子你倒是得收起這心思了,你啊,沒有什么機會了!”
“哦?這又何解?”
“哎喲喂,說話還文縐縐的。公子來尋人,怎么消息也不打探清楚一些?月娘子已經(jīng)嫁人了,城外酒莊便是同其夫君在打理,許多人見過的,月娘子出現(xiàn)在這城中來賣酒,剛開始大家不曉得,媒婆去了好幾位,結(jié)果才得知月娘子已經(jīng)嫁人。渭城之中傾慕月娘子的不在少數(shù),好多上莊子上去查過,月娘子確實有一位郎君還有一個孩子,只不過他們不太出來,想來那郎君是個性情木訥的!哎,說起來,老頭子,上個月你是不是還見過,那人雖然木訥,但是同月娘子感情倒是好,婦唱夫隨的……”
音楠聽到此處,心如同落入了冰凍之地,緊張起來。他擔(dān)憂過許多事,唯獨沒有想過,霽歡到凡世,少說也需要度過幾年凡世時光,幾年的時光,在凡間會遇到多少人,會譜出多少故事來……霽歡這樣的容貌,又有多少人會不顧一切博佳人一笑……而且,方才她說什么?
什么叫,還有個孩子?
音楠他慌了,也沒有顧及傘不傘的,順著人群便往前去,沒有理會后邊老婦人“公子拿著傘無妨的,公子,誒,公子……”的喊聲。
不會的,音楠安慰自己,霽歡不會的,他們經(jīng)歷過那么多事情,忘了彼此都能夠只對彼此有意,區(qū)區(qū)凡塵俗子,怎能進霽歡的眼?
但萬一呢?萬一……真有一位可心之人,在這個孤獨的地方對她千好萬好的,怎么辦?霽歡是一個很念別人好的人,而且霽歡她,與常人的想法不一樣,或許并不覺得同他如何了,就不能同別人如何……
音楠覺得此時的自己有些不對頭,不知道是不是喝酒的緣故?酒,又是酒,無根山喝酒,霽歡在此地釀酒……霽歡的酒量也不怎么樣……會不會是有登徒子趁她之危?霽歡為了不在此擾亂凡世運數(shù),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影響子川的事情,所以……勉為其難?
不會的,沒有人能夠欺負到霽歡!
這些話不過是四鄰的閑話,總之,先見到霽歡再說……音楠順著人群往前走著,終于,在人頭攢動和叫賣聲中,他看到了霽歡,他正準(zhǔn)備快步上前,卻看到霽歡身后出現(xiàn)一位,有別于其他工匠伙計的人,那人,同自己有些像,他……
正在幫霽歡擦去臉上的汗水,而霽歡自然而然地轉(zhuǎn)過身去,沖他笑了。
笑了……
劃過這雨衣飄渺的街頭,笑的,那樣明媚燦爛……

霂十五的小小
插曲一個,不是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