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子講故事的本領(lǐng)算是遲默親傳，當(dāng)初遲默看到精彩的話本子，總是會仿著人間說書先生的樣子，給豆子她們講，日積月累之下，豆子學(xué)會了這么個本事?，F(xiàn)在趁著夜色，雖然聽眾只有耿青穆一個，但說及曾經(jīng)仍是繪聲繪色，越說越清醒以至于一整盅濃茶被喝的一滴不剩。
豆子一口氣講完已是口干舌燥，端著大肚茶盅正疑惑地看著干涸了的盅底，耿青穆恍然大悟道：“所以，還真有這樣一件事情！沒想到當(dāng)初的君上師兄沒有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不過是從環(huán)月澤中采了一朵蓮花糊弄了事，然而經(jīng)歷先君上的羽化隕落，最終卻釀成了這么多年的一樁心結(jié)?！?p> 豆子起身從一旁的桌上又端來一壺水，一邊喝一邊再回想了當(dāng)初的場景，仍很是感慨，更沒有想到這件稀松平常的事情竟然還有被說出的一天。
當(dāng)初前君上遲默最后的那段時光時有瘴氣凝結(jié)于體內(nèi)，需將其壓制而不反噬至末址生靈，極為艱難以至于數(shù)次昏厥。也便是在某一次昏厥之中，音楠不知道經(jīng)歷了什么，頹喪著來到沐昭探望遲默時，對著遲默說起這件事情，那時守在門外的豆子正巧聽到了。
音楠當(dāng)初的聲音豆子記得清楚，是那樣的懊悔自責(zé)，似乎就是因為少年自己的一念之差，導(dǎo)致遲默先天不全的體魄未能在降生之初將養(yǎng)完全。雖然凌師傅也勸慰，道遲默降生并未靈體魂魄不全，有沒有無根山的蓮花都不甚緊要，但或許人在難過之時，總要將一部分責(zé)任歸咎于自身，在自傷自悔之中也算是給自己尋到一個情緒的出口……
二人在感慨之際，房間之中的光線暗下來，屋內(nèi)的聲響也隨之寂靜。耿青穆突然低聲對豆子說道：“這個事情你還是不要同霽歡說的好！”
“為何？”豆子不明。
耿青穆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結(jié)界漫出的光正在后退，面上露出一副高深的樣子，煞有介事道：“哎，依我這么久來的觀察，前君上的事情是那兩位心中的結(jié)，既然是結(jié)又解不開，最好就是隨著時光慢慢淡化的好，我們作為友人，也便不要再提及的好！”
“可若是君上醒來，還要再去無根山采蓮花，我是阻止還是不阻止？若是姑娘要問一問我，又怎么說？”豆子聽罷雖也以為然，但還是擔(dān)憂這個困擾著君上的事情，在如今記憶混亂的君上身上變作另一樁難事。
“這又何難？不過是去無根山采一朵蓮花的事情，若是他醒來還是要去，那便去好了，霽歡姑娘也陪著他，出不了什么大問題。若是霽歡要問你，你……隨便找個理由，哪怕說是當(dāng)時腦殼不靈光想錯了便也過去了。不過，我還是覺得，君上師兄……哎，現(xiàn)在喊師兄實在有些喊不出口了……他醒來應(yīng)當(dāng)會忘記這個事情?！?p> “忘記什么？”霽歡突然出門問道。
二人立即緘口不言，看著霽歡神色憔悴，面容慘白，不知道方才又發(fā)生了何事？
“沒什么，我們在說君上他醒來竟然忘記了我們，實在不地道。不過，霽歡你怎么這個樣子了？君上他……”
霽歡回頭望了望躺在床榻之上已經(jīng)睡的十分沉靜的音楠，道：“他……僅有半心！”
“什么？”二人驚呼。
耿青穆捋了捋這個意思，還是沒太明白，繼續(xù)問道：“半心是什么意思？那……還有另一半去哪里了？還是……師兄他本身就只有半心？”
霽歡癱坐在竹椅之上，仿佛這個問題很難回答。看著窗外已經(jīng)將盡的夜色，半晌沒有說話，她眼中空洞，思緒縹緲天外，神情之中諸般難言，似乎也在不斷地問“為什么？”
豆子覺得醒來后的霽歡多了很多人情味，至少比離開末址之時多了許多，只有有人情味的人，才能流露出這般神色，可是豆子看著霽歡的樣子有些心疼，這個表情在豆子眼中便也是一種自傷，這樣的霽歡讓豆子覺得沒有人情味也挺好的。
“姑娘？你……怎么了？”
“霽歡？無論什么事情，我們還在，總可以……”
“半心的意思，就是音楠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是因為……他只有半顆心了……”霽歡喃喃，聲音極低，在回答耿青穆的問題，又更像是在再次告訴自己，“那另外的半顆心，在……我這里。”說罷，哂笑道：“難怪，我的體內(nèi)會有他的修為他的靈氣……可是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二人聽完，瞠目結(jié)舌，心中驚愕不已卻又不能宣之于口。豆子想到那日沐明之中的情形，回道：“因為……姑娘你傷的很重?。 ?p> “我知道……”
耿青穆聽完霽歡的三個字，結(jié)合大荒之上霽歡飛身擋在音楠之前的畫面，那樣奮不顧身，全然忘記自己當(dāng)時修為皆無的困境，忽然就明白了霽歡自問的那個“為什么”。
霽歡她很清楚自己傷重，但是想不明白為何救治自己需要分心而為，更不知道音楠為什么會選擇將他的心分給自己一半？為何應(yīng)當(dāng)把末址放在首位的音楠，在這樣的選擇之下，卻將自己排在了前頭？
耿青穆也不甚理解，但是此行大荒一路，二人經(jīng)過了重重磨難，他看在眼里，他清楚霽歡對于音楠來說，是寧可損失一半心脈一半修為也要救回來之人
那么，此時霽歡方才從重傷之中醒來，若再因為自傷而損及修為，定不是音楠愿意看見的。
他這個師弟，要有所作為！
“霽歡，你心中的難過我們理解，有什么問題等君上醒來之后，他會給你解釋的，現(xiàn)在當(dāng)務(wù)之急是我們要趕緊將他送回去！”耿青穆道，“他不是說音如兩位師傅去了沐照找?guī)煾?，想必也是在尋找方法，也許……已經(jīng)找到方法了！”
“好！”霽歡眼中仍是迷茫，想不通的事情，也只有等音楠恢復(fù)才能夠問他。只是不知道，音楠將心分給自己，三位師傅知道還是不知道？
想來是知道的，他們眼見音楠變作如此，無需多少手段就能夠發(fā)現(xiàn)不對，她都能夠探出，更何況是三位尊師？但，也許真是不知道的，不然為何幾位師傅會同意音楠這般……妄為？
霽歡將豆子留在山上，帶著音楠同耿青穆一道回了沐明。
晨光偏移，落在沐明的棕灰色大門前，沐明之中仍然安靜，是否是還沒有找到方法？霽歡心再沉了幾分……
這個樣子的音楠雖說沐明之中知道的或許已并非少數(shù)，但是霽歡此刻，卻不愿意在各種目光之中帶著音楠穿行在沐明，遂同耿青穆直接隱身到了音楠的寢殿，將音楠放在床榻之上后，霽歡還是想再試一試，既然自己身體之中就是音楠的修為，那不至于也不應(yīng)該無法再渡回去！
再將靈力沉于元神，神思游走在元神之中，神思之淵中，霽歡看著一片浩瀚此刻卻呈現(xiàn)兩種交融旋轉(zhuǎn)的色彩，如天暮時分，陰陽將昏曉相割，交雜的兩種色彩如水藍和透白，早已經(jīng)在自己昏迷之時找到了最合適的平衡之位，此刻游動著的天地浩渺如霧如海如水如氣，亦如兩條首尾相咬的游魚，正在不休止地轉(zhuǎn)動，無極……
霽歡在這片廣袤無垠的空間之中，將屬于音楠的那一部分修為凝合到了自己的掌心，本已經(jīng)交匯得當(dāng)?shù)膬晒尚逓榇丝淘倜媾R分割，霽歡如在當(dāng)初大荒之上面臨幻境碎裂一般的難受，劇痛從心底蔓延周身，即便已經(jīng)以靈力封下識感，仍然劇痛難忍。神思化作的自己和本體的自己在修為終于剝離，聚在手掌之上那一刻，皆噴吐而出一口鮮血。
平靜的那一部分，霽歡似乎看到有幾段符文咒語，在透白的神思之淵底部若隱若現(xiàn)，從來沒有見過的符文卻莫名熟悉，為何它會在此處？
但是，現(xiàn)下已是無暇顧及，將音楠的修為剝出已是不易，然而在將其逼出自己的身體準備重新渡回給音楠之時，音楠的靈力突然化作一道無形的屏障，壓制著霽歡的所為，屏障之上滿是符印，這是封印之文。
封印之力強盛，此時的霽歡并沒有多余的氣力來將這封印沖破，在屏障將整片元神空間全數(shù)包裹之時，輕柔之風(fēng)卷著極細密的雨絲，將霽歡緩緩?fù)瞥隽诉@樣的術(shù)法之外，霽歡睜開眼睛，聽著心底音楠留下的聲音，他說道：
“別擔(dān)心霽歡，等我。醒來記得，沒有其他原因，只是，我愛你?！?p> 這樣的溫柔聲音，是音楠將心分給她又將靈力修為渡給她時，留下的聲音，一個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音楠當(dāng)初已經(jīng)想到了自己可能面臨的境況和兇險，也想到了她醒來之后察覺自己修為靈力的不同，按照她的性格定然會尋根究底，再不顧一切將修為還給自己，所以才在一開始就已經(jīng)撤去了霽歡所有的退路，她只能往前看，按照音楠說的，等他。
霽歡有些懊喪地坐在一旁，看著睡下安寧的少年，想著他說的話。
愛，是個什么東西？當(dāng)初姐姐對予繹的是愛嗎？予繹對姐姐的是愛嗎？為何是宿命之?dāng)?，被愛捆綁之后，在天命之下變成了想殺之人？淳于弋對師傅是愛嗎？師傅對淳于弋是愛嗎？他們沒有說過，可為什么幻境的最終卻是淳于弋露出了另一個從沒有顯露過的樣子？若他真是天帝，為何九重天與末址之境的如今仍是勢不兩立？
愛是什么？是將對方推入萬劫不復(fù)之地再追悔莫及？
霽歡不太明白，這門學(xué)問姐姐從沒有教過，它的模樣是什么樣子只有自己去感悟。但他曉得音楠不是這樣的。如果這是，愛？那她對音楠呢？亦是如此嗎？沒有人教她，也沒有人再能夠教她，更沒有誰能夠給她一個答案……
“霽歡，你怎么了？不行？”耿青穆看著施法半場又收起，然后便一動不動的霽歡問道。
“無用的！”先聲奪人的正是音巽音師傅，他與如師傅前后進來，看著三人便已經(jīng)猜了大半，看著霽歡的樣子，音師傅嘆了一口氣，看來她也已經(jīng)試過了，音師傅眼中的音楠從沒有如此倔強過。
當(dāng)日，音楠從極界回來，緘口沉默，只將霽歡帶到了沐昭之中。沐昭之中淵域相連君上可施結(jié)界，連凌師傅都無法沖破，他們幾個便眼睜睜看著音楠分心渡修為，除了著急一絲辦法都沒有。如師傅說，音楠仍然困于萬年之前遲默之死，所以無法接受霽歡再因保護自己而死，可是音師傅卻并不這樣認為，他雖然一貫覺得音楠即使為君也沒有為君的成熟穩(wěn)重，但自己的兒子自己很是清楚，他不會因為愧疚而如此。
或許有遲默的原因，但是出去一趟，霽歡必然已經(jīng)不同于其他人，就像如柒之于音巽一般，不同于其他人。
雖然還是覺得他這樣做，沒有一個為君者當(dāng)有的考量，所作所為過于兒戲，就同遲默那個丫頭一樣，性情飛揚。但是從同音楠一道來到末址的陌桑神君口中得知，音楠已經(jīng)將心中所籌，托陌桑神君告知了他們。
“哎，本君遇到他，這小子便著急地拖我一道回來，還說那樣一番話，還疑惑為何像臨終托孤一般，原來他是這個打算。不過，這小子可說，分心之術(shù)并不會損傷自己多少，至多需要一些時間恢復(fù)而已，但若真有個萬一，既然末址女君自有傳承，他便也算不負所托?！蹦吧Ｉ窬龑σ糍氵€有自己的師兄如是說，“不過啊，怎么？遲娑曾經(jīng)選中遲默我們好歹知道原因，遲默知道你們幾個不愿意困于俗務(wù)將末址托付給音楠，也好歹是個正經(jīng)理由，但本君怎么覺得這些事情，感覺給了音楠一種錯覺，這個君位隨隨便便給誰都可以?。恳槐揪芾?？”
笑聲在凌師傅的眼神下憋回了肚子里。
“不過，師兄不是說了擇君之禮在寶鼎修鑄完成之后便舉行，不曉得音楠那個時候恢復(fù)沒有哦？”
音巽想到最后陌桑神君的表情，那分明就是準備看音楠的笑話嘛！
三言兩語將幾個重點告訴了霽歡，看著霽歡仍是不發(fā)一言，音巽看了一眼如柒，如柒亦嘆了口氣，走近霽歡身旁繼續(xù)說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愧，但……既已是如此，便不要再多想了。我兒子我了解，他做這些并非逞一時之能，必然已經(jīng)深思熟慮，你也是重傷方愈，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本來這些事情，他將你送到小次山之前讓我們不要同你說起，但是這小子啊還是不了解你，我看得出你的性格也是個不尋根究底不會罷休的！哎，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打緊，他自己調(diào)息了半月，最后調(diào)息成了這個樣子……”如師傅多少還是有些傷心，搖了搖頭，又提高了聲音換了個語氣道，“不過也好，為娘我是都快忘記曾經(jīng)他的樣子了，正好，你們分辨分辨，少年的我兒還是俊朗的我兒，是吧？”
耿青穆看如師傅突然問向自己，如師傅話頭跑的快，自己有些跟不上，但還是老老實實地點點頭，道：“是，俊朗，俊朗！”
“如果我沒有猜錯，”霽歡道，“兩位師傅是否也無法幫助音楠渡過這道關(guān)？”
音巽和如柒面面相覷，如柒有些慍怒地對眾人說道：“你猜到了？哎，是，今日下午耗費我們兩個好一番氣力，亦是無能為力。這小子像是故意要通過這件事情磨礪自己一般，竟然給自己施展下還抑之術(shù)，我們確實無法，連自己父母師傅都防著！這個事情，也真是氣死我了！我看他多大的能耐，幾時恢復(fù)如常！”
“可是……那擇君之禮呢？”
霂十五的小小
一直循環(huán)著郭雨昂的《相思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