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歡此時已是讓大家束手無策,如師傅雖然安慰了自己兒子,但是心中凄然,相處日短但畢竟如此鮮活的生命在眼前顯現(xiàn)出枯索模樣,如柒不免側(cè)身過去,將眼角滲出的幾滴淚悄悄擦去。
而凌珩之也是已經(jīng)許久沒有遇到能讓自己費神的事情了。
上一次還是遲默悄悄謀劃下那樣一件大事之前,他看著自己的徒兒,無法避免地走向了自己天命的終局,也曾費了一番心神,困于其中之時,才發(fā)現(xiàn)以為洞悉所有因果的自己,早在遲娑選定遲默之時,就已經(jīng)被末址之境生滅劫數(shù)的因果卷了進去,故而費神一番最終也不過是無果罷了!
所謂無為淡然,不過是許多事情,在無法規(guī)避的終局之前,能為的太少,即使是他,應(yīng)宗一脈大成之人,也已經(jīng)在這么多歲月之中,看過了許多讓人無可奈何的滄海變遷、洪荒逝去。
但霽歡受傷一場,理應(yīng)不至于如此。
大荒的通天石在他還在大荒修行之時,便立于大荒至北的荒原之上,大荒數(shù)年霜雪寸草不生,大地莽蒼與穹窿相接,讓那塊石頭在大荒之上顯得尤為顯眼。只是,石頭何時生出,或以何所化?他在大荒的日子里也數(shù)次推究,除了發(fā)現(xiàn)那巨石與大荒根脈相續(xù),在他來此苦修之前,大荒于世所現(xiàn)時便立在那里。從地脈生根,如孑立之中睥睨眾生以問蒼穹。
若按音楠所說,大荒所遇浩劫,是由天帝引起,但若說天帝能以通天石來對付霽歡,凌珩之覺得,天帝不至于如此蠢鈍魯莽,更沒有這樣的能耐。
他與通天石唯一的緣分,便只是于此地證道罷了!
此事之中難解之謎諸多,凌珩之看著傷重的霽歡,卻覺得這些難解謎題仍在這還了末址命數(shù)的霽歡自己身上。
既然修為心脈俱損,無法聚合靈氣,外渡修為真氣亦盡數(shù)外泄,其實倒仍是有一個法子可以解此困局,但此舉……凌珩之打斷了自己的想法。
“霽歡她……”凌師傅看著不知在沉思何事的音楠,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既然成于淵域之中,你母親所說的結(jié)果,還有為何連為師都無法為其修渡真氣靈力,淵域之中或有答案。但是如今,你的擇君之禮未過,考驗便未過,淵域之中自然無法進入。也怪為師當年求一個謹慎,允諾了這個規(guī)矩。如今,為師先以真氣護住霽歡,待炎棽與耿顏修鑄重塑圓鼎之后,完成擇君之禮再……”
“師傅?!币糸儆械卮驍嗔桤裰?,“豎亥遺骨煉化再至圓鼎重塑,而后擇君之禮三十六日閉關(guān),徒兒并非沒有想過,只是,霽歡如今的情況,就算是師傅耗費真氣,怕是也擔不起這樣些時日等待。況且,就算擇君之禮,徒兒比當年阿默更快地完成閉關(guān)歷練,但此后,若癥結(jié)未在淵域之中,又待如何?”
“放肆?!币糍愠庳煹?。
“師傅,徒兒失言放肆了。”音楠此刻內(nèi)心慌亂,自知言語不妥,朝凌師傅作禮道。
凌師傅看著這個一貫溫和的徒兒,大荒一行長進不少,但又多了一樁軟肋,搖頭并不怪罪,只是看來末址之君情劫一事定要應(yīng)在這姑娘身上了。不過,聽他此說,凌師傅突然問道:“我那師弟,又同你說了些什么?”
音楠看著凌珩之突然露出嚴肅的神情,知道這件事情若做,便無法瞞過眼前幾位,直道:“實不相瞞,師傅,父親,母親,當日離開末址之境,遇到霽歡便是她去過一趟極界之后。而后一路,霽歡一人之力破大荒之上九鳳一族的雷電陣,本就受傷頗重,當初為她療愈之時便覺她的身體與我們有異,這個不妥本以為她是淵域成身所致,但阿默當初亦是卻仍與霽歡不同,如今想來,這個不妥并非此前猜測。無根山外,陌桑神君離開之時,問了我一句極界我可去過,神君點到為止,此刻想來,救治霽歡的方法,極界之中或許便有答案?!?p> “極界……”如師傅回想一番,沉吟道,“若不是遲默那丫頭將霽歡放到了極界去,為娘也斷不會想到真有此境。你可曾問過霽歡,極界中事?畢竟有萬年時光……”
音楠想到芽島九鳳族內(nèi)當夜,月色皎皎,同霽歡談及曾經(jīng),極界之中那萬年之間的事情,似乎對于霽歡來說是一段無從說起的稀薄過去,想無可想,說無可說一般,極界如何,音楠也并不知曉。
“不曾。但若說霽歡成于淵域,長于虛空,但她的修行最終卻是在極界完成,包括將一境之命數(shù)運化于身。所以,我想,陌桑神君既然如此說,便是指引我往極界之中尋找答案,和救下霽歡的方法?!?p> 凌師傅看了霽歡半晌,沐明內(nèi)外今日皆知有事,一聲響動都不敢發(fā)出,在這安靜風動的瞬間,凌師傅心中將此前截斷了的想法和去極界之間兩相比較,應(yīng)道:“去吧!當初那丫頭如何找到極界始終是一件未解之謎,既然淵域暫時去不得,去一趟極界也無妨?!?p> 音楠見凌師傅已然應(yīng)允離開,便在霽歡周圍結(jié)出一道透明的結(jié)界,夜笙之中流淌出一股如有清泉游動的水脈,化入結(jié)界之中,此時結(jié)界之內(nèi)時空凝結(jié),即使再有靈力外溢,也會被這道結(jié)界擋住,而若是情況有變,結(jié)界與自己的神思相連,即便遠在極界,自己也能迅速歸來。做完這一切,音楠又朝著正細細看著霽歡的如師傅道:“今日匆匆歸來,眼下又必須離開,母親,霽歡她……”
如師傅看著自己兒子眼中陰郁,沉默之中的意思她明白,便寬心道:“你此刻離開是什么樣子,我們幾個暫無法將其救醒,但也不會比現(xiàn)在更糟。只是你,別當為娘看不出,結(jié)成此界便是以半分修為方能成之。末址此前遭遇禍事,凡世六界亦有禍事,想必那九重天上定不少聲音認為是末址為禍,雖有陌桑神君前去九重天,但天帝既然能在大荒暗中阻撓,取下豎亥遺骨已是風波不斷,去了極界,你更要萬分當心。”
音巽亦道:“豎亥遺骨煉化與圓鼎修鑄之事,炎棽與耿顏兩位都是做事可靠的,你且放心。”
說完之后,音楠緊閉了眼睛,此時眼中再次現(xiàn)出遲默羽化的景象,再看霽歡,蒼白臉上似乎也有一朵蓮花的印記,正在散開。為免過往擾動,拂去心中沙礫,音楠便跨步離開,路過月亮門時,正看到豆子抱膝蹲在地上,淚眼汪汪地看著屋子里頭,忍不住道:“沐昭暫時無法休憩,小次山上的竹屋替本君去收拾一番,可好?”
“是霽歡姑娘醒來要去住嗎?但是此前塌的有些嚴重,君上要給我撥兩個人手。”豆子忍著眼淚,想把話說得輕松些,想當方才聽到的這些,都不過是自己的臆測,但是話音實在顫抖的厲害,待說完望著音楠時,眼淚已經(jīng)讓整張臉破碎的不成樣了,豆子見君上看著他,豆子實在難忍,便問道:“君上,霽歡姑娘會不會像……之前君上那般,突然就……”
“不會。”音楠兩個字落在此時空寂的周圍,忽有風聲陣陣,將院中秋風盞凋謝的花瓣吹起,風聲裹挾著花瓣和這落地的二字,交替奏出,傳來一陣接著一陣激蕩人心的回聲,“欒亓欒修,你去找他二人,將竹屋打整一番,霽歡便能好了?!?p> 音楠邊走邊說這話,心中一時心郁難平,末址之境此前的時光似比萬年還遠,此行極界,音楠握住方才織成結(jié)界時,抓住的一絲霽歡的氣息,心中隱隱感覺,此行并不會順利。好在,那股當初潛藏在末址之中,后來又不知流向何處的力量,如今終是在末址之境消失的無影無蹤。
為君之責,末址無恙,但為己之心,只為一人踏前路。
環(huán)月澤已退至身后,無根山的日頭將水天池中的蓮花照的更加妖冶,每一朵花瓣上似乎都有一層日暈,封存著幽幽一靈,等待著某一段天命落下,這一靈能在洪流的時光中,沖擊出一段天地同壽。音楠落在水天池旁邊,按照以前霽歡說及過的只言片語,還有陌桑神君離開時所指,以霽歡之氣為媒,正沉住神思感知那氣息懸出一道心訣之時,后方腳步聲近,音楠停了下來。
“何人闖無根山?”
背后一根雕有芙蓉花葉的槐木杖向他擊來,音楠轉(zhuǎn)身,目光沉沉,槐木杖在離身三寸之時猛地往遠處彈開,插入草地之中,落地生根,木杖抖動,眼見它迅速長成一棵枝葉茂盛的槐木。
“君上?”槐愚仙君見是音楠,作禮道:“君上何時回來的?”
“今日。回來之時沒有遇到仙君,還以為仙君云游去了。”音楠答道,目光落到那棵生了根,朽了葉,又化作木杖的槐樹,槐愚仙君似乎從未將這個,當初遲默親手雕了一層芙蓉花的木杖拿出來用過,而眼前的槐愚,似乎比離開之時蒼老許多。
槐愚將木杖拔起落在了手上,有些心不在焉道:“老朽自覺命不久矣,云游一事還是來生再想罷!”
音楠認識槐愚多年,知道他性格悠游,于無根山之地能忍孤苦,于修行之事也隨緣而已,絕非這般生氣枯槁,便暫留此地一刻,追問道:“仙君可從不說這般話?無根山可是出了什么連師傅都無法解決的事情?”之所以這般問,因無根山真有什么禍及這位仙君的事情,凌師傅絕不會袖手旁觀。
槐愚拄著手杖,坐在地上,須發(fā)斑駁,身形愈發(fā)佝僂,嘆道:“無根山倒出不了什么大事,只是老朽心瘴難除?!?p> “仙君自在浮生,何時也有心瘴?”
“君上不要笑話老朽,你看一看那邊?!?p> 順著槐愚仙君所指,音楠看到當初落在無根山槐愚仙君本體槐木不遠處,長出的一棵樹旁,那棵樹曾經(jīng)化成了一個小姑娘的樣子,纏著霽歡要跟隨她一路而被霽歡拒絕。而此時,音楠看到的不過一棵如沐浴烈火之后的漆黑木樁,燃過的灰燼早已經(jīng)被吹落,潦草地斷了半截,再無生機地站在那里,猶如一根孤獨的骨架,一半落入土中,一半伸長手臂指天際,似有詰問之聲震耳,最終雷刑落下,在業(yè)火燒蝕中化作一攤腐朽。
無論是哪一種,終究是與無根山,這四周的灼灼花紅入眼,紛飛蔥郁的風景格格不入。
“怎么回事?”這樁事情奇也不奇,音楠卻難免與諸事相連結(jié)合起來看,便是這一團疑云之中又起的一團霧氣。
槐愚的手掌布滿了枯樹紋路,摩挲著手杖之上那一層花紋,聲音比任何時候都更加蒼老無力,
“老朽也想不通是什么原因,或許老朽沒有這樣的福氣運氣,能夠在無根山這萬萬年不改的日子里頭,盼一個伴兒吧?君上莫嫌我啰嗦,當年老朽因末址之境羽化的幾任君上之因,于無根山得了靈根仙緣,化形于此,也曾歷經(jīng)幾道天劫,成此仙身。雖未入天庭,不列仙班,但修為在此,到底是仙箓之上落了名。又作為末址之境往來必經(jīng)之地,與末址關(guān)系還算尚可,不過終歸樹靈所成,修為不高,更離不得本體。無根山的孤寂,曾經(jīng)前君上遲默洞察一二,總是找老朽吃酒玩耍,一度也讓我那孤寂蒼老的心暫得慰藉。但仙途漫漫,老朽亦無六界游歷之力,只得在此賞這無根山灼眼的花開繽紛,君上可能懂這之中的無奈?桸聆那娃娃,命數(shù)也不好,雖不太說話,偶爾幾句老朽聽得出來,她隨霽歡姑娘自極界而來,在無根山化成人形也算是造化,幾多時日下來,倒讓老朽真覺這仙途漫漫亦多了些歡笑,多了些盼頭?!?p> 音楠站在槐愚背后,聽他絮絮這些心事,提及霽歡之時難免心頭一緊,喉嚨干澀,兩相聯(lián)系,更覺得大荒傷重與這甘木異樣有千般關(guān)聯(lián)。風乍起,將不遠處那槐樹枯黃了的數(shù)片葉子吹落,在風中飄散開來之時便已與這天光融為一體,光成一線變成槐愚頭上的幾根白發(fā)。
“自然,”槐愚又道,“天命是猜不透的。當初君上說要出去辦事,老朽還央求你們,在外若是碰到桸聆便讓她早些回來,實是因為她這般沒什么修行根基的娃娃,走遠了,便容易遇到劫難,她這樣的娃娃,又哪里扛得???但老朽總覺得,既然天命眷顧一場,當沒那么多意外,老朽日日以水天池水澆灌,誰成想,不過是平常午后,這樹便在老朽面前燃起來了。老朽認得,那是獄下業(yè)火,業(yè)火一瞬老朽還不及反應(yīng),便只剩下這般……君上你說,桸聆這娃子,還能活嗎?”
音楠難以回答,這樁事情確實奇怪,但眼下卻無從關(guān)心槐愚仙君,但聽他繼續(xù)道:“前幾日,我想起九重天上兜率宮中仙丹諸多,或許有用以靈木起死回生的也說不準,桸聆不知去向不辨生死,老朽揣著一線希望,當她還活著,若是這樹再活了,桸聆總歸還能回來。老朽在九重天上等了又等,天帝召集朝會之事完了之后,老朽才見到師寶天尊一面,卻只是得了一個‘業(yè)火既結(jié),藥石罔及’的答復(fù)?!?p> “業(yè)火既結(jié),藥石罔及。”
槐愚仙君這幾個字沉重地打在音楠心中,如是讖言,音楠暗道一聲“不可”后,看了看手中的一道青色游絲,不自覺將手中那殘留的微弱氣息再滑入了自己的脈息之中。

霂十五的小小
音楠要去面對他的情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