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尺紅壇，香汗，騷絲亂。輕移蓮步，柳眉，銀釵顫。輕舞羅裳，一如山花爛漫。殊不知大夢何時還，回眸處，燈火闌珊……”

　　悠長的戲腔在戲樓中回蕩，似是許久，賓客們才反應(yīng)過來，

　　臺下掌聲無數(shù)，喝好聲連綿起伏。臺上花旦定姿不動，只等紅襟落幕，才侃侃退場。

　　不久，一青年便從坊間里出來，邁步走出賞月樓，外面正值正午，似瀑般的陽光灑了下來，青年顯得欣長了幾分。

　　青年男子長得干凈，嘴唇微抿，眼角還有未卸的妝容，讓他看起來多了幾分俊俏。

　　他拍了拍青衫上的塵土，朝著對面一家酒肆走去。

　　“青塵啊，又來給師父師兄們討酒喝的啊，莫急，馬上來給你盛?！崩习迥锟匆娗鄩m，笑道。

　　青塵，這是他的藝名，至于真名，他便不知曉了。

　　他只道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從小囊中摸出三文錢，便提著酒返回戲樓。

　　每日他的工夫并不繁雜，就是唱戲，買酒和練功。侵晨，他便要起來練功，一練便是三四個時辰，下午賓客一多，他便要去唱戲，若有閑暇，便要替師兄買酒，至于午飯，便是要看運(yùn)氣如何了。

　　他的衣服很大，那是師兄們穿過的，戲子這種下九流的活計(jì)很不招人待見，倘若遇到秉性差的賓客，就算是挨了打，也是無人出頭，畢竟戲子，就和老鶉，龜客，娼妓們的地位相仿，卑微低賤。

　　進(jìn)了賞月樓，他拎著酒直奔師兄們據(jù)點(diǎn)，不敢一絲怠慢，“師兄，酒。”

　　那戲子們回過頭來，望見青塵回來，頭轉(zhuǎn)了回去，伸了伸手。

　　“回安……”忽的一聲呼喚傳來，聽得是叫自己藝名，那戲子師兄回頭看去，頓然笑了，

　　“云姐，貴客啊，此次前來戲樓，怕是尋我的吧，這邊來，讓我好生陪陪你?！?p>　　那被稱為云姐的女子招了招手，示意丫鬟托起她的宮擺，踱步跟上，“你呀，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p>　　他們要去干何事，不言而喻，不過男歡女愛之事。

　　青塵盯著他們，斂黛不已。

　　“你多跟師兄們學(xué)學(xué)，不僅學(xué)得戲藝，還要學(xué)得接客，畢竟戲子一生，賣藝兼賣身……”

　　耳邊蒼老的聲音將青塵從心底揪了出來，他扭頭看去，是他師父，藝名谷顏。

　　“師父……”他心里顫了顫，終于這天還是來了，自打小時，便看見師兄們游走于女色之中，師父常常告訴他，生而為戲子，賣藝兼賣身，不曾料，今日他便要開始接客了。

　　“弟子知道了……”

　　“上午一般沒有戲場，你一直練功也不是辦法，隨著師兄們學(xué)學(xué)接客，學(xué)的好了，中午有飯吃，學(xué)不好……罷了，來日方長，你切不可怠慢！”

　　“弟子明白?！?p>　　“準(zhǔn)備準(zhǔn)備去吧，這也下午，該有客人了。你要明白，你是孤兒，是為師將你養(yǎng)大，生而為人，要知報恩?！?p>　　“弟子明白?！边@一次，他起身退下，他如今已是十八，已是成人，怎不明白其中齷齪事？

　　明知前路黑暗，卻再無他路，這戲子，莫不是要做一生？莫不是要丟了這清白身？莫不是真要行這茍且之事？莫不是真的要靠女人，靠這男歡女愛茍且之事以度日？

　　他不知道前路該怎么走，無人體會到他內(nèi)心的陰霾。

　　他干脆不想了，直奔妝臺，欲化妝上場。

　　不曾料，陰霾握筆，在眉上用力的描出一筆，隨后他又脫下衫子，換上盔甲，后背插上錦旗。

　　猛然間，他覺得這活的才是自己，他笑了笑，又照了照鏡子，鏡子里的自己有著黑黑的眉毛，白白的臉頰，紅紅的嘴唇。

　　一切都是那么分明！

　　打從始齔記事以來，他便在苦苦練功，別人家的富貴子弟還在所謂頑劣時，他便已在街頭賣藝，待到八歲巶年，他功底扎實(shí)，可入樓賣藝，師父便又將他領(lǐng)了回來，在樓內(nèi)賣藝。

　　清晨練功，若有人便去唱戲，下午賣藝。如今若是富貴小姐來邀，竟便要賣身，一切都不是自己可以主宰，或許如師父所說，

　　“你要明白，是為師將你養(yǎng)大，你的命是為師的，哪天師父去了，師兄們也去了，你才可以出位?！?p>　　可他實(shí)在不想在這種生活下活著，就算活著，也不是自己。

　　他又一次愣了神，究竟怎樣可以改變命運(yùn)？接客？賣唱？或者，誰可以改變我？

　　“青塵，你愣著做甚，上臺。”

　　管事來催，青塵回了神，他怔怔的望著舞臺，臺上做藝的究竟是不是他，他不知道，但那樣的榮華，人物的濃妝，藝曲的腔勢，角色的純凈使他內(nèi)心洶涌起來。

　　他緩緩走上臺，下午的陽光變得似乎刺眼了，他手握錦旗，兩眼目光如炬，威風(fēng)凜凜的花旦在舞臺上活靈活現(xiàn)。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臺上活著的興許不是自己，他只是一個下賤戲子，永遠(yuǎn)在別人的故事里，流著自己的淚。

　　眼圈子一紅，他想哭，但忍住了。

　　這是臺上，不可把別人的妝容哭花了！

　　“一悲一喜一抖袖，一跪一拜一叩首。一顰一笑一回眸，一生一世一瞬休?！?p>　　伴隨著古腔的結(jié)束，賓客們的掌聲震天，與以往不同，醒悟后的青塵只覺得傷心，他們越鼓掌，他便越傷心……

　　之后幾天，青塵大不如從前，眼神里少了光彩，人也荒頹許多，師兄師父察覺到并無出聲安慰，何為戲子，戲子入畫，一生天涯。路無歸，霜滿顏。曖昧散盡，笙歌婉轉(zhuǎn)。

　　他不情愿的開始接客，頹唐。

　　“戲子一生，賣藝兼賣身……”

　　他終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