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嫂今年剛過五十。
三年前，她從外地千里迢迢來到A城，背井離鄉(xiāng)地來打工，希望能多賺點錢，早日給家里的兒子買房子，娶個媳婦。對于半輩子都在種地的她來說，在這繁華的大都市，沒有一技之長，實在連自己的生計都難以維持，更別提賺錢寄回家了。
好在她為人親切樸實，做事踏實可靠，被好心人介紹到中心醫(yī)院的護工中心，經(jīng)過幾個月的培訓之后，成了一名優(yōu)秀的護工，偶爾能接到一些照顧病人的活，碰到好的雇主，收入也算不錯。
可是半年前，她新接到的活，卻不得不令其他護工羨慕。
據(jù)她說，不僅每月有一筆相當可觀的收入，雇主還是個非常和善而英俊的年輕人。
她的工作是每天去照顧他家里一個大約三十歲左右、完全沒有思維和意識、無法行走也無法開口說話的女人。雖然他從來不說，但她猜想，這個女人應該是他的愛人。
她這一輩子從沒有見過一個男人可以像他那樣無微不至地愛著一個女人。何況還是一個已經(jīng)變成癡癡呆呆的女人。
他們的家在一個頂層的公寓，兩室一廳并不大，裝修簡單卻溫馨。他在陽臺上種滿了花花草草，每一天下班后都要把女人抱到陽臺上，有時和她一起看星星看月亮，有時和她一起看日落看流星雨，有時給她念一些文縐縐的詩啊詞啊，有時給她講一些孩子們的童話故事。更多的時候只是靜靜坐在她身邊，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就那么靜靜坐著，仿佛那就是他最大的滿足。
只要有時間，他甚至會把貞嫂的工作也搶了去，親自給她吹頭發(fā)，親自給她喂飯，親自給她按摩手腳……他說有個世界一流的腦科專家來給她檢查過，說她腦袋里的淤血已經(jīng)消了，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恢復健康。
可是冬雪消散，夏日已至，一晃眼半年過去了，女人的病沒有絲毫起色。她的瞳孔散亂而麻木，她的意識，仿佛沉睡在一個永不為人知的世界里。而他也一天天消瘦下去，憔悴得不成人形。貞嫂有時也會多管閑事，說年輕人，你和我兒子差不多年紀，可不能這樣消沉下去，應該再找個媳婦，生個娃，不能就這么荒廢一輩子?？擅看嗡犃耍寄樕幊?，好多天都一語不發(fā)。久而久之，貞嫂也不敢再嘮叨。
這一天，夏日炎炎，公寓里罕見地來了一位訪客。
是個一身紅裙的美麗女人。
“江舟，你要這樣子下去到什么時候？你看看自己的樣子！”袁月月連客套話也不說，劈頭蓋臉地說。
“月月，你小聲點，不要嚇到了海露！”尹江舟厲聲說，罕有的威嚴。
“她根本就聽不到，看不到，也感覺不到！”袁月月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雖然湯瑪斯先生說，也許有一天她還能恢復意識，可都半年過去了，她還是這樣癡癡呆呆的……她可能這輩子都這樣下去了！你呢？你也要陪她這樣下去嗎？”
“你不懂！”尹江舟冷聲說，已然在下逐客令?！昂Ｂ端皇切耐戳?，才會完完全全封閉自己！總有一天，她會看到我們的家，看到陽臺上的花花草草，看到我們的夢想，她一定會醒過來的！請你不要打擾她，不要打擾我們！”
“江舟，你以為我這樣說，是因為我還在恨尹海露嗎？是為了來拆散你們嗎？”袁月月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捌鋵?，在我遇見曉輝以后，我就明白了……當年我對你的感情，不過是一種不成熟的迷戀！不僅你從沒愛過我，我也從沒愛過你！”
尹江舟和她對望一眼，嘴角漸漸露出一絲微笑。
“月月，你長大了！”
袁月月微微笑了笑，眼中一片無畏和坦誠。
“我心里早就明白，你和尹海露其實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只是從前不愿承認……所以……現(xiàn)在我才更要對你說……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最不愿意見到的人就是尹海露！”
“如果她心里還有知覺，絕不愿意看著你這樣下去！”
她說完，拎起包，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尹江舟聽到門關(guān)上的聲音，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輕輕地、輕輕地摸著尹海露的頭發(fā)。
“海露，別怕！我在你身邊呢！”他柔聲說：“你知道的，月月就是那個脾氣！如果你想睡，就安心地睡吧，不管多久，我都在這里，永遠陪著你！他們不明白，其實現(xiàn)在才是我一輩子里最幸福的日子！從小雖然我們一起長大，你一直都在我身邊，可我必須克制自己，疏遠你，冷淡你，從來不能放縱自己的感情……后來我去了美國，你離我更是遙不可及……”
他握住她的手，蹲在她的輪椅旁。
“只有現(xiàn)在……我才第一次感覺到……我是真正地擁有了你……”
他的眼眶微微濕潤了。
“答應我……以后再也不要離開我了，好嗎？”
他站起身，輕輕吻在她額頭。
他沒有看見，尹海露的眼中，也有兩顆淚珠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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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的一個月中，尹江舟驚喜地發(fā)現(xiàn)，尹海露的手指開始漸漸能動了，雖然不能說話，但如果有貞嫂扶著，還可以從輪椅上站起來，在一直走到陽臺上。
他帶著她回到中心醫(yī)院會診，一群腦科專家圍在她旁邊，都不由嘖嘖稱奇，說她的生理功能在逐漸恢復，說她是個醫(yī)學奇跡。
尹江舟每一天都在興奮中期待著她完全康復的一天。
他對自己發(fā)誓，這一次，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放開她的手。
這一夜，月色撩人，星斗滿天。
他把她扶到陽臺上，坐在淡淡的月色中。
“海露，你知道嗎？有機農(nóng)場的項目已經(jīng)開始啟動了，我在美國留學和工作了那么多年，終于也能為自己的祖國盡了一份力量！后續(xù)的事，李維會處理的……你知道現(xiàn)在的我在想什么嗎？”他握著尹海露的手，聲音溫柔而深沉：“我在想，等你完全好了以后，我就去向戴安娜女王辭職……我要帶你去全世界旅行……去游覽充滿藝術(shù)氣息的意大利，以浪漫著稱的法國，古老而神秘的埃及……把你的畫板和畫筆都帶上，把我們每一個到過的地方都畫下來……”
忽然間，他似乎感到她微微地回握了他一下。
連忙轉(zhuǎn)頭去看她，可她臉上仍然沒有一點表情。
心中不由微微失望，卻又暗暗安慰自己。
她已經(jīng)一天比一天好了，不是嗎？
總有一天，自己會牽著她的手，走遍世界各地，把最美麗的回憶都收進她的畫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