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許多北方城市一樣,湖山的春天短的讓人幾乎感覺不到。漫天的柳絮剛飄了幾天,人們的冬裝還沒來得及收起來,氣溫已經(jīng)回升到了三十多度,雷雨天氣也逐漸多了起來。
“真他娘的熱!”秦銳走進會議室,把平日里總是扎的整整齊齊的襯衣下擺拽出來,手里攥著一本《春江潮》雜志,使勁往身上扇著風。
“可不咋的,這打了半天雷了,一滴雨也沒下來,又悶又潮,我身上都黏了?!焙|伸手捋了捋額角被汗浸濕的幾縷頭發(fā),食指和拇指捏著襯衣在肩頭和腋下快速提溜了幾下。
“六月份才來冷氣,這兩個星期咋過啊?!鼻劁J蔫不拉嘰的走到窗戶邊,把手伸到窗外試了試,說道:“外面比屋里還熱,這雨應該快下來了?!?p> 二人正抱怨著天氣,單曉雪推門走了進來,怏怏不樂的往椅子上一坐,一手托腮,垂著眼皮一個勁兒的嘆氣。
胡小東與秦銳對視了一眼,試探著調(diào)侃道:“小雪吶,你說你老公天天車接車送的,一天兩頓飯都是婆婆做好了送來,這么幸福的生活,你咋還擱這兒唉聲嘆氣呢?別這樣,對胎兒不好。”
單曉雪似乎正盼著別人跟她搭腔,聽胡小東開口,又重重嘆了一口氣,這才皺著眉頭訴起苦來:“我老公剛才罵我了,說我‘上個破班,連家都不管了’,還要找鄭行長去理論,被我拽住了。”
“哎呀,你拽他干啥,說不定他能說的鄭行長開了竅,以后咱就都不用開這破會了。”秦銳故作惋惜道。
單曉雪瞪著秦銳做了個鬼臉,繼續(xù)說道:“他那人就那熊樣,本事不大吧,脾氣還不小,剛才在樓下吆喝什么‘將來孩子要是有什么事兒,我就去法院告你們銀行’,真不知道犯的哪門子邪,多虧下面同事幫著勸了半天,這才甩著臉子走了?!?p> “走了?上哪兒去了?這眼看就要下雨了,你下班咋回家???”胡小東關切的問道。
“不知道,他愛去哪兒去哪兒,懶得搭理他?!眴螘匝┰秸f越起勁兒,翻了個白眼,恨恨道:“這么大年紀了,一點出息都沒有,整天就知道惦記我肚子里的孩子。我就是坐在屋里開會,又不是去扛大包搬磚,你瞅他急赤白咧那勁兒,一天到晚沒完沒了的窮嘚瑟,惹急了我回娘家生去!”
天色很快黑了下來,又過了許久,幾道利閃劈下,清脆的轟鳴聲緊接著響起,把白天那悶呼呼的春雷所積攢的壓抑痛痛快快釋放了出來,豆大的雨點隨之砸落,瞬間帶走了空氣中凝結(jié)的濕氣,讓人心中大呼過癮。
雨越下越大,會議室里的眾人原本昏昏欲睡,此時也感覺逐漸清醒了起來。正在訓話的鄭玉梅被窗外的雷雨交加蓋住了聲音,不得不停頓了一會兒,待雷聲稍稍止息,這才提高音量繼續(xù)說道:“平時都不著急,一開會就蔫頭耷腦的,有用嗎?嫌分行扣錢太少是吧?我丑話說在前面,這個季度的指標如果再完不成,不光分行扣錢,支行也扣!誰完不成就扣誰的!我倒要看看……”,
話音未落,樓道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緊接著“咣”的一聲巨響,會議室的門被狠狠踹開了。屋里眾人嚇的一哆嗦,齊齊扭頭看去,就見譚海怒目圓睜,叉著腿站在門口,平日里總是一絲不茍梳成中分的頭發(fā)濕漉漉的耷拉下來幾綹,衣服濕了大半,顯然是剛才淋了不少雨。
譚海往屋里邁了一步,呼哧呼哧喘了兩口粗氣,看看眼前這一屋子人,然后指著單曉雪怒喝道:“單曉雪!你…你…你…”連說了三個“你”,一張臉已經(jīng)漲得通紅。
一屋子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的呆若木雞,直愣愣的盯著譚海發(fā)呆,單曉雪也是又驚又窘,臉都氣白了,急忙起身想要過去勸住老公,卻不小心站的急了,被椅子腿絆了一下,一個趔趄向旁邊倒了過去,結(jié)結(jié)實實的坐到了身旁的陳亮身上。
“哎喲!”“小心!”“慢點!”眾人驚呼道。驚魂未定的單曉雪靠在陳亮懷里稍作喘息,手忙腳亂的扭動起了身子,陳亮趕緊伸手托住她,旁邊兩個同事小心翼翼的把她拉了起來。單曉雪面紅耳赤,回頭看了陳亮一眼,也沒顧上道謝,挺著肚子急匆匆走到譚海面前,伸手在他胸前推了一把,低聲呵斥道:“干什么你!走走走!出去說去!”
譚海下午在一樓和單曉雪吵了一架,心情郁結(jié),一口氣溜達出去老遠,隨便找了家快餐店磨磨蹭蹭的吃了點東西,又盯著電視打發(fā)了一會兒時間,這才慢慢騰騰起身往解放路支行走去,邊走邊想著剛才的事兒,心中愈發(fā)憤懣難平。
譚海在農(nóng)村長大,家里條件不好,父親四十多歲才娶了鄰村的一個老姑娘,可能是因為父母生育年齡太大,譚海心臟發(fā)育的不太好,從小身子就弱,但他學習特別刻苦,靠著獎學金和打工掙來的錢讀完了大學,找到了一份足以讓父母在村里昂首挺胸的工作,貸款買了單位蓋的宿舍,又經(jīng)人介紹娶了個比自己小幾歲的媳婦,可以說是志得意滿,美中不足的就是結(jié)婚幾年都沒能要上孩子。
譚海心知八成是自己的問題,四處尋醫(yī)訪藥,搞來各種偏方挨個試,也不知是哪一味藥對了癥,終于在去年成功命中。他深知這個孩子來之不易,對單曉雪的肚子照顧的無微不至,把母親請到湖山來操持家務,自己每天接送老婆上下班,非但不覺辛苦,簡直是樂在其中。
前段時間解放路支行天天下班后開會,譚海便頗有微詞,生怕單曉雪勞神過度,回家太晚休息不好。沒想到這個會才停了沒幾天,又變本加厲的開了起來,而且一開就是一個月,毫無要停止的意思,單曉雪對此也沒少在家里發(fā)牢騷。眼見離預產(chǎn)期越來越近,譚海想讓她干脆請假回家不參加會議,單曉雪卻擔心領導對自己有看法,始終不以為然,兩口子最近為了這件事兒沒少拌嘴。
今天下午的吵架是近期口角的一次升級,譚海知道自己在單曉雪的同事面前有些失態(tài),但又覺得錯不在自己,要怪就怪鄭玉梅太不曉事理,于是暗下決心,過會兒散會之后一定要去找鄭玉梅理論理論,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單曉雪參加這種會了。
正在腦海中措辭之際,天上下起了雨。譚海見離解放路支行只有一條馬路,便沒太在意,沒料到這雨說大就大,他一口氣跑進行里,還是被淋成了半只落湯雞。
譚海喘著粗氣攥攥衣服上的雨水,心里一陣憋氣,想去二樓找個地方坐一會兒。剛到二樓走廊,就聽到鄭玉梅那四平八穩(wěn)毫無起伏的聲音從會議室虛掩的門內(nèi)傳來:“平時都不著急,一開會就蔫頭耷腦的,有用嗎?嫌分行扣錢太少是吧?我丑話說在前面,這個季度的指標如果再完不成,不光分行扣錢,支行也扣!誰完不成就扣誰的!”
譚海腦袋一熱,再也按耐不住,緊走幾步來到門口,飛起一腳把門踹開沖了進去,看著屋里呆若木雞的眾人,卻又沒了主張,只好伸手指向自己的老婆,大喊了一句:“單曉雪!你…你…你…”突然一陣胸悶氣短,站在原地說不出話來了。
單曉雪走過來這么一推,譚海有氣無力的想順著她的力道退一下,卻沒使上力氣,被一下推到了墻上。他悶哼一聲,只覺胸中憋得要命,隱隱還有一絲抽痛陣陣襲來,忙斜靠在墻上用左手捂住胸口,哆哆嗦嗦的伸出右手指著鄭玉梅,顫抖著說道:“鄭…鄭行…你…你…”只說了這么幾個字,便痛苦的閉上了眼睛,臉已經(jīng)漲成了紫色。
屋里眾人這一驚非同小可,一個個圍上前來,卻又手足無措?!叭ヒ粯悄冕t(yī)藥箱!”陳亮喊了一聲,走上前去拉開嚇呆了的單曉雪,拿過一把椅子塞到譚海身下,在他的前胸和后背輕輕的摩挲了幾下。
過了好一會兒,譚海才睜開眼睛,臉色也漸漸恢復了正常,他吃下旁邊人遞來的一把藥,沖陳亮微微點了點頭,從嗓子眼里擠出兩個嘶啞的“謝”字,又坐著休息了一會兒,緩緩站起身來,甩開單曉雪抱著他胳膊的手,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單曉雪為難的回頭看看鄭玉梅,鄭玉梅慌忙說道:“快,快去吧,好好照顧他,有什么事兒趕緊去醫(yī)院?!闭f完又喊住了單曉雪:“哎,別讓他開車了,太危險了,我找個人送你們回去。”
“我去吧,我住的離他們家不遠?!辈淮龁螘匝┩妻o,陳亮已經(jīng)走到鄭玉梅身邊,壓低了聲音說道:“我路上開導開導他?!编嵱衩愤B連點頭,這時候陳亮去勸解確實最為合適。
看著陳亮等人走遠,余下眾人松了一口氣,鄭玉梅也沒了開會的興致,悻悻的扔下一句:“今天就先到這兒吧?!笔帐皷|西走出了會議室。從那天起,與個人業(yè)務指標有關的事項便被改為每天上午由各部門主管向鄭玉梅簡要匯報,這個熬人的會議再也沒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