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聊得很開心,或許是因為經(jīng)常與小孩子在一起的原因,袁媛身上沒有太多圓滑世故的痕跡,言談舉止處處透著真誠、純樸以及對人的呵護之心,竟似把蘇洋當成了她的學生一般看待。
又聊了一會兒,麥當勞的人漸漸多了起來,蘇洋正盤算著是不是要換個地方,張嘉曦的電話打了過來,蘇洋這才想起與他的約定,忙接起來:“喂?喂?”
電話那邊沒人說話,聽筒里傳來遠處的雜音,似乎是什么游戲的聲音,大概張嘉曦撥通電話就扔到一邊了。蘇洋只好裝模作樣的說道:“嗯,好,我知道了,嗯,好?!北銙鞌嗔穗娫?。一抬頭,見袁媛臉上微微露出詫異之色,略顯失望的問道:“你…你是不是有事…要先走?”
這女人還真是敏感又直爽,居然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把戲,還直接說了出來。蘇洋臉微微一熱,忙遮掩道:“沒有,不過我看這里人越來越多,有點亂,不如咱們?nèi)ヅ赃叺牟铇亲鴷喊??!?p> 袁媛松了一口氣,開心的答道:“好啊,我以為剛才的電話是…是找你有事兒呢?!?p> 蘇洋臉又是一熱,腔調(diào)不太自然的說道:“電話?嗨,沒事兒,賣保險的。”
一周后,關(guān)于環(huán)山路支行高息攬儲的事件處分決定下達了,分行個人金融部自總經(jīng)理馬晶晶往下,凡是參與制定該營銷方案的人員,全部扣罰一個季度獎金;而尹文婷作為事件的直接責任人,除了罰錢之外,還領(lǐng)了一個警告處分。
“這不是不講理嗎?”蘇洋憤憤不平的看著系統(tǒng)里的通報,有些難以置信,尹文婷在這件事情里明明是無辜的,罰點錢也就算了,為什么還要背一個可能會進檔案的處分呢?
“是啊,這有點過分了?!鼻劁J微微皺起了眉頭:“不過這個叫尹文婷的也夠倒霉的,之前吉星公司那個案子她也是責任人吧?點兒真背。”
是啊,真倒霉,蘇洋默默點了點頭。好多天沒有與尹文婷聯(lián)系過了,在他與袁媛相識之后的這段時間內(nèi),曾經(jīng)對尹文婷那股突如其來的強烈愛慕之意不知不覺消散了許多,如今尹文婷在自己心里又恢復了以前那個同事好友形象。
既然是好朋友,在這種時候還是問候一下比較好。蘇洋拿起手機,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在短信中寫點什么,看看時間,快十二點了,索性直接撥了過去。尹文婷很快接起了電話,聽筒中傳來的聲音很空曠,像是在室外。
“喂?”尹文婷的聲音帶著幾分欣喜之意,蘇洋有些猶豫,一時不確定該怎么面對她的好心情。
“你沒在行里嗎?”
“沒有,我出來修鞋了?!币逆妙D了頓,補充道:“那天晚上鞋跟斷了,你還記得嗎,一直沒空去修。”
“哦,我記得。”蘇洋不太想再提那天晚上的話題,便道:“我剛才看到行里的通報,關(guān)于暗訪那事兒的。太過分了吧,最大的黑鍋讓你背了。”
沉默片刻,尹文婷輕輕嘆了口氣,言語中已經(jīng)沒有了剛才的欣喜:“唉,下通報之前就找我談過話了。分行說,總行認為這件事影響極其惡劣,要求從重處理,處分我是為了給總行一個交代。不過他們又說,會盡量想辦法不讓這個處分進檔案。”
蘇洋“哼”了一聲,感覺這話有些刺耳:“聽這意思,你還要對分行領(lǐng)導的關(guān)照表示感激嘍?”
尹文婷又是一聲輕嘆,聲音柔和了下來:“洋洋,我不是感激,只是…你知道嗎,吉星的案子也要追究我們的責任,我…我覺得無所謂了,委屈也好,生氣也罷,都沒有用的?!?p> 蘇洋剛才那股不忿勁兒泄下去了,一時不知該怎么接茬,就聽尹文婷繼續(xù)說道:“是,我也覺得自己很無辜,明明什么都沒有做錯,卻要受到這樣不公正的對待,可我改變不了行里的決定,只能接受,毫無辦法。但是不管結(jié)果怎樣,即使春江銀行要將我掃地出門,我眼下還是要做好自己的事情,過好自己的生活,所以我沒有精力去在乎那么多,只能讓自己無所謂。你說是嗎?”說完,尹文婷竟笑了一下。
這段話說的溫柔而又堅定,像戈壁里連綿的溪水,又像是風暴中屹立的樹苗。蘇洋張張嘴,感覺嗓子被什么東西糊住了,咽了口唾沫,勉強笑道:“好吧,我懂了。不過你這樣說,總覺得有點坐以待斃的意思,你有什么打算嗎?如果有什么我能幫得上的,一定告訴我?!?p> 尹文婷沉吟了一會兒,猶豫道:“這個…之前我說要回洛陽,那是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其實即便要離開春江銀行,我也還是愿意留在湖山,如果有什么適合我的工作,麻煩你幫我留意一下?!?p> 尹文婷說的很釋然,可蘇洋卻覺一絲悲涼之氣在胸中郁結(jié),不知是該答應(yīng)還是該勸解,唏噓了一會兒,只憋出來一句:“我知道了?!币逆幂p輕“嗯”了一聲,幽幽說道:“謝謝你,洋洋,這些天有很多人安慰我,但只有你是最上心的?!?p> 接下來即將開始的節(jié)前走訪,是銀行與客戶互相給對方掛標簽的時候。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在每年春節(jié)和中秋節(jié)的走訪活動中,銀行平日被廣為詬病的“勢利眼”特色會表現(xiàn)的更加淋漓盡致,很多客戶經(jīng)理都會根據(jù)客戶的規(guī)模、背景、貢獻度和挖潛空間等因素來決定是否要登門走訪,以及攜帶禮品的檔次區(qū)間,特別是春江銀行這種中小型銀行,在這方面表現(xiàn)的更加露骨。
那些不缺錢的大型優(yōu)質(zhì)客戶,尤其是有政府背景的區(qū)域行業(yè)龍頭企業(yè),是各家金融機構(gòu)競相營銷的目標客戶,往往同時與多家銀行存在業(yè)務(wù)往來,在這種地方工作的人平日里對銀行頤指氣使慣了,受不得半點冷落,所以前去走訪時一定要高規(guī)格:行長帶隊,主動登門,盡早拜訪,禮品不僅要豐厚,還要顧及周到,會計、出納、資金主管、融資主管、財務(wù)老總、財務(wù)總監(jiān),一個都不能落下。禮品要根據(jù)對方職務(wù)分出檔次,但也不能區(qū)分的太過明顯。若是有幸與公司董事長或總經(jīng)理相識,不妨也準備一份別致的禮物,借此機會攀談幾句,說不定對今后的業(yè)務(wù)合作大有裨益。
而在面對那些缺錢缺的火燒眉毛、通過各種途徑找上門來求著貸款、對銀行唯唯諾諾、忍氣吞聲的小客戶時,形勢就反轉(zhuǎn)了。
由于各種資源的匱乏,小企業(yè)一般只能同時在一到兩家銀行取得貸款,業(yè)務(wù)關(guān)系一旦形成,便會對合作銀行產(chǎn)生極強的依賴性,進而催生了小企業(yè)的不安全感,畢竟錢是命根子,放款晚幾天都可能給企業(yè)帶來巨大損失;相對的,被依賴的銀行一方則充滿了安全感,不會在這些小客戶身上投入多余的精力。更有些人性不好的客戶經(jīng)理,平日里對客戶呼來喝去不說,還瞅準客戶急用錢之際,在審批和放款的關(guān)鍵節(jié)點吃、拿、卡、要,搞的一些小企業(yè)苦不堪言。
不過這些企業(yè)老板身處此種環(huán)境之中,基本上也都能放低身段,以大局為重,不跟他們計較,只求按時放款,別的一切好說。所以每逢年節(jié),老板們往往會主動為客戶經(jīng)理們準備一份禮品。
至于那些既不太大、也不太小的中型客戶,則是支撐春江銀行這樣的中小型銀行持續(xù)發(fā)展的中堅力量。他們與銀行相互依存、共同發(fā)展,關(guān)系相對穩(wěn)定,平日交往中也是不卑不亢。趕上年節(jié)的時候,往往是互相走訪,你送我一張購物卡,我送你一張購物卡,金額相等,便宜了賣購物卡的商場和收購物卡的販子,銀企雙方瞎白忙活,唯一的收獲是買購物卡時開具的發(fā)票可以拿去沖抵報銷費用——這當然是玩笑話,不過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現(xiàn)實情況。
有趣的是,在湖山這個把面子看得比金子還重的地方,銀企之間在節(jié)日走訪這件事上十分默契,雙方會根據(jù)信貸資金的供需關(guān)系準確判斷自己在業(yè)務(wù)合作中的地位,由此來決定是主動前去拜訪,還是靜待對方上門。即使偶有疏忽或判斷失誤,也大都會在各路熱心人士有意無意的提醒下及時補救,極少發(fā)生年節(jié)之際互無往來的尷尬情形,銀企關(guān)系不可謂不融洽。
不管這個銀企生態(tài)圈多么不招人待見,該做的事還是要做的。蘇洋沒有自己的客戶,不用去考慮走訪問題,只需要幫忙采買,跟著開車去送送就好。
這一忙活又是一個多星期,而在此期間,蘇洋也第一次收到了來自客戶的禮品:老高送來的是包裝精美的堅果大禮包、熟食禮盒與兩條煙;孟德源則比較簡單,直接派公司小劉送來一張購物卡。
蘇洋沒多想便收下了老高的東西,但對孟德源這張購物卡卻有些惶恐,他隱隱覺得收這種東西似乎有些不妥,便禮節(jié)性的推脫了一下,卻見坐在對面的秦銳閉著眼沖他微微點了點頭,這才略帶不安的收下了。
“屁大點事兒。”等小劉走后,秦銳不屑的說?!八植皇乔竽戕k什么事兒,大過年的,人之常情嘛!再說也不是什么重禮,你要是不收,他心里別扭?!?p> 蘇洋這才稍稍安心,偷偷把卡拿出來看了一眼,金額一千元,又想到老高送的那些東西,心里禁不住美滋滋的。稍一思索,他掏出手機給袁媛打了過去:“喂,是我,你們快放寒假了吧,我弄了點年貨,你給叔叔阿姨帶回去吧!”
袁媛顯得很開心:“好啊,不過東西多嗎?我們學校也發(fā)了好多東西呢,我怕坐車不好拿。”
“那我送你回家吧?!碧K洋脫口而出,“你們幾號放假?”
“今天就放假了,晚上單位集體聚餐,我準備明天上午回家——可是明天是星期四哎,我家又特別遠,你明天有時間嗎?”
“沒問題,明天上午我去送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