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職這些年來,夏孤舟采訪過很多人,所采訪的人里,既有平民百姓,也有商界精英,甚至還有不少國家元首,應(yīng)該說,夏孤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了。
過去的采訪經(jīng)歷告訴夏孤舟,只要做足功課,不管遇到多棘手的問題,也不管遇到多么刁難的人,他總能從容應(yīng)對。他幽默機智的說話藝術(shù)和平易近人的采訪風(fēng)格總是能讓受訪者感到舒服,因此他總能出色地完成采訪任務(wù)。但這一次,他心中一點底都沒有,因為他對于即將要采訪的人——林江仙知之甚少。
夏孤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今天的采訪可能不會很順利。
在上閣樓的途中,夏孤舟雙手下意識地在褲縫擦了擦——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
“歡迎你,我的老同學(xué)——”一位滿頭銀發(fā)、滿臉笑容的男子站在樓梯口,向夏孤舟張開了手臂。
“江——城子?”看到這既熟悉又陌生是身影,夏孤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瞪大了雙眼,用半信半疑的語氣試探地問道。
“好久不見,‘蓑笠翁’……”男子微微一笑。
夏孤舟聽出來了,眼前的男子確實是江城子無疑,尤其是當(dāng)他聽到從對方口中喊出“蓑笠翁”這個他大學(xué)期間的筆名時,夏孤舟感到特別的親切。但讓夏孤舟感到難以置信的是,才五年不見,江城子怎么變化這么大!
首先是外貌,一頭的白發(fā)讓他看上去仿佛蒼老了十年,眼角的皺紋也和他三十歲不到的實際年齡明顯不符;其次是氣質(zhì)上,盡管外貌看上去是蒼老了許多,但江城子卻紅光滿面,眼神充滿了堅定與睿智,臉上泛著幾分經(jīng)歷過大風(fēng)大浪后的自信與從容,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一小撮山羊須,整一個藝術(shù)大師的風(fēng)范。
“林江仙是你的……”夏孤舟想起了采訪的事,就問道。
“我就是林江仙?!苯亲釉俅挝⑽⒁恍Γ米笫洲哿宿圩约旱纳窖蝽氄f道。
夏孤舟留意到,江城子的左手手腕上戴著一塊電子手表,這個手表和自己手上戴著的是同一個款式,這讓夏孤舟感到震驚,因為這并不是一塊普通的手表。
夏孤舟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問號,他細(xì)細(xì)地打量著眼前的這位老同學(xué):一身灰白色的長袍,右手上拿著一把紙扇,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儒雅的風(fēng)度。
“這邊請——”江城子把滿腹疑問的夏孤舟請進了閣樓的書房,夏孤舟發(fā)現(xiàn),江城子是赤著腳在走路。
書房不大,平趟門推開后一眼就能看盡里面的東西。三面墻大部分都是書,正對著門的一面墻上掛著一幅書法作品,“大道至簡”四個字寫得頗有特色,既像金文,又像是行楷,而且用筆十分獨特,大粗大細(xì),大張大弛,看似復(fù)雜,卻又極為簡單,明明白白卻又混沌不清,落款處寫著“戊戌冬日一行書”幾個字。書房的正中央擺了一張長長的桌子,上面是文房四寶和幾個印章,一邊則擺放著一套茶具,卻不見有茶葉,倒是有一套調(diào)制咖啡的工具。
夏孤舟對那幅書法作品特別感興趣,就問道:“這個一行該不會就是一行大師吧?”
“是的。”江城子點了點頭說。
“想不到他還有書法作品啊——”
“這很有可能是他唯一的書法作品。”江城子臉上露出了一絲自豪之情,“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話想問的,來,咱先坐下來,我給你泡一杯咖啡,咱敘敘舊?!?p> 不多時,咖啡泡好了。
“這是給你的獎品?!苯亲佑悬c壞壞地說,“你知道嗎?你在我的詩社平臺上創(chuàng)造了三個估計很難被打破的紀(jì)錄?!?p> “被罵得最多是不是?”夏孤舟自我嘲諷地說。
“暫時還不是被罵得最多的。”江城子還是壞壞地笑了笑,“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在所有獲得免費咖啡獎勵的作品里,你的那篇《無題》是被罵得最多的,這樣的紀(jì)錄是前無古人,估計也后無來者了。”
“還有兩個紀(jì)錄呢?”夏孤舟突然很感興趣。
“第二個就是,你刷新了閱讀量最快過萬的紀(jì)錄——你的作品僅僅用了3分58秒就有超過一萬的閱讀量。你看,閱讀量還在不斷攀升,現(xiàn)在已經(jīng)超過十萬了,照這樣下去,很有可能創(chuàng)下單篇閱讀量的最高紀(jì)錄。”江城子指了指夏孤舟身后的屏幕說。
夏孤舟發(fā)現(xiàn),平趟門關(guān)起來之后,兩扇門上居然浮現(xiàn)了一個電子屏幕,這個電子屏幕分辨率超高,以至于他能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動態(tài)。正如江城子所說的,作品后面的“罵聲”依然源源不斷,而零零星星出現(xiàn)的幾個點贊和肯定的評論則很快就被湮沒了。
“我最佩服的是第三個紀(jì)錄,你注冊的賬號‘唐多令’居然在短短一周時間內(nèi)連升九級,由初級書童晉級為進士三甲級,升級之快史無前例。而且,在這之前,你居然一篇原創(chuàng)作品都沒發(fā)表過——你是怎么做到的?”這一次,輪到江城子發(fā)問了。
江城子這么一問,夏孤舟多多少少有點尷尬。
夏孤舟心里很清楚,在過去一周,他在“午后陽光”詩社平臺上和一眾“五不理”詩粉進行了一番激烈的論戰(zhàn),正是這一番激烈的論戰(zhàn)讓他人氣暴漲,用戶等級節(jié)節(jié)攀升。
“城子,自從在鐘書客棧一別后,你都去哪兒了?”夏孤舟端起了江城子給他調(diào)制的咖啡,小抿了一口,然后豎起了大拇指說,“咖啡不錯?!?p> “我一直在這兒?!苯亲诱f。
“在這兒?”夏孤舟指了指咖啡屋問。
“在這座城市?!苯亲友a充道。
“可以說說過去五年你的經(jīng)歷嗎?”夏孤舟問。
“可以,不過——”江城子頓了頓說,“你不能把這些內(nèi)容刊登出來?!?p> “沒問題,這部分不屬于采訪內(nèi)容?!毕墓轮鄞蛄藗€保證說。
“離開學(xué)校后,我去了一家教育機構(gòu)任職,做一名一對一的輔導(dǎo)老師,專門給復(fù)讀生輔導(dǎo)功課。事實證明,我真的和教育行業(yè)無緣。”江城子深有感慨地說。
“你該不會又被女學(xué)生強行表白了吧?”夏孤舟開玩笑地說。
“你差點猜對了?!苯亲庸室赓u了個關(guān)子,等看到夏孤舟側(cè)起了耳朵,才繼續(xù)說,“不過不是女學(xué)生,而是女學(xué)生的媽媽?!?p> “我頂——”向來見多識廣的夏大記者也被這“狗血”的劇情給雷倒了。
“我是后來才知道的,那個女學(xué)生,她是單親家庭,不過,家里挺有錢的。她媽媽,尤女士,三十五六歲的樣子,人挺好的,每次輔導(dǎo)完功課,她都會留我下來一起吃晚飯。有一次,因為打臺風(fēng),她甚至還留我在她家過夜了?!苯亲硬痪o不慢地說。
“你們該不會……”夏孤舟問道。
“沒有,我們什么也沒發(fā)生?!苯亲诱f,“外面倒是風(fēng)雨交加、電閃雷鳴,挺可怕的。”
“講重點!”夏孤舟被吊起了胃口。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后,發(fā)現(xiàn)女學(xué)生已經(jīng)上學(xué)了,家里就剩我和尤女士,她穿著睡衣,光著腳,呆呆地看著我,我感覺她的眼神有點不對勁。”江城子說。
“后來呢?”夏孤舟好奇地問。
“后來,那個女學(xué)生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尤女士為此單獨請我吃了一頓飯?!苯亲诱f。
“我是問那天早上事兒?!睂τ诮亲拥耐蝗慌茴},夏孤舟有點氣惱了,不過,他對江城子如今說話的敘事方式倒是感到幾分吃驚,在夏孤舟心目中,以往的江城子向來都是不茍言笑的,或者說是不善言辭的,十足的“書呆子”,想不到今天講起故事來倒像個說書人,有板有眼的。
夏孤舟不得不再一次重新打量了一下江城子,眼前的這個老同學(xué),他真的變了,簡直就是換了一個人,除了聲音是熟悉的,其它都像是徹徹底底換了一個人!他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后來嘛,肯能是因為臺風(fēng)風(fēng)眼剛好經(jīng)過,雨停了,風(fēng)小了,外面出現(xiàn)了短暫的平靜,我就告辭了,沒有吃早餐?!苯亲诱f。
“你還是講一講尤女士單獨請你吃飯的事吧?!毕墓轮塾悬c不耐煩了。
“故事就發(fā)生在那一晚。”江城子有捋了捋自己的山羊須,然后不緊不慢地說,“我原本以為,這謝師宴嘛,應(yīng)該是家長和孩子一同出席的,到餐廳才發(fā)現(xiàn),只有尤女士一人在等我。那天,她穿了一件吊帶的晚禮服——一襲乳白色的連衣裙,腳上穿著3寸高的高跟鞋,身上散發(fā)這一股淡淡的芬芳。桌上,放著一瓶紅酒,2009年的不知道什么酒,一個大大的英文小寫字母‘f’。旁邊是兩個酒杯和兩套餐具。我就知道,今晚只有我們兩個人了。我坐下來以后,她直勾勾地看著我,讓我渾身不在……”
“慢著!”夏孤舟打斷了他說,“這個尤女士長得怎么樣?”
“相貌一般般吧,但身材保養(yǎng)得特別好,皮膚特別白。那一晚,我們把那瓶紅酒喝完了,我感覺還行,你知道的,我還是挺能喝的,大學(xué)時人稱‘江半斤’不是蓋的,但尤女士就不行了,整個人像被抽走了骨頭似的的,軟成了一坨。沒辦法,我只好扶她回去。不知道為什么,那一晚,女學(xué)生并不在家里,屋子里一片漆黑,我好不容易把她扶上床去,結(jié)果腳被什么東西一絆,整個人壓到了她的身上,她先是一驚,接著順勢抱緊了我……”
夏孤舟聽得入神,江城子又故意停了下來,再次捋了捋胡子才說:“說真的,那一刻,我有那么一點意亂情迷,但內(nèi)心的小天使告訴我,我不能這么做,于是我奮力掙脫了,然后一溜煙跑了。”
“你真的是‘禽獸不如’?!毕墓轮鄞蛐λf。
“換了別人,我可能真的就犯錯了,但尤女士不行?!?p> “為什么?”
“因……因為,我心中有了別的女人?!?p> “誰?”
“你認(rèn)識的。”
“歐陽曉荷?!?p> “不是。”
“馮蕭蕭?”
“也不是?!?p> “不會是白曉荷吧?”
“你猜對了?!?p> “我靠——”夏孤舟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來,“你果然重口味!”
“剛畢業(yè)那會兒,我和白曉荷有過三個月的交往,那時她剛和馬行處分手不久,經(jīng)歷了考研失敗,找工作又處處碰壁,她像一只流浪的小貓,無家可歸、無處可去。我可憐她,就把學(xué)校分的單身公寓給了她,她睡客房,我睡客廳。和她相處的這段時間,我對她有了全新的認(rèn)識——她堅強的外表里包著一顆脆弱的內(nèi)心,她身世悲慘、經(jīng)歷坎坷,她渴望成功卻又屢遭挫折。而且,你別看她大學(xué)時好像挺多男朋友的,她可不是一個很隨便的人,和她‘同居’的日子里,好幾次,我對她有了一些非分之想,都被她嚴(yán)厲拒絕了,連手都不給我摸一摸。她像一朵荊棘花,鮮艷、美麗,卻帶著刺兒。直到她要出國的前一晚,她才哭著抱緊了我。我發(fā)了瘋似的吻她,咬她,我恨不得把她整個嬌小的身子箍進我的胸懷里……”
“她后來怎么又出國了?”
“她考托??汲鋈サ?。”
“你知道她嫁給了一個美國人嗎?”
“知道?!?p> “你一定很舍不得她,對吧?”
“我替她感到高興,真的。她是蒼鷹,應(yīng)該在廣闊的藍(lán)天上翱翔,而不是困居在我那十幾方的鳥籠里。”
夏孤舟突然覺得,江城子對白曉荷的愛才是真愛,因為,真正愛一個人是成全對方,而不是占有。
“還是說回尤女士的事兒吧?!毕墓轮垡哺械揭唤z傷感了。
“后來,尤女士多次邀請我到她家吃飯,我都婉拒了。直到有一次,應(yīng)該是那一年的九月份了,她女兒上大學(xué)去了。一天,尤女士打電話給我,急沖沖地讓我過去一趟,說是自己家木門的鎖壞了,怎么都打不開。她讓我?guī)е_鎖師傅到她家去幫忙把門撬開。也真是奇了怪了,那鎖不知道怎么就卡住了,連開鎖師傅都沒辦法,最后只好用暴力把它撞開了,門也壞了。那天,尤女士留我在她家吃午飯,我沒有拒絕,我想,這個問題確實不能回避了。我就和她說,很抱歉,那一晚我是不小心的,無意冒犯。沒想到尤女士這一次很直接,她拉著我的手說:‘你和我一起生活吧……’,我趕忙掙脫了她的手,騙她說:‘抱歉,我……我有女朋友了?!?p> “再后來呢?”夏孤舟問,“你之前說和教育無緣,和這有什么關(guān)系?”
“那天以后,我們的確是有一段時間沒聯(lián)系了,直到第二年的寒假,我突然收到了公司的辭退信,理由是:騷擾女學(xué)生。而告發(fā)者正是尤女士?!?p> “這是真的嗎?”
“騷擾個鬼!她分明是污蔑!”
“無憑無證的,你公司不會就這樣開除你吧?”
“唉,這事說來話長。原來,尤女士在翻看自己女兒的日記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了她女兒寫的情書——沒有寄出去的情書,一共有十封,都是寫給我的。尤女士老羞成怒,拿著這些情書就到我公司去告我一狀,然后,我就丟掉了工作。”
“噢,原來如此……”夏孤舟輕輕地嘆了口氣說。
“一個人最大的痛苦莫過于,你愛的人,她離你而去;而你不喜歡的人,她卻冷不丁地冒出來?!?p> “得了,江才子,知道你很有女人緣了,你就少嘚瑟了,聽你講了半天都還沒講到重點,我這稿子沒法寫了。”夏孤舟心里一陣酸味,快奔三的人,自己居然還沒拍過拖,而眼前這個曾經(jīng)像木頭一樣呆板的江城子,居然有這么豐富的情史!
情史豐富真的好嗎?夏孤舟不知道,但他很清楚,作為一個各方面條件看上去都不錯的男子,自己居然從未談過戀愛,這事兒有點不可原諒。是不是自己人太好了?這讓他不禁想起了一部電影的臺詞:“你什么都好,唯一我不能接受的就是,你人太好了?!比颂秒y道就不能接受了?莫非我真的要變“壞”一點?夏孤舟陷入了沉思。
不過,還沒等夏孤舟想明白這個問題,江城子的話匣子又打開了。
“離開公司以后,我先后去了好幾家培訓(xùn)機構(gòu)面試,都被告知我被列入了黑名單,不能招我。就這樣,我和教育行業(yè)徹底拜拜了。之后,我做過汽車銷售、房地產(chǎn)中介、保險等工作,我還做過酒店的禮賓員,甚至去餐廳做過服務(wù)員,但每一次都待不夠一個月,慢慢地,我的積蓄也花得差不多了,我快連房租都交不起了。沒多久,我就被房東趕出來了,身無分文的我,一度產(chǎn)生了輕生的念頭,但一想起家中的老父母,我就強忍了下來……”說這話時,江城子一度哽咽了,“你知道,父母養(yǎng)大我們不容易,我還沒好好報答他們,就這樣走了,對他們來說太殘忍了?!?p> 江城子這句話觸碰到了夏孤舟內(nèi)心的柔軟處,自己的家庭情況何嘗不是這樣呢?父母都是農(nóng)民,沒有正式的工作,大半輩子生活在落后貧窮的農(nóng)村,一把屎遺尿把自己和幾個弟妹撫養(yǎng)成人,熬白了頭發(fā),熬皺了雙眼,才有了今天的生活。
“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我只好在這座城市里過上了流浪的生活。就在我最失魂落魄的時候,我遇到了我的恩師?!苯亲又匦麓蚱鹆司?。
“誰?”
“馬一行老師。”

瀧州居士
2021年6月18日后記:重新檢查時發(fā)現(xiàn),之前的人物形象挺豐滿的,后來怎么就模糊了?看來中斷太久是不行的。